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角被掀开,视野重归清明,尹秋被丁怜真解了穴道,随手丢在地面,看见周围站着几个黑衣男子,盯着她笑不停。
“忙活来忙活去,这孩子不还是落到我们手里了?”
“可不是,云华宫净养了帮饭袋草包!”
“咱们护法在云华宫来去自如,传出去那可是威震四方啊!”
……
一阵响亮的笑声炸开,几个男子笑得前俯后仰,兴致颇为高涨。
只听他们称呼丁怜真为“护法”,尹秋便猛地睁大了眼,愣愣道:“你、你是紫薇教的人?!”
丁怜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正是。”
原来宫里的奸细就是她!
尹秋心头震骇,好似被人兜头泼了盆冰水,从头凉到脚底。
没想到丁怜真竟会是紫薇教安插在宫里的卧底,这回落到她手上,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你是要抓我去紫薇教?”尹秋无法抑制心中的恐惧,浑身发起抖来。
丁怜真眼神玩味,蹲下身靠近尹秋,指着自己的脸道:“像么?”
尹秋面无血色,往后退了一步:“什么……?”
便见丁怜真抬手搭上下颌角,忽然从那地方撕扯下一张面具来,登时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庞,她看着尹秋说:“我问你像不像,”言毕,她又晃了晃手里的面具,咧嘴一笑,“她叫丁怜真是不是?”
如同变戏法一般,眼前的人瞬间换了一张英气又明媚的脸,尹秋大惊失色,瞠目结舌道:“你……怎么会是你?”
温朝雨随手丢了面具,说:“怎么不能是我?”
尹秋将她和那张面具来回看了好些遍,这才猛然间反应过来。
她是易容成了丁怜真的模样混进宫里来的!
“你看,这是什么?”温朝雨抬起一只手,伸到尹秋眼前。
尹秋表情惊恐,又是戒备又是无助地看着她。
“说话啊,”温朝雨维持着伸手的姿势,“我问你这是什么。”
尹秋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才怔愣道:“手……”
温朝雨说:“除了手呢,还能是什么?”
尹秋发丝凌乱,模样狼狈,说:“五……”
几个下属在后头捧腹大笑。
“先前还夸你让我刮目相看,这会儿又笨起来了,”温朝雨很有耐心,将那只手又往尹秋眼前凑了几分,“再想想?”
尹秋眼神发散,颤声道:“我、我不知道……”
温朝雨便并拢五指比划了几下,说:“这个叫手刀,记住了么?”
尹秋一脸茫然,已经说不出话来。
温朝雨瞧了瞧她,见尹秋已被吓得呆滞无神,心中觉得好笑,便抡起手刀在尹秋脖间劈了一下,登时就将尹秋劈晕了过去。
“云华宫教的什么玩意儿,连手刀都不知道,”温朝雨转了身,冲下属们抬抬下巴,“去,把她背起来,事不宜迟赶紧跑路!”
一名下属立即将尹秋捞起来挂到背上,温朝雨瞧着他道:“你跟我走,其余人分散而行。”
几名下属对视一眼,纷纷抽身离去,各自行进了不同方向的山林。
·
薄光越过窗纸投在地面,描摹出一小片明亮的空间,那窗下置了张矮脚小几,上头摆着一方棋盘,黑白棋子交互落下,执棋的手却仅有一只。
满江雪屈身跪坐,闲来无事取了围棋与自己对弈,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见午时已经残缺,未时快要到了,便起身净了手,打算去一趟弟子院将尹秋接过来。
昨日在亭内看书时,尹秋曾请求过满江雪,央她文试结束后再替尹秋指点指点剑术,好应对武试,满江雪欣然应允,这会儿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要亲自走一遭。
殿门打开,满江雪缓步行出院外,前方迎面走来一名暗卫弟子,欠身道:“师叔,弟子有事禀报。”
满江雪步伐未停,边走边说:“什么事?”
那弟子回道:“方才弟子院的许师姐派人来传话,说小师妹不见了,找遍了整个弟子院也不见人影。”
满江雪身形一顿,侧目道:“不见了?”
