第2章(1 / 1)

路听琴一夜没睡。

他折腾了一晚上,满脑子都是保命和跑路。见天还黑,实在太困,就窝在书房的圈椅上歇了会。这一歇,意识昏昏沉沉,瞬间进入睡眠,梦见一张少年的脸。

是重霜。梦里他还是个小孩,有成年人腰那么高。在一个污秽的小巷,穿着破烂粗布衣衫,抱着一个木盒。几个人高马大的少年,嗤笑着逼近他。

“小杂种,别护咧,谁不知道你最能偷东西。还不快给爷爷们看看。”

“我不给!”小重霜的脸涨得通红,扯着嗓子吼了回去。迈着短腿,东躲西藏跑得飞快。

路听琴感觉自己仿佛在云端,忽远忽近的视角,俯视下面发生的事。他看到重霜被追上,大大小小的拳头落在小孩身上,小孩蜷起身体,保护怀里的木盒。

路听琴看不惯了。这帮恃强凌弱的混混。反正是梦,制止一下也没关系吧。

这个念头方一闪现,风云变幻。下一秒,他已在山中,小重霜带着满身污迹,抱着木盒,呆呆地仰头看着他。漆黑的眼瞳中倒映着他的身影,逐渐浮起水色薄雾,和山间透过树叶洒入的琐碎金光。

路听琴一个激灵坐起。天已微亮,鸟鸣声声。

来不及了,这就天亮了?他吓的困意顿失,拢了拢散乱的发丝,拿起桌上的玉牌,就往外走去。

昨晚他想了三条路:

一、连夜进山逃跑。但人生地不熟,万一碰上危险野兽,或者摔下山变成半残,不妥;二、掌握保命技能。但琢磨了一晚上,灵力跟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别说用个剑招,连轻功都不知道怎么用,失败;三、躲。能躲多久多久。趁着天刚亮还没全亮的时候,赶紧往山里走,找个小崽子不知道的地方……

“……”路听琴嘴角抽动。

他一只脚刚踏出院外,心就凉了半截。院外是一条曲折的小路,路尽头,伫立一个沉默的身影。

那是个清隽的少年,衣衫单薄,不知站了多久,头发丝还带着夜的湿意。漆黑的眼瞳恍若早上梦中所见,但没了光、希冀与崇敬,只剩下无尽憎恨,与恶意。

“睡得好吗?师尊。”

路听琴想哭。

玄清门下,四峰一谷。老祖之下五名弟子,分别各领一峰或谷,各自收徒。讲习会就在首座师兄叶忘归麾下,太初峰上的问道台召开。

跑路失败,又担心被徒弟发现端倪的路师尊,正在徒弟的领路下,忐忑地往问道台走。按不成文的规矩,门内非要事不御剑。为了体现对教学的尊重,讲习会时,一般连轻功都不用,人人步行到讲坛。

从后山的小屋到太初峰,一路绕了半个山腰、一个石坛、数座屋舍亭台。到了太初峰下,还有一道长而陡峭的石阶,蜿蜒隐没至峰顶。路听琴脸色惨白。不是他拖延时间故意走得慢,是真走不动了。昨夜发作过后,他的身体一直提不起劲,熬了一夜,更是头晕目眩。

待好不容易上到台阶顶,钟声数响,讲习会已经开始。

这是山顶的一座圆坛,众弟子列坐坛下。坛上、坛旁,各有坐席或桌案,供各峰主落座指导。

一个年轻英俊、有一双桃花眼的男人,正毫无仪态地坐在讲坛边缘。一腿盘起,一腿支着膝盖。手在空中用灵气画着图。注意到路听琴二人的到来,男人眉头一蹙,半空中画图的手都停了下来。

“叶忘归,别干没用的!”

“大师兄,继续。”

他刚一停,两道声音同时传来。

两个青年分别坐在坛两边,一个皮肤偏黑、眼窝深邃,穿紧身劲装,显露出健硕的胸膛和臂膀;一个面如冠玉、仪态倨傲,身着用料讲究的衣袍。

劲装的那个,正盯着坛前男人的动作。衣着考究的那个,冲路听琴勾手。

这一变故让埋头记录的弟子们,齐刷刷回头。他们眼神不一,有的好奇,有的不耐,有的借机打了个哈欠,在看清路听琴的刹那,全都微微睁大眼睛。短暂的静寂后,传来压抑的吸气声。

仙人从云中来,身披玄色鹤氅,墨发随意束起,长身玉立。

他站在那里,如雾中花、水中月,飘飘然似随时可羽化飞升。清贵高洁、眼含忧郁,令人不敢呼吸,怕气息一重,就惊散眼前人。

“啧。”坛上,衣着讲究的青年翻了个白眼,重重一拍手。

一股无形的气流从卷舒的白云中翻涌而下,包裹住讲坛与坐席,挡住弟子们的视线,强迫他们一个个回头。一道清脆的传音,在路听琴的耳畔响起。

‘路听琴,你帷帽呢?'

喂猫?什么喂猫?

路听琴高度紧张。就在刚才,重霜向他投来充满深意的一瞥,径直走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坐好。这让他看到逃生的曙光。不听课了,现在就走行不行?

