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发阴,冬日愈发冷了,孟璟久坐不动,在寒风中冷得直打摆子,他搓了搓手,见那茶棚里头的茶还冒着热气,便走过去倒了一碗热茶驱寒。
“喂,你叫孟璟是不是?”忽然,有个女弟子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孟璟偏过头,发觉一行女弟子不知何时朝他走了来,个个手执长剑,神情冷漠,一双双眼睛都将他直勾勾地盯着。
“你们是谁?”孟璟丢了茶碗,回望着她们。
“轮得到你来问我们是谁?”那女弟子道,“锻剑阁今日差人手,长老听说你昨日阻拦丁师姐要人,所以吩咐我们带你去天音峰干活儿,跟我们走罢。”
孟璟瞧了瞧她们,后退两步:“我不去。”
“你不去?”那女弟子冷道,“没你说话的份!天音峰自来需要到新弟子院挑人打下手,这是宫里人人皆知的事,长老的话无人敢不从,由不得你不去!”
孟璟亦是一声冷笑,说:“别装模作样的,我昨天帮了尹秋,今日你们便来挑我的刺,以为我看不出来?”
见他态度如此恶劣,那女弟子大怒:“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顶撞我们,”她说着,大手一挥,“绑也得给我绑去!”
闻言,孟璟将小板凳一丢,当场就要离去,几个女弟子纷纷上前来擒住他,神情含着鄙夷。
这些都是天音峰的老弟子,自小习武,就算没真的动手,孟璟也诚然不是她们的对手,何况她们人多势众,合着伙儿对孟璟拉拉扯扯,孟璟体虚无力,怎么也挣脱不得。
“放开我!”孟璟怒从心头起,对着这几名女弟子便是一脚踹去。
“好啊你,敢对前辈动手!”那女弟子见状又是一声高喝,“给我打!”
另外几名女弟子得了她这话,便都急不可耐地对孟璟推搡起来,你一掌我一掌,耍猴一般将孟璟玩弄得团团转,孟璟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被她们推到地上,挨了几脚狠踹。
“一个山野农户的穷小子,也敢在丁师姐面前耍花样,”那女弟子操着手,冷眼看着孟璟被殴打,“你说得不错,就是故意来挑你刺的,可惜你不识时务,你若乖乖跟着去天音峰,我们倒不会如此,这都是你自找的!”
这些人起初还未下狠手,后头却是越打越凶,孟璟浑身生疼,禁不住破口大骂道:“丑婆娘!我杀了你们!”
他吼完这一句,铆足了劲儿掀开周围几人爬起来,直冲那为首的女弟子扑去,攥着拳头作势要打她,那女弟子一动不动,嗤笑一声,抬腿便是一脚踹在孟璟胸口,登时又将孟璟给踹了回去。
“目无尊长,以下犯上,拖他到刑堂去!”
几个女弟子便都将孟璟牢牢箍住,真就拖着孟璟的两条腿要把他带走。
孟璟目龇欲裂,被那一脚踹的几乎窒息,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两眼渐渐有些翻白。
一名女弟子注意到,狐疑着说:“师姐,你看他……”
“这小子精着呢,说不定是在装样子,”为首的女弟子道,“不管他,赶紧给我拖走!”
那女弟子迟疑了一下,瞧了瞧孟璟的反应,虽心中有些担忧,却也不敢忤逆师姐,还是依言照做了去。
几人将将走出一截,身后便倏地传来一道高喊:“住手!”
女弟子们回过头去,便见两名年纪相仿的小师妹急急奔了过来,看长相都是眼熟的。
“你们快把他放开!”一见孟璟那副脸色惨白的模样,尹秋便暗道不好,赶紧冲上去抓住孟璟。
后头傅湘也已跟来,正色道:“各位师姐做什么要打人?孟璟本就患有心疾,气不得激不得,你们没瞧见他脸色不对么?闹出人命怎么办!”
那为首的女弟子见了她俩,哂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她将三个小辈扫了一遍,冷道,“若非你们二人惹恼了丁师姐,这小子是一点事也没有,既然你们不肯去天音峰做事,那总得有个人担责,你们是一个沈师叔之后,一个是明月楼之后,我们普通弟子请不动你们两位金枝玉叶的小姐,那就只能请别人,快些闪开!”
