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丁怜真一事很快传遍整个云华宫,闹得沸沸扬扬。
有关她往日在背地里干的事,一朝都被人翻了出来,从前受过她欺压的弟子们敢怒不敢言,如今见她落马,自然是拍手称快。
但除了那几名被罚脊杖的女弟子,天音峰还有不少跟着丁怜真作恶多端的人,她们听闻这事可就没那么高兴了,一个个担惊受怕,都夹起尾巴做人,生怕和丁怜真沾上半点关系牵连到自己。
当日,满江雪回到明光殿亲自上报了此事,谢宜君听后极为震怒,下令彻查,只要是和丁怜真一起犯过宫规的弟子,都逃不了制裁。别的峰脉也要引以为鉴,肃查弟子们可有类似案例,年前几日来一场大清除,也好重整宫门,过个好年。
次日,尹秋被满江雪叫去了惊月峰。
雪停了,暖光重现人间,照亮满山红枫白雪,林中设有一小亭,外挂竹帘暖帐,内设茶几火炉,满江雪倚在竹椅上,见得尹秋的身影出现在林间,便搁下书卷前去接她。
积雪消融,尹秋被浇了半个脑袋的雪水,她一边擦脸一边冲满江雪笑:“师叔叫我来有什么事?”
满江雪顺手将她抱起来,说:“没事就不能叫你来?”她掂了掂尹秋,又笑了一下,“沉了点,再过两年就该抱不动了。”
尹秋笑着说:“那我少吃点?”
满江雪刮了下尹秋的鼻子,说:“这可不行,你还要长身体。”
入了亭内,满江雪将一应糕点推到尹秋跟前,又给她倒了杯热茶,问:“明日就是月试,准备得如何?”
明日文试,后天武试,大后天就该过年了,尹秋当然想拿个好名次,便回道:“师叔放心罢,我心里有数的。”
满江雪“嗯”了一声,又说:“年节时宫里会放几日年假,你们弟子院不少人都会回家,考完月试你就到我这儿来,等复了学再回去。”
能和满江雪一起过年,还不用上学,尹秋当然是欣喜的,但也不由问道:“师叔不回家么?”
满江雪袖口微卷,煮着茶的两只手白皙素雅,她垂眸看着茶汤说:“不回。”
尹秋忽然想起这么久了,还从未听过满江雪提起家中的事,便好奇道:“师叔的家在哪里?”
茶汤沸腾,气泡似鱼眼,又似明珠,映在满江雪的眸中,像点点闪烁的星光,她淡声说:“在关外,一个很远的地方。”
关外?尹秋有点意外:“师叔……不是中原人?”
满江雪沉吟片刻,说:“算是,但我幼年时在关外长大。”
“关外的话,那是挺远的,”尹秋想了想,“我以前常听人说关外不大安定,常年打仗,不像咱们中原这么太平,师叔小时候住在关外,见过打仗么?”
满江雪说:“见过的。”
尹秋暗自惊奇,从前她不曾问过满江雪的身世和经历,没想到她居然是在关外长大,还见过乱世之中的战火,尹秋被勾起了更多的好奇心,又问道:“那师叔又是怎么来的中原?”
满江雪说:“我娘是中原人,小时候跟着她来的。”
尹秋便又想起满江雪的娘亲早已过世,而她至始至终都未提及过生父和别的亲人,莫非是也都不在了?
尹秋暗暗想着,端详着满江雪的神情,斟酌道:“那师叔的爹爹……”
茶水沸腾起来,溅起一点零星的茶沫,满江雪擦了擦手,边给尹秋倒茶边说:“他是关外人,在我娘离世之前便不在了。”
心中猜想被证实,尹秋一愣,忙道:“对不起师叔,我……不该问这些的。”
满江雪眼中带了点笑意,平静道:“无妨,能被随口提起的东西,就说明早已放下。”
如此说来,满江雪和尹秋一样,都是父母双亡,也无处可去,对于两人而言,如今的云华宫就是她们的家。
亭外呼啸着阵阵寒风,却都被抵挡在了暖帐外,尹秋接过茶汤吹了吹,握着杯子取暖,说:“那云华宫呢?师叔是怎么来的?”
满江雪斜靠在椅背上,闻言露出些许回忆神色,说:“十五年前的一个雪夜,遇见了我师父,她将我带回来的。”
尹秋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那时候师叔十岁?”
满江雪点了下头。
“师叔的师父,我得叫师祖,”尹秋说,“她也是我娘的师父罢?你们是怎么遇见的?”
