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快死了?”
陆怀薇拍桌而起,衣袖掀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泼了满地。
季晚疏拉开椅子坐下,说:“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应该有几日了。”
陆怀薇不可置信地说:“怎么会……走的时候还好好儿的。”
季晚疏将茶盏拾起来,吩咐弟子洒扫干净,说:“不清楚,只听说病得厉害,掌门已经广邀江湖上的名医前往宫里为她诊治。”
“一定是回去的路上出了什么事,”陆怀薇面有愁色,“沈师叔就剩这一个女儿,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这可怎么办?”
季晚疏沉思须臾,声调忽地冷了下来:“若真是途中出了意外,那就只能和一个人有关。”
陆怀薇反应很快:“你是说……是温朝雨?”
“估计又是什么下毒的阴招,”季晚疏霍然起身,“难怪近些日子我寻不到她,又听闻她深受重伤,必然是拦了师叔的路,被师叔所伤,我这就去找她问个清楚!”
见她三言两语就妄下定论,陆怀薇赶紧劝阻道:“师姐别急,你也只是猜测而已,万一不关她的事,你这样找上门去只会被紫薇教的人白白抓住。”
“魔教小贼没那本事,”季晚疏不屑一顾,“来一个我杀一个。”
陆怀薇伸手拉住她,说:“这两日就要启程回宫里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师姐还是冷静一些,到底发生了什么,等我们回去就能知道了。”
季晚疏稍显不耐:“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会怕了紫薇教?”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怀薇噤声片刻,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说,“依我看,小师妹病重应该只是个幌子,我们下山前掌门不就说过么?她打算找到小师妹后散播消息,将沈师叔引出来,如今看来,该是这样没错。”
季晚疏顿了顿,问:“那你什么时候走?”
陆怀薇思索道:“再过两日罢,昨晚孟璟又咳了血,怕是上不得路。”
“麻烦小子,”季晚疏嗤一声,拿起剑就走,“不等你们了,我先行一步。”
陆怀薇忙追出去:“师姐是回宫里,还是去……”
季晚疏在院中驻足回头,神情透着冷然:“你也来管我了,”她嘴上这么说,却还是作了答,“我要回一趟锦城。”
锦城?陆怀薇瞬间放下心来,展颜一笑:“那师姐回去后,劳烦你替我给伯父伯母问声好。”
季晚疏十分敷衍地应了她一下,尔后抄着剑便翻过院墙而去。
陆怀薇转身回到大厅,还未坐下,便听楼上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是孟璟抓着袍摆跑下来了。
经过这段日子的调养,孟璟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换上了干净的衣袍,收拾出了个人样,瞧着倒是有几分俊秀。
“跑这么急做什么?”陆怀薇说。
“你刚才喊着谁要死了?”孟璟张口便问。
他带着心疾,待在这驿馆里练不得武,也没什么书看,成日不是吃饭就是睡觉,方才在楼上小憩了片刻,睡梦中听见陆怀薇在楼下大喊了一声,隐约间听到她似是提到了尹秋,孟璟当即清醒过来,尖着耳朵听了一阵却也听不清,只得急忙下楼来问一问她。
“没人要死,”陆怀薇神色如常,“你是听岔了。”
孟璟皱着眉,摇头说:“不会,我肯定没听错,你明明就提到了尹秋,是她要死了?”
知道他对尹秋心存怨恨,陆怀薇本想瞒着,但见孟璟表情严肃,心道这事告知他也无妨,左右不是真的,便回道:“是她,不过你没听全,其实她……”
“她好端端的怎么就要死了?!”孟璟听到一半就截了陆怀薇的话,情绪异常激动,“我都还没找她报仇,她居然敢自己去死?”
陆怀薇料定他会是这般反应,但一时也和他解释不清,毕竟陆怀薇自己尚且不明真实情况到底如何,便安抚道:“你不要急,人是不是真的要死还不清楚,只有回宫去才知道。”
孟璟攥着拳头,咬牙说:“她还不能死……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陆怀薇说:“等你身子好一些再说。”
“我已经好了!”孟璟急不可耐。
“好与不好你说了不算,”陆怀薇虽比季晚疏好说话,但也并非毫无原则,“请大夫看过之后再定。”
孟璟还想挣扎,陆怀薇又不容置疑道:“听话。”
孟璟别无他法,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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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打听过了,”傅湘进了院子,对尹秋说,“怪得很,都说你病入膏肓,外头还来了不少大夫,可都往明光殿去了,怎么着也该来找你才对啊。”
尹秋蹲在水井边搓着衣裳,抬头问:“别的呢?”
“没了啊,”傅湘说,“该不会是有人跟你同名同姓?”