尹秋将孟璟护得死死的,说:“就算要去天音峰做事,也绝没有动手打人的道理,你们这样做有违宫规,掌门知道了不会同意的。”
“少拿掌门来吓人!”那女弟子道,“你们俩搞清楚,是他先动手打人的,有违宫规的人也是他,我们此番正是要带他去刑堂按宫规处置,你们再要阻拦,事情闹到掌门那里,可不是我们受罚!”
傅湘一向擅长处理人际关系,能和和气气就不会轻易动怒,但此刻也免不了沉下脸来,说:“那就等我们禀报掌门再说,孟璟已被你们打得犯了病,这时绝不能带他走,出了人命你们负责么?”
那女弟子蛮横道:“他是不是真的犯病,去了刑堂自有医药弟子判定,再要误事,连你们一起带走!”
傅湘不甘示弱,挡在尹秋与孟璟前头,与这女弟子对视道:“那你就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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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一瞬袭来,吹动傅湘满头黑发,她收敛起了平日里的笑容,神情严肃,眉目不善,这女弟子与她四目相对间,竟生出一种莫名的忌惮来。
孟璟低低地喊着:“尹秋……我疼……”
尹秋急忙将擒着孟璟的女弟子们推开,在孟璟胸口摸索道:“别怕,我这就喂你吃药。”
如同藏书阁那日一样,尹秋先是摸到一片不太明显的柔软,她没来由愣了愣,手上动作停了一停,孟璟像是察觉到她的异样,紧咬着牙关说:“药瓶在袖袋里……”
尹秋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孟璟仰首躺着,脖间一片冷汗,表情痛苦,从尹秋的角度看去,他面容柔和清秀,颈项肌肤白皙如玉,微阖的双眸泛着点点柔光,瞧来很是惹人怜。
尹秋看着他,心中无端冒出来一个荒诞的想法,她不动声色地动了动手,打算再确认一下时,孟璟却触电般地扣住了尹秋的手腕,切齿道:“袖袋……”
回想起藏书阁那日,孟璟也是这般情急的反应,尹秋恍惚间忽然明白了什么,她心头震骇,手腕被孟璟捏得发痛,这才回过神来,摸出孟璟袖袋里的药瓶,火速喂了粒丹药给他,尔后又跑去茶棚倒了碗水来。
这一番举动结束,孟璟一口气老半天才缓过来,胸口剧烈起伏,尹秋眉头深锁地看着他,掌心好似还残存着某种触感。
见得孟璟不像是装病,那女弟子目光锐利,看了又看,末了便道:“行了,药也喂了,人也没事,你们俩快让开!”
傅湘巍然不动:“不行,再等等。”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那女弟子憋不住发火道:“我的耐心是有限的,管你是什么身份,碍着我们抓人也得被罚,把她们两个一起带走!”
傅湘低哼一声,果断回头将尹秋和孟璟护在身后,不卑不亢道:“要么你们请掌门来,要么你们把天音峰长老请来,否则我们不会跟你走的。”
那女弟子已经彻底没了耐心,喝道:“还愣着干什么!都给我拖去刑堂!”
其余几个女弟子赶紧伸手抓人,尹秋忙将孟璟一挡,傅湘则摊开双手把他们两人都攥住,一群人便就这么拉扯起来,场面很是混乱。
正僵持不下间,下一刻,便听后方又是一道怒喝凭空响起:“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听到那声音,几个女弟子都是一愣,待看清来人是谁后,便都一瞬变了脸色,连忙收了手往一侧退去。
尹秋两手都出了汗,指节泛白,她侧目看去,竟见教导师姐领着一队护卫弟子赶了过来,人群后方还若隐若现地飘荡着一截雪白的裙角,尹秋定睛细看一阵,看到那人腰间别着的一把银质匕首,不禁喜出望外。
是满江雪!
“你们天音峰是越发猖狂了!”教导师姐挥着鞭子,指着那些女弟子骂道,“往年你们要来挑人干苦力,我想着新弟子多做些事未尝不是一种锻炼,缺两堂课也无妨,所以自来便不与你们多计较,而今你们得寸进尺,都动起手直接抢人来了!真当我这里的新弟子们都好欺负么!”