怎么遇见的师父?满江雪听着这话,握杯的手不自觉轻轻顿住。
她神情不改地抬起头来,目光越过竹帘暖帐间的缝隙朝外看去,见得片片白雪垫在单薄的红枫上,那枫叶密集又拥挤,好似一团浓重的绯红烟雾,又像是多年前见过的血河,刺目又晃眼。
她顺着回忆凝望过去,看见那天夜里的雪比今年任何一场雪都大,仿佛棉絮一般成团成团地落下来,砸在人身上的时候还会感觉到疼,她拿着一把剑,浑身颤抖地跪在雪地里,有大片鲜红的血水自前方流淌而来,染红了积雪,漫过了她的裙角,她伸手在那血河里摸了一把,还是温热的。
孤天寒地,她身单影只,茫然四顾下,有个女人撑着一把湘竹所造的油纸伞一步步踏雪而来,朝她伸出手说:“孩子,站起来。”
也许是那时太过年幼,也许是时隔多年,她不太记得师父当初的模样了,只记得师父执伞的手干净素白,不沾一点尘埃,也不沾一点血迹。
她还记得师父身后站着的少女,一身蓝裙,黑发飘飘,笑起来的样子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灿烂,她也朝她伸出手来,笑着说:“我叫沈曼冬,你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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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小风越过缝隙而来,吹乱了那茶水上的热气,极轻地模糊了满江雪心事重重的脸。
“师叔?”尹秋抬手在满江雪眼前晃了晃,“每次说到以前的事,你就总要发呆,是想起什么了吗?”
思绪一瞬被打断,满江雪少见地怔愣了一下,她看着尹秋近在咫尺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将尹秋错认成了沈曼冬。
满江雪看着尹秋,微微皱起了眉,良久才说:“没有,”顿了顿又道,“我不记得了。”
尹秋见她眼神含着少许迷惘,还残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情绪,便想着自己是不是又问起了什么不该问的。
尹秋正想着换个什么话题聊聊,便听满江雪问道:“今日无课,你是打算在我这儿多玩一会儿,还是回去温习功课?”
尹秋立即拿出带过来的书本,笑了笑:“就在这儿温习罢。”
满江雪便冲她招招手,尹秋心领神会地移到她身边,靠在满江雪怀里,两人相互依偎着,一起轻声念起那书本上的课文来。
这段日子,尹秋基本没睡过一次好觉,白天上课,夜里跟着公子梵练剑,又有许多杂七杂八的事,实在欠瞌睡得很,此刻她窝在满江雪的怀中,这小小的亭内唯有二人共处,外头的风声经久不息,像是轻柔的催眠曲,尹秋逐渐有了困意,没过多久便歪在满江雪身上睡着了去。
再次醒来时,亭外的天色已经黑了,尹秋心里“咯噔”一下,忙直起身来,看向满江雪的时候,发觉她也正阖着双眼,睡颜十分安静。
尹秋不敢吵醒她,蹑手蹑脚地将书本放到桌上,又轻轻地朝她怀里倚了过去。
淡淡的疏香擦过鼻尖,尹秋闻着那熟悉的味道,想:师叔好香。
她仰脸看向满江雪,这时天色已近暗沉,亭内没有烛灯,只有炭火盆还在散发着微弱的火光,朦朦胧胧的视线中,满江雪的脸略有些昏暗不明,尹秋不大看得清她的眉眼,只能瞧见满江雪不描而红的唇,和一截轮廓清晰的下巴。
那张唇饱满莹润,红而不艳,不说话的时候透着几分清冷,但只要唇角微微翘起,弯出好看的弧度,又能让人感到别样的温柔与亲切。
尹秋目不转睛地看着,不知为何心跳一瞬快了起来。
她没来由想起许多画面,先是想到和满江雪一起沐浴时,她站在自己面前,毫不避讳地褪下层层衫裙,露出雪白的肌肤和曼妙的身段,又想到来云华宫的路上,满江雪曾亲口喂她水喝,一如眼下这般,距离很近很近,近到可以感受她温热的呼吸,近到仿佛尹秋只要朝她凑近一点,就能挨上那张美丽的红唇。
师叔的唇,一定很软。
尹秋呆呆地想。
思绪都飞到九霄云外,周围的一切事物都被隐去,只有眼前沉睡着的人。
鬼使神差的,尹秋忽然轻轻抬起了手,在那唇上碰了一下。
冰冰的,凉凉的,没有想象中暖人的温度,但指腹传来的触感,却比她想的要柔软得多。
尹秋下意识捻了捻指尖,垂眸之际,她蓦地回过神来,继而面露惊慌地离开了满江雪的怀抱。
她在做什么?
尹秋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心头顿时弥生出一种难言的惊骇与羞愧。
她怎么可以趁师叔睡着的时候,对她做出这般举动?又怎么可以对师叔,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真是太不应该了。
细小的凉风卷来,尹秋脸上发热,登时红了个透。
那点柔软而冰凉的触感还萦绕在指尖,久久挥之不去,尹秋连忙攥紧了手,仓皇失措间看了一眼满江雪,孰料她这一眼将将投去,便对上了一双深邃幽静的眼眸,那眸中映着忽明忽灭的火星,像秋夜里沉寂的星空,深远而又莫测。
尹秋呼吸一滞,胸口顷刻间狂跳起来。
她四肢僵硬,心跳如擂鼓,怔怔地愣在了原地。
“师、师叔……”尹秋极力掩饰自己的慌张,坐得笔直,“你醒了?”