那弟子点点头:“据说是有巡视弟子在后山见到了天音峰的丁师姐,发觉她掩人耳目要往弟子院去,那巡视弟子担心丁师姐是偷跑出来要找小师妹等人的麻烦,便暗中向许师姐报了信,可许师姐带着人赶去时,却不见丁师姐身影,傅师妹与孟师弟都在房里好好儿待着,也都声称并未见过丁师姐,只有小师妹不在房里,也不知去了何处。”
满江雪眉头微蹙,思忖道:“丁怜真该在天音峰禁足悔过才是,没有掌门师姐的命令,她不得私自擅离,怎么会瞒过守卫偷跑出来?”
那弟子说:“这就不知了,且许师姐已去天音峰找丁师姐问过话,但她说自己从未离开过房里,守门的弟子也能作证,可巡视弟子们都说亲眼见到她出现在后山,双方各执一词,又都不像是在说谎,许师姐拿不定主意,又找不见小师妹人,只能叫弟子来跟您知会一声。”
满江雪说:“宫里别的地方可有找过?”
那弟子说:“正在找。”
满江雪眸光微闪,思索片刻道:“先去弟子院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离了惊月峰,轻车熟路朝新弟子院赶去,远远的,就见不少弟子们正在四处搜查,高声呼喊着尹秋的名字。
“师叔!”傅湘也在找人的队伍中,见了满江雪便赶紧迎上来,眉头紧锁道,“小秋不见了!”
原本听闻消息时满江雪还未当回事,来路上也只是猜测尹秋兴许是跑去哪里玩了,恰巧遇到巡视弟子瞧见丁怜真出现在后山,所以免不了为人猜忌她是被丁怜真带走了,然而此刻见得弟子们这般阵仗,满江雪不由也乱了几分心绪,问傅湘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傅湘说:“我也不大清楚,文试结束后我和小秋一起吃了饭,之后便各自回了房休息,睡到一半就见许师姐领着人来找我,问我见没见过丁师姐,再之后我们就一起去了小秋的房里,她人不在,门也是开着的,起初我们还以为她是去了别处,可这都未时了她还没回来,平时小秋从不会乱跑,许师姐觉得不对劲,便叫我们一起出来找她。”
满江雪说:“你的意思是,吃过午饭后你便没见过她,直到这时她也没回过弟子院?”
傅湘“嗯”了一声,有些担忧:“本来我还觉得没什么大事,可听说丁师姐来过弟子院就有些担心了,师叔,小秋该不会是被丁师姐藏起来了罢?”
丁怜真如今自身都难保,她冒着风险出来找尹秋做什么?
满江雪对傅湘这话未置可否,几人便一同前往尹秋的弟子房看看情况。
孟璟闻讯后也在帮着四处找人,这厢见了满江雪和傅湘,便也立马跟上了她们的脚步。
长长走廊下,间间弟子房都门窗紧闭,唯有尹秋的房间大开着门,满江雪入了屋内四下扫视一遍,见得里头并无什么异样,只是榻上的床褥有些褶皱的痕迹,像是被人睡过,桌上还摆着一些书册和笔具,看起来倒是与平时相差无几。
目光落在那小小的木桌上,满江雪忽而皱了起眉。
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化,傅湘轻声问道:“师叔是看出什么问题了么?”
满江雪指了指桌子,说:“书册和笔具都搁在桌边,散乱无章,以我对尹秋的了解,除非是有什么要紧事需要赶紧离开,她通常都会将东西收纳得很好,不会这样随手乱扔。”
傅湘来过好些次都没发觉她说的这一点,不免诧异道:“那就说明她走得很匆忙,甚至来不及好好儿收拾东西。”
满江雪“嗯”了一声,回过头看着傅湘,问:“你和她在一起时,她可有提过要去找什么人?”
听见这话,立在门边的孟璟掀了掀眼皮,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傅湘想了想,摇头道:“没提,不过师叔这么一说,她今天好像是有些心绪不宁的,我们在饭堂吃饭时她也总东张西望,回弟子院的路上也走得很快,但当时我只以为她是乏了,想快些回房休息,现在看来她应该是有事瞒着我,”说到此处,傅湘又猜测道,“难道是丁师姐一早就找上了她?”