这教导师姐名为许连枝,二十八、九的年纪,统管新弟子院已有多年,因着严厉的作风与不苟言笑的性情,在宫中颇有威望,如今各峰各脉的弟子们,哪个不是经她手教导出来的?就连叶芝兰与季晚疏等人也要给她几分薄面,说夸张点,许连枝算不少人半个师父,这几名天音峰的女弟子自然也不例外,算是她半个徒弟。
眼见许连枝闻风而来,又有满江雪亲自到场,这些女弟子自知情势不妙,不敢再作威作福,忙不迭齐刷刷跪倒在地。
“见过师叔,见过许师姐!”
许连枝虽比满江雪年长几岁,但两人地位不同,辈分也不同,是以许连枝也要对满江雪尊称一声“师叔”,她率先发了话,尔后便转过身道:“真是气死我了,拿我们新弟子院当杂役院,师叔既然也在场,此事就由你来定夺罢。”
阴沉天光下,满江雪一身雪白,浑身上下白得耀眼,好似在发光,她适才得了暗卫弟子的通报,听说了此事,便立即朝这处赶了来,还好来得及时,没拖到尹秋几人被带走。
“谁叫你们来的?”一阵短暂的寂静后,满江雪轻声问道。
女弟子们都惧怕她,也不敢如实报了丁怜真的姓名,都战战兢兢地跪着不说话。
“你们不答,那我就默认是程长老命你们来的,”满江雪说,“去将程长老请来。”
一名护卫弟子领了命,当即就要前往天音峰请人,那为首的女弟子暗道不好,赶紧抬头道:“师叔且慢!弟子们来此并非程长老的命令,而是,而是……”
许连枝拔高声量道:“还不快说!”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交换了一下眼神,那女弟子紧皱着眉,犹豫不决道:“是……是丁师姐。”
满江雪看着她:“哪个丁师姐?”
那女弟子又是一阵支吾,末了才放低声音道:“是丁怜真……丁师姐。”
满江雪毫不意外。
倒是许连枝又骂了起来:“又是她!又是那个丁怜真!你们天音峰人人唯她马首是瞻,把她捧得跟个土皇帝一般,真是无法无天!”
对比起她,满江雪就显得十分平静,她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淡淡道:“把人叫来。”
那女弟子苦着脸,暗想这回是真的完蛋了,但也不敢迟疑,赶紧起身去找丁怜真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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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茶的功夫后,众人集结于刑堂大厅,满江雪坐在高堂上,许连枝坐在她右下方,底下跪了一片人影,包含尹秋与傅湘在内,只有孟璟一个人有椅子坐。
尹秋端端正正地跪着,抬头仰望着满江雪,她虽不敢开口与满江雪说话,眼里却直白地流露出喜意,满江雪则支起手臂撑着头,越过众人眸光温柔地回望着她。
尹秋抿抿嘴,笑了一下,满江雪便也微微翘起了唇角,露出些许笑意。
大厅内气氛紧张,人人都面无表情地静候着,傅湘无意间瞥见满江雪浅淡的笑容,又转动眼珠看见尹秋也在笑,她想,这两人隔空对视,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满师叔还真是平易近人,傅湘便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一笑。
谁知她一转眼,就看见斜前方的许连枝正凝眉瞪着自己。
傅湘嘴角一僵,赶紧埋下了头。
不多时,便听堂外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众人回头看去,便见丁怜真领着先前那名女弟子快步行来,还未抬眼看一看堂上坐着的人,丁怜真便沉沉跪下,俯身道:“弟子丁怜真,拜见满师叔,拜见许师姐。”
许连枝见了她,眸光无比厌恶,但此处满江雪最大,该由她来主审,许连枝便侧目向满江雪投去眼神。
冬日天光不明,但凡是室内便都少不了灯盏,满江雪把玩着匕首,那锋利的薄刃在灯光下泛着冷寂的寒光,映在满江雪情绪不明的眸底。
“说说罢。”
丁怜真直起身来,说道:“回师叔的话,锻剑阁一向缺人手,这您是知道的,弟子也一直负责到弟子院挑人打下手,这也是程长老派给弟子的任务,今日弟子身体抱恙,便吩咐了身边这位师妹替我走一趟,来的路上我也问过她了,没想到她们竟会这般行事,说到底弟子也是难辞其咎,还请师叔责罚。”
满江雪眸光一转,看向那名女弟子:“言下之意,并非她唆使你殴打新弟子,而是你自己的主意?”