尹秋说:“有可能罢,反正我没病。”
傅湘弯下腰帮尹秋拧衣裳,想了想说:“你要不要去找满师叔问问?她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
尹秋双手冻得通红,挂好了衣裳便打来热水浸手,有些失落地说:“我好些天没见过她了,也不知道怎么找她。”
两人端着木盆回房去,傅湘说:“那要不找叶师姐问一问也成,她是掌门的大弟子,该是也知晓个中缘由的。”
尹秋觉得有理,两人便又一同去找叶芝兰,然而弟子院里转了一圈,却没找着她人,新弟子又不能擅自离院,何况尹秋病重的事闹得挺大,宫里来了不少名医,巡视弟子管辖得比平时更严,想偷溜出去也没机会。
武课还是老一套,跑步扎马桩,但弟子们已经比头几日要适应得多,放课后人手发放了一把小铁剑,大家入门多日终于得了兵器,都兴奋不已,吃过晚饭许多人都在院子里有模有样地自个儿比划着,傅湘也在其中,尹秋跟着胡乱舞了几下,想起课业还未写,便先回了房练字。
练到一半,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尹秋扭头一看,竟是多日不见的满江雪来了。
“师叔!”尹秋大喜,赶紧丢了笔跑过去将满江雪紧紧抱住。
“这几日怎么样?”满江雪回抱住尹秋,带着她坐回桌边。
“我好想你。”尹秋一阵哽咽,恨不得整个人都贴在满江雪身上。
“我这几日下山去了,”满江雪说,“所以没来看你,你学得如何?”
“我很认真的。”尹秋像个讨要夸奖的孩子,先是扎了个马步给满江雪看,后又将桌上的课业举到满江雪眼前。
满江雪笑了一笑:“马步扎得挺稳,字也有长进,不错。”
得了夸奖,尹秋好不欢喜,高高兴兴地扑进满江雪怀中,小声说:“我还以为你回了宫就不理我了。”
满江雪说:“怎么会,这不是来看你了么。”
一别多日,总算迎来了熟悉的怀抱,尹秋备感心安,仰着脸问:“那师叔去哪儿了?”
“去查紫薇教,”满江雪说着,从袖袋里取出一个油纸包来,“给你的。”
尹秋大为惊喜,忙伸手接了过来,问:“是什么?”
“一些吃的。”满江雪说。
尹秋动作小心地将那油纸包打开,发现里头装了不少小孩儿喜欢的吃食,干果糖丸和蜜饯,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散发着甜腻的香味。
宫里的饭堂伙食也不错,菜蔬荤肉一应俱全,有时候还会有好喝的甜汤,却没有这样的东西。
尹秋看着那些吃食,心中顿时一片柔软,这些天来刻意按捺下的愁绪也随即消散了去。
没想到满江雪下趟山,回来还惦记着给她带零嘴,尹秋放下油纸包又去搂满江雪的脖子,由衷地道:“谢谢师叔。”
小木桌点了盏油灯,如豆的烛光昏昏然映在满江雪的脸上,照亮了她一双清丽的眉眼,显出了别样的温柔。
“练字就多点几盏灯,”满江雪说,“这方面不必节省,太暗了对眼睛不好。”
尹秋乖乖应下,缩在满江雪怀里,像只小狗似地蹭了蹭她。
“辫子也梳得不错,”满江雪摸摸尹秋的头,又说,“比我的手巧。”
“其实我也不会,”尹秋有点不好意思了,“是傅湘教的。”
“看来你们关系挺好,”满江雪说,“那有没有人欺负你?”
尹秋摇头说了句“没有”,随后又想起什么,忙道:“不过有个事很奇怪,我正想问一问你。”
“什么事?”
“这两天宫里都在传,说我要死了……师叔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经她提醒,满江雪才想起倒是忘了跟她知会一声,回答说:“是假的,也是我疏忽了,忙着下山忘了告诉你。”
“为什么?”尹秋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是为了引你娘现身,”满江雪说,“她若还在,得知消息后该是会回来看你。”
尹秋先是诧异,随后又垂下头去:“可已经过去好些天了,我娘会来吗?”
“我也不知。”满江雪不想骗她。
“如果她不来……”尹秋低声道,“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已经不在了?”
满江雪垂眸看着她,片刻后才说:“兴许。”
有关娘亲的生死之谜,尹秋已经早有心理准备,纵然此次借她病重为由想试探一番真假,但尹秋也没抱多大希望,这些年来,她曾经无数次深切地盼望过,但次次都落了空,如今所愿所想能不能成真,尹秋反而没那么在乎了。
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尹秋虽然还小,但已经比任何人都明白这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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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都未再落雪,但冬夜仍旧是寒凉的,尹秋胡思乱想了许多,迟迟没有开口说话,满江雪亦然,两人相拥着坐在木凳上,都微微出着神。
“我什么时候能去师叔那里看一看?”尹秋忽然问。
满江雪说:“改日罢,改日我接你去。”
尹秋抬起头来:“今天不行吗?”