台上的青年用行动告诉他:不行。青年翻身而起,仿佛踏云而来,轻如鸿毛地掠过弟子,落在路听琴身前。

“老四!”正在讲课的男人不满地叫了一声。

路听琴全身的毛都炸起来了。

他不喜欢和陌生人接触。尤其是看起来和他很熟,然而他一点不知道的陌生人。现在场上,所有人都似乎认识他,让他脸色愈发惨白,焦躁难安。

被叫做四师弟的青年,双手抱胸,绕着路听琴走了一圈,将他前前后后打量个遍。

“喂,没事吧。怎么这么弱,爬个山气喘嘘嘘的。帽子也不带,不怕被盯着瞧了?”

“师兄。”路听琴含糊地叫了一声。

几个师兄弟里,原身位列第五。讲课的应该是他的大师兄叶忘归,除此之外,应该有个二师姐。台上的劲装青年估计是三师兄,眼前的,应该是门内修为最强,与新一代天才比肩的四师兄嵇鹤。

“还是这么闷。八句话问不出一个回应。算了,难得来了,赶紧就位吧。叶忘归要是说不好听的,我帮你挡。”嵇鹤伸手,就要抓路听琴的手。

路听琴马上想躲,然而身速不够,被嵇鹤抓了个正着。他没惊,嵇鹤反而惊了。

“师弟?”

嵇鹤抓也不是,放也不是,拎着傻乎乎呆住的五师弟,走到讲坛旁边的亭里。

嵇鹤入山之前,出身高贵,还有点洁癖。在路听琴刚入师门时,就是他作为师兄,当路听琴的引导人。

那时候,路听琴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孩,孤僻、不爱说话,有点见谁咬谁的气势。嵇鹤时常作势要抓他,这小子滑得像个泥鳅,一抓就跑,一说就躲,每次都见不着人。

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老老实实出席了集体活动,还被抓了个正着。

嵇鹤心里莫名浮现出崽子长大了的感觉,替路听琴理了理耳鬓乱了的发丝,手掌贴到他光洁的额头上,语气情不自禁放软:“出了这么多汗,待会让老三给你看看。”

说完,他就有点犯恶心:呸,我怎么跟老三一样了,婆婆妈妈的。

路听琴小声应了声“嗯”。

他整个人跪坐在席上,身体发僵一动不敢动。嵇鹤也默认他不会聊天,待在旁边,没再出声。

太初峰的山顶有点冷,玄清门这些人不知道修的什么功法,周身的气息都冰冰凉凉的。路听琴坐一会就受不了,觉得胸口的玉牌也跟着冰了起来。

好在刚才嵇鹤弄出的气流还在,隐隐约约的遮住了弟子们的身影。现在大概进入了自由练习时间。弟子们互相结对,首座师兄在底下转悠,时不时指点两句。

路听琴的牙齿有点打颤。

他心口疼。

原着剧情他跳着翻的,具体的细节全没在意。只记得这次讲习会上,路师尊心口被刺了一剑,而后捏碎了随身玉牌,丧失理性,彻底入魔。

现在看来,原身和师兄们关系不算特别差?好歹几个师兄没一脸嫌恶,避之不及。那就是男主搞事情,找机会插了他老师一剑。

路听琴悄悄抚上心口。玉牌冰凉,触感如常。

太初峰上的钟又敲了三下,似乎到了歇息时间。嵇鹤瞄了路听琴一眼,见他没有特别的反应,双掌一拍,驱散了围绕讲坛与席间的气流。

弟子们轰然发出热烈的声音,马上有人转头,看向路听琴的方向,头一歪,撞见嵇鹤威胁的表情,立即抖若筛糠,乖巧行礼。

路听琴唇角绷紧。他抗拒被注视,但比起注视,此时有更令人在意的问题。

重霜端坐在席上,身躯板正,正在跟首座师兄轻声细语地发问。一段指导告于段落,他起身,恭送走首座。侧过头,一眨不眨看向路听琴的方向,露出一个柔顺、谦卑的笑。

在外人眼里,这是师徒相和的景象。而路听琴眼中,重霜的黑眼睛里一片冰冷。

“师尊。”重霜对他做口型。轻轻的,叫了这么一声。

路听琴血液倒流。

“师尊。”重霜再次唤道。他的手里拿着一柄寒光锃亮的剑,摩挲着光滑的剑身,慢慢迈出一步。

天光大亮,一朵浮云被风吹动,遮蔽了日头。连飞鸟都甚少驻足的峰顶,阴云下,泛起令人寒颤的冷意。

重霜拿着剑,不远不近地站在路听琴的正前方。

嵇鹤见状,拍了拍路听琴的肩膀,指尖在衣料一触即离。“你好好教,然后在这儿等我,我找老三过来诊个脉。”

不……别走。你没看出来吗?这朵黑莲花明显不是来找师父请教的好吗!

路听琴想要抓住嵇鹤离去的衣摆,刚一动弹,小腿一阵过电的感觉。

跪久了,腿麻,站不起来。天要亡我。

路听琴的呼吸逐渐紧促。

重霜温和地看着他。眼神平静,如一池暗潮涌动的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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