那女弟子面色不豫,看看丁怜真,后者却并不看她,那女弟子暗暗咬了牙,点头道:“是,丁师姐只叫我们来挑人……”她说到此处,又急忙道,“可弟子委实没有诚心殴打过谁,那孟璟态度恶劣,且还是他先来动手打人的,我与几位师妹好言好语,却被他无缘无故一顿臭骂,还挨了他的踹,弟子们纵然有错,可也是他有错在先,何况他本就有病,也不是我们打的,还请师叔明鉴!”
孟璟哪里听得惯她这样污蔑自己?白着脸道:“你胡说!你们几个合起伙来整我,况且你之前也承认了,你说你就是故意为难我来的,正是因为我昨日帮了尹秋,没叫她跟你们去天音峰,你们便要报复我,再说也不是我先动手,是你们先来抓着我的!”
那女弟子正要反驳,丁怜真却是抢先道:“小师弟这话就不对了,什么叫她们合起伙来整你?历来的新弟子中,有哪一个没去我们天音峰打过杂?我来时听这位师妹说了,是你抗命不从在前,还恶语伤人,既然许师姐也在此处,那弟子斗胆一问,按照宫规,不服从前辈命令者,是不是该交由刑堂惩治?”
此话完毕,她又紧跟着道:“若是该弟子冥顽不灵,不仅不肯去刑堂受罚,还对师姐大打出手,又该不该及时制止?而制伏这等品行不端、目无尊长的弟子,又是不是要被判一个殴打同门的罪名?这些疑问,弟子属实不大清楚,还请满师叔与许师姐替弟子解一解惑。”
她这番话不可谓不高明,娓娓道来间,既指明孟璟抗命不遵,行凶在先,又替打人的女弟子们洗脱了罪名,且还有理有据,让人一时间只能跟着她的思路走,考量起她这几个问题来。
许连枝虽然不待见丁怜真,但也如实回道:“不服从命令,是为不敬,先打人者,是为不尊,你说的这些,的确有道理。”
孟璟一听这是要给自己定罪的势头,便要立即替自己辩解,尹秋一把拉住他,小声道:“你别说话,有师叔和教导师姐在,她们不会有失公允的。”
果然,尹秋适才说完,许连枝又继续道:“但是,关于你们天音峰来弟子院挑人的事,我从前就声明过,不可强迫,不可威逼,何况孟璟一个不曾习武的小辈,又还带着病,他做得来你们锻剑阁那些差事?那些沉甸甸的玄铁他抱得动几个?就算他不愿去,你们也不该生拉硬拽,更不该群起而攻之。以多欺少,压迫同门,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任你嘴里说出花儿来也推翻不得。”
丁怜真说:“那么请问许师姐可有在场?你可曾亲耳听到弟子们强迫他了?”
许连枝说:“废话,我要在场还能叫她们打起来?”
丁怜真又说:“那就是了,仅凭孟璟一面之词,如何就断定我们天音峰强迫他?”她说罢,扭头看着尹秋与傅湘,“不过两位小师妹倒是在场的,那你们又亲耳听见了么?”
尹秋与傅湘在事发之时隔得那样远,当然什么也没听见。
见她二人表情凝重地摇了头,丁怜真浅笑起来,不说话了。
她正暗自得意着,忽听久未言语的满江雪道:“她们没听见,我这里倒是有人听见了。”
言毕,便见一名身着黑衣的暗卫弟子站到了满江雪身边。
“弟子是宫中暗卫,由满师叔管辖,先前事发之时正好路过弟子院,恰巧目睹了一切,丁师姐,你们天音峰这几位女弟子,的确对孟璟有所强迫,且她们口称孟璟是惹恼了你,故而今日才专程来挑他的刺,弟子亲耳所闻,绝无半句虚言,个中详情也早已禀报过师叔,望在场的诸位同门周知。”
听到这番话,丁怜真脸色微变,几个女弟子也是满脸惊慌,将头埋得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