满江雪一动不动,只是静静看着她,没有开口说话。
见她一丁点反应也无,尹秋心虚极了,忙起身慌手慌脚地收拾起桌上本不需要收拾的茶具,说:“天都黑了,我得回院儿里去了。”
满江雪像是睡得有些迷糊,她揉了揉眉心,这才“嗯”了一声,说:“好。”
听见她的声音,尹秋心里还有些忐忑,她心存侥幸地想,也许满江雪只是凑巧醒了,并没有看见她做了什么,不然她应该问上一句才对。
然而这想法适才冒出来,便听满江雪问道:“你方才在做什么?”
尹秋动作一顿,刚才平复了几分的内心又止不住波荡起来,她尽可能自然地偏过头,反问:“什么?”
满江雪若有所思地抬手摸了一下唇角。
见她这动作,尹秋的心猛地揪了起来,眼神躲闪道:“怎、怎么了?”
满江雪其实并没有看见她做了什么,只是半梦半醒间觉得唇上有点痒,像是被什么东西拂过了一般,好似有一只蝴蝶短暂地在她唇角边停留了一下,轻轻的,柔柔的。
视线昏暗不清,不太能瞧得见尹秋的脸,满江雪没太在意,她看了看尹秋,起身道:“没什么,走罢。”
闻言,尹秋悄悄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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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今日无课,公子梵也早就说过月试前一天不会再来,但尹秋仍是没有选择在惊月峰留宿,吃过晚饭后,满江雪便照常将她送回了弟子院。
一隔多日,满江雪有些日子没来过尹秋的房间了,她留心了一下屋里的物品,见尹秋似乎也没什么缺的东西,坐了一会儿便冲尹秋道:“时日不早,我就先回去了,你好生休息。”
经过先前那件事,尹秋还有点不敢直视满江雪,听得这话便也跟着起了身,替满江雪开门道:“那师叔路上慢点走,天黑注意脚下。”
以前满江雪每次要走,尹秋都表现得十分不舍,这回倒是干脆,不仅没同她撒娇,也没说什么挽留的话。
满江雪稍感意外,看着尹秋道:“你不留一留我?”
尹秋飞快看了她一眼,又垂着眸子说:“师叔要想多留一会儿,我当然开心了。”
满江雪打量她片刻,说:“没看出来,”她伸手搭着尹秋的脸,使尹秋抬头面向自己,“我倒是看出来,你似乎想让我快些走。”
甫一对上满江雪那双眼睛,尹秋便控制不住心跳加速,又忍不住别过脸道:“哪有……师叔别乱说。”
这孩子今天怎么怪怪的?满江雪心下疑惑,但也没多问,只是收手道:“逗你的,我这就走了。”
尹秋沉默了一下,在满江雪即将行出门时拉住了她,小声说:“要不师叔再坐一会儿罢……”
感到尹秋握着自己的手异常火热,还有些濡湿,满江雪顿住了步子,反手将尹秋的手心摊开,说:“你怎么出这么多汗?”
尹秋瞄了一眼自己的手,说:“……有吗?”
满江雪拿出手帕给她擦了擦,又看向尹秋道:“脸怎么也这么红?”她俯身凑过去,细细地端详起尹秋来,“生病了?”
看着那张美丽的脸倏地靠近,尹秋的心又是一记猛跳。
她禁不住后退了一步,信口胡诌道:“可能是回来的路上走得急了,有点热。”
语毕,便见一阵无形的寒风自门外刮了进来,席卷两人周身,尹秋本就无端燥热,这下被这股冷风一吹,便狠狠地打了一个冷颤。
院落四处都还积着厚厚的雪,寒风吹拂间,到处都是一副天寒地冻的景象,偶有几名弟子在外头路过,也都是缩头缩脑、搓手哈气的形容。
满江雪直起腰,对着尹秋略略挑了下眉。
尹秋尴尬不已,只得讪笑一声:“好、好像又有点冷了……”
满江雪无声地弯了弯唇角,轻轻在尹秋头上摸了一下,也没再说话,抬腿行出了门去。
尹秋懊恼地拍了拍自己通红的脸,见满江雪消失在走廊尽头,她才匆忙关了门,背靠在门框上大口出气。
满江雪一走,这房里就安静下来,尹秋听到自己的心跳愈加明显,甚至盖过了外头的风声,又快又重。
她按着心口,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脑子里想的全是满江雪的一言一笑,好半天也没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