“已经很晚了,”满江雪说,“再陪你一会儿,你该睡觉了。”
本也没指望她答应,但尹秋仍是控制不住有点失望,又问:“那你能留下来陪我睡吗?”
满江雪拍了拍她的背:“还没适应?”
听出她似乎没有拒绝的意思,尹秋连忙说:“没有,我怕黑,不过要是有师叔陪着就不怕了。”
满江雪看着她故作害怕的模样,心如明镜,嘴角却是微微翘了起来,说:“那你前几日都是怎么睡的?”
尹秋不假思索,回答:“前几日太累了,来不及害怕就睡着了。”
“今天不累?”
“不累的。”
“怎么就不累了?”
“因为见到你了,”尹秋很认真地说,“见到你,我就一点也不累了。”
满江雪听得发笑:“却又开始害怕了。”
知道满江雪看出了自己的小心思,尹秋赧然一笑,带着点撒娇的语气说:“就陪我一次好不好,师叔?”
满江雪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但尹秋知道一定有戏,便赖在满江雪身上缠她,胆子也逐渐大起来,一个劲儿地撒娇,满江雪被她缠得没有办法,只好应了下来。
“先把夫子留的课业写好,”满江雪说,“写完了带你去沐浴。”
尹秋欢呼一声,赶紧重新握着笔书写起来,待课业都完成后,满江雪便牵着她朝汤房行去。
这个时分,汤房内已没了旁人,多数弟子早就洗过了,亥时前烧水的锅炉都不会熄火,热水很足,房内萦绕着浓浓白雾,又湿又暖,让人如置春日暖阳下。
冬日里不必日日都沐浴,其实尹秋昨日已和傅湘来过一次,但她对此闭口不提,十分兴奋地跟在满江雪身侧,关了门便熟练地褪了衣裳,兴高采烈地跳进了池子里去。
满江雪动作不比她快,尹秋游到池边坐下时,满江雪还立在衣架边脱衣裳。
层层衣料褪去,满江雪白皙的肌肤与曼妙的身躯渐渐显现出来,随着她手臂下滑的动作,如玉脖颈,光洁双肩,挺直的背与盈盈一握的细腰都在尹秋眼前显露无疑。
满室云雾氤氲,缠绕周身,满江雪像是披了一层轻柔的薄纱,又像是笼罩在一片温润的月色中,整个人若隐若现,似近犹远,美得飘飘然。
尹秋看了她几眼,不知为何心里泛起了细密的涟漪,只觉这样直白地盯着满江雪看仿佛有些不太合适,便默不作声地转过了背,静静等着。
少顷,池水波荡起来,尹秋还未回头,就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搭上了她的肩,又听见满江雪的声音响在背后,说:“先给你洗头发。”
尹秋“哦”了一声,自个儿麻利地拆了辫子,乖乖地让满江雪摆弄自己,待头发清理干净后,尹秋便转过身去,打算拿过木瓢也帮一帮满江雪。
木瓢搁在满江雪斜后方的池边,尹秋伸长手臂去拿,却不太够得着,她试图起身站起来,不料脚底却忽地一滑,尹秋身形不稳,登时朝前扑去,一头就扎进了水里。
见状,满江雪立即将尹秋的腰稳稳一扶。
尹秋稀里糊涂地呛了几口水,两手下意识要去抓住满江雪,水花扑腾间,尹秋只感到手背仿佛碰到了什么异常柔软的东西,她正疑惑着那是什么,在水下还未来得及睁眼看一看,下一刻,满江雪便眼疾手快地将她一把从水里揪了出来。
尹秋狠狠咳嗽几声,呛得两眼直泛泪光,满江雪取来帕子给她擦了擦脸,说:“好了,轻点咳。”
半晌,尹秋终于平复下来,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摸到水瓢,一边给满江雪淋湿头发一边说:“我刚才在水里好像摸着什么东西了。”
“是么。”满江雪平静地说。
尹秋低头朝水里看:“是不是别人之前洗的时候落下什么了?”
满江雪看了她一阵,仍是平静地道:“这水换过。”
“那我刚才……”尹秋瞧着自己的手背,又抬眼瞧着满江雪。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尹秋电光火石间忽然明白过来什么,神色不由地一愣。
瞧见她的表情,满江雪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看着尹秋说:“怎么?”
尹秋神情复杂,内心在这一刻格外难以言喻,她沉默了许久,末了才结巴道:“我……我是不是不小心,碰到你了……?”
似是觉得她窘迫的样子很有趣,满江雪笑意不减,说:“你觉得呢?”
尹秋一瞬有些呼吸不畅:“那我……碰到哪儿了?”
满江雪又重复了一遍:“你觉得呢?”
尹秋怔在原地,一张脸顷刻间烧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