满江雪没有回话。
这话不应该,按巡视弟子的禀报来看,丁怜真出现在后山时正是晌午,彼时尹秋应该还未回到房中,从时间上来看,就算她们要碰面也该是在尹秋回房之后,何况丁怜真若真是要偷闯弟子院,还特地绕道从后山走,就绝没有提前联络尹秋的说法,没人会蠢到这种地步。
再者丁怜真是否真的来了弟子院也还未知,目前只有人见过她出现在后山,却并无人亲眼瞧见她在弟子院现身,且天音峰的守卫弟子也为丁怜真做了证,说她没有出过房门半步,那么巡视弟子看见的那个丁怜真是谁?
再说尹秋,她应当不会未卜先知到丁怜真会来,她之所以匆匆忙忙离开,应该是要去找别的人才对。
她想去见谁呢?又是见了谁直到现在也还不回来?
何况眼下这么多弟子都在各处找她,就算是去了再僻静的地方,也该听到动静赶回来了,为什么尹秋到现在还没有露面?
种种猜想在心头浮现,满江雪越想越不对,正要亲自出去寻一寻尹秋,却见许连枝一个飞身跃墙而来,手里举着一封信笺道:“师叔不好!出事了!”
满江雪眉目一凛,快步行出门去。
“这是山门值岗弟子刚收到的飞鸽传书,”许连枝说,“是有人故意劫走了尹秋!”
此言一出,傅湘与孟璟都脸色一变,连满江雪也面露讶然,她接过信笺展开一看,上头写着几个工整的大字——以剑换人。
看清那上头的字迹,满江雪面色发冷,猛地捏皱了信纸。
许连枝惊疑不定,问道:“会是什么人干的?这信上只说拿剑换人,却没说拿什么剑,也没说到哪里换人。”
还能是什么人?又还能是什么剑?
满江雪将那信笺一丢,沉声道:“即刻将此事禀报掌门。”
她说罢,取下腰间的匕首一抖,执剑跃上房梁,一阵风似地自半空飞踏而去,眨眼便已行出了弟子院。
许连枝愕然不已,冲着满江雪离去的方向大喊:“话都还没说清,你到哪儿去!”
未能得到答复,满江雪已经没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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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城里都安排好了,可要派人在城外守一守?”
季晚疏立在城墙上,远眺城外的重重山林,说:“以前怀薇值守时,都是怎么安排的?”
身侧女弟子笑了笑,回道:“以往陆师姐在时,城内城外都有人的,不过城外一般都没出过什么事,弟子觉得么,今年一切从简便好,城外巡视一番也就罢了。”
脑海里闪过谢宜君严厉的话语,季晚疏皱了皱眉,摆手:“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万一这回真出点什么事,掌门非得把我赶回锦城不可,继续按照怀薇往年的安排来。”
那女弟子应道:“那便听师姐的,我这就去办。”
临近年关,上元城内一片红火,行人商客络绎不绝,车马往来不息,季晚疏将下山来的弟子们分成几队,前往云华山各处所设的要点驻扎值守,她带着几名随行弟子在深山中流连了一阵,听见弟子们都喊着腹中饥饿,便也遣了他们回去吃午饭,她则独自在山林中散起步来。
今日无雪,天气出奇的好,穹顶一片晴朗,日光挥洒人间,晒热了不少枝头垫着的碎雪,滴滴答答落下雨来。
季晚疏挑了个干燥的大石矮身坐下,发了会儿呆,随后又枕着双臂仰躺下去,看着周身消融不断坠落的雪水,目光有些许的失真。
风过,卷来少许水珠轻轻拍打在面颊上,季晚疏伸手摸了一把,将沾了水的指腹举到半空遮了遮光线,她透过指缝看着上方的枝干交错,眼前却浮现出一张顾盼生辉的笑脸。
那也是个晴天,夏日炎炎,烈阳高照,她手里握着一张漆了金边的暗红旌旗,满头是汗地立在宽敞的练武场正中央,周围充斥着弟子们的欢呼声与喝彩声,师祖那时还未过世,坐在高台上无比慈爱地看着她,满江雪、沈曼冬、温朝雨,包括如今的掌门谢宜君也都坐在那台上,纷纷朝她投来赞赏的目光。
季晚疏仰脸看向那台上的人,第一眼就看到坐姿极其不端正的温朝雨。
她想,这个人是谁,怎么没印象?
师祖问她:“你才七岁就拿了新弟子大会第一名,是云华宫史上最年幼的一个,你想挑谁做师父?”
季晚疏将几位年轻有为的师叔来回看了一遍,心里正盘算着,便听温朝雨笑道:“自古就没有徒弟挑师父的说法,状元也得有场殿试才算真的过关,哪轮得到她来挑?”
季晚疏入宫一年,极少熟悉宫里的人,一心都扑在练剑上,她不曾见过几回温朝雨,听了这话便有些不舒服,淡漠道:“凭我是第一名,我的师父就得我自己来挑。”
温朝雨笑得开怀,说:“那你看上了谁?”
季晚疏挺直了脊背,抬高手里的旌旗指着温朝雨,说:“你。”
温朝雨看着她,兴味盎然道:“承蒙爱戴,可本人不收徒弟,你换个人罢。”
季晚疏说:“不换,我就要你。”
温朝雨佯装惊讶,掩嘴道:“年纪不大,性子倒是霸道,你要做我的徒弟,你打得过我么?”
季晚疏说:“我要是打得过你,就该你当我的徒弟。”
温朝雨脸色精彩,旁边沈曼冬哈哈大笑,搭着温朝雨的肩膀说:“师姐遇到对手了,小徒弟嘴巴厉害,收到座下可不好管。”
师祖也被她二人的对话逗得笑起来,问季晚疏道:“你果真要她当你师父?”
季晚疏点头。
师祖轻叹一声:“那就可惜了,你满师叔也好,沈师叔也罢,都是出类拔萃的,就你温师叔学了个半吊子,你若拜她为师,只怕没两年就得超了她去。”
温朝雨无比受伤,立即揽过谢宜君道:“师父说话好伤人,我总比宜君强一点罢?”
实则谢宜君才是几位当中最弱的那个,这下被无辜牵连,便搡开温朝雨道:“少来点我的名,你昨天才败我一场,别不认。”
师徒几人其乐融融,互相打趣,季晚疏有些不耐烦了,直冲温朝雨问道:“你到底当不当我师父?给个痛快话。”
温朝雨仰着下巴看她一眼,面露嫌弃:“不当不当,我喜欢机灵聪慧的孩子,你这性子与我不合,”她说罢,将静默不语的满江雪拉到身边,“你满师叔也是个寡言少语不爱笑的,不如你拜她去,谁也不嫌谁吵,妙得很。”
满江雪不动声色扒开温朝雨的手,平淡道:“我有爱才之心,却无收徒之意,晚疏,她是在跟你闹着玩。”
接连被拒绝,季晚疏面子上过不去,小孩子脾气也就上来了,垮脸道:“爱收不收,谁稀罕。”
言毕,季晚疏便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抽身离去,谁知温朝雨又改了主意,叫住她道:“口口声声要我当你师父,结果就这点诚意?你连个头也不磕,不将我放在眼里,我收你这大小姐做什么?”
季晚疏转过身,清清淡淡地说:“要我磕头可以,你先舞剑给我看。”
温朝雨觉得有趣,便取下佩剑行到场上,回眸一笑:“那你可看好了。”
在场弟子们又忙不迭呼喊起来,季晚疏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看着温朝雨执剑飞舞,宛如一只潇洒不羁的猎鹰,招招式式耍的格外漂亮,季晚疏看着看着,眼中逐渐溢出了明亮的光彩。
一滴水珠落进眸中,荡漾开细小的涟漪,模糊了回忆里那张明媚的笑脸,季晚疏闭了闭眼,起身坐了起来。
她默默无言地放空了眼神,脑子里那些画面顷刻间消散得一干二净,连同温朝雨的眉眼也一并荡然无存。
心事好似三月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季晚疏坐了一阵,无端感到有些烦躁,她从石面跳下地去,正要赶回城里,视线中却忽然闯进了一道轻盈的黛蓝身影。
季晚疏心口一跳,皱紧眉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