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还开着,一阵冷风倏然灌进房中,吹的尹秋一个激灵。
“不让我拿第一名……”尹秋始料未及,讶异地看着眼前的人,“为什么?”
公子梵搁了茶杯,手指在那杯沿摩挲着,说:“你若拿了第一名,就得拜谢宜君为师,明光殿可不比新弟子院,我可不好夜夜都在谢宜君眼皮底下来找你。”
尹秋呆了呆,面露茫然道:“可你之前不还支持我拜掌门为师吗?怎么现在突然就改主意了?”
“我可从未说过要让你拜谢宜君为师,”公子梵说,“我主动教你功夫,从始至终也只是为了让你有自保的能力,总而言之,你拜谁为师都好,就是不能去明光殿,你若成了掌门之徒,那你我之间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尹秋沉默须臾,皱眉道:“可不去明光殿,我就只能去别的峰脉,你知道的,师叔从来都不肯收徒,即便是我她也铁了心不松口,而每个峰脉的新弟子都必然会下山历练,这么一来,我不就离师叔很远了吗?我从一开始,就只是想尽可能离师叔近一点的。”
须知新弟子一旦下山历练,熟悉了各大州城的事宜,就大概率不会再返回云华宫,能被重新调回宫里的弟子那都是在山下待了好几年的,今年满江雪倒是吩咐陆怀薇调了一批回来,可那也只是因为宫里留守的弟子不多罢了,谁知道尹秋下了山,又能不能有这么好的运气被召回来?
更何况尹秋从最开始的目标就是拿到新弟子大会第一名,她想和满江雪日日都能相见,就唯有这一条路可行,可公子梵现在却要她认输,开什么玩笑?
便听公子梵笑道:“你果真觉得满江雪会眼睁睁看着你被送下山?”
尹秋愣了愣,不明所以道:“什么意思?”
“谢宜君诚然是位好掌门,但她不会是一个好师父,”公子梵说,“论起武艺,她向来都是同门之中最弱的一个,甚至还比不上那温朝雨,你跟着她学不了什么本事,不信你可以看看叶芝兰,她虽是宫门大师姐,剑术却比不上季晚疏一半好,也只是胜在心性沉稳,适合做事罢了,谢宜君虽然对她有栽培之心,却没能教得了她好的武艺,而你的几位师叔之中,也只有满江雪是真正的功夫好,连你娘都比不过她,你娘只是美名在外,满江雪为人低调,实力却是深不可测。”
尹秋敛了敛眸子,说:“所以你的意思是,与其拜掌门为师,倒不如拜在别峰长老座下?”
公子梵说:“正是如此,云华宫各峰长老可不比谢宜君差了去,她的优势只是在于她是老掌门之徒,有继任掌门的优先权,要真说到武艺方面,她诚然不是什么高手。”
尹秋听明白了,可还是打消不了心中的顾虑,又不知该怎么办,只得沉默下来。
“这回你被温朝雨劫去紫薇教,该是也明白了武艺傍身的重要性,”见尹秋噤声不语,公子梵又道,“连季晚疏那样的首席大弟子都抵挡不了南宫悯,回来便开始闭关练武,更何况你?往后若是再出什么意外,你总不能次次都盼着旁人搭救,靠人不如靠己,你自己若能学得一身好武艺,比依赖任何人都要好。”
他这话倒是说到尹秋心坎儿上了。
此次紫薇教一行,尹秋的确深深体会到了有一身好功夫是多么重要,公子梵能在南宫悯面前随意走动,无非就是因他武艺高强不怕南宫悯,满江雪亦然,那紫衣女子也是如此,反观季晚疏虽然自来便被人称为剑术天才,她也不惧南宫悯,可在绝对的实力压制下,再是无所畏惧也只是徒劳罢了,打不过,没有还手之力,就只能任人宰割。
南宫悯太过捉摸不透,她表面对尹秋百依百顺,其实也不过是利用她而已,她若真像她说的那样是为完成尹宣的嘱托要好好照料尹秋,便不该那么轻易地放尹秋离开,甚至连追回她的举动都无,可见南宫悯只是在骗尹秋,虽然目前还不知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但尹秋已能看出来,南宫悯并未真的将她当做侄女对待,她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
棋子是什么?有用便留,无用便弃,倘若哪天尹秋失去了本就不多的价值,南宫悯随时都能对她痛下杀手,若真等到那一天,假如满江雪来不及救她,尹秋就只能丢了性命。
暗暗在心中思索着利害关系,许久,尹秋才开口说:“可师叔也想我赢的……”
“那是因为她没有想过要收你为徒,”公子梵说,“她并不在意你到底拜谁为师,但你自己不能不为前路考量。”
尹秋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可……可我还是不想离开师叔,也不想下山。”
公子梵说:“那你就不想赌一把?”
尹秋抬了眼,眸光透着迷惘:“赌什么?”
公子梵微微一笑:“就赌满江雪到底会不会把你要到身边。”
“一旦你没有拿到新弟子大会第一名,谢宜君便要收另外的人为徒,”公子梵接着说,“到了那时,各峰长老就会挑选剩下的好苗子,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满江雪有没有可能与众位长老抢你么?”
听他此言,尹秋先是一愣,随后又不自觉露出喜意:“你是说,师叔还是有可能收我为徒的?”
公子梵说:“她会不会收你为徒我猜不准,不过我能确定,她极有可能会让你留在惊月峰。”
尹秋一扫先前的沉郁,追问道:“你怎么就能确定?”
“因为你是曼冬的女儿,”公子梵沉稳道,“你别忘了,当初你还在桑榆山时,满江雪可是亲自冒着大雪去接你的,说来倒是惭愧,就连我当初听闻你的踪迹,也只是派了一队手下去寻你,并未亲自到场。”
回想起那个雪天,回想起与满江雪初见时的情景,尹秋抿嘴笑了笑:“师叔很在意我,她对我也很好,而且她一直都知道我想跟着她,可能就像你说的,我若能成为掌门的关门弟子,师叔当然会很放心,但我要是没拿到第一名,师叔未尝不会为我着想,保不齐她就真的把我留在身边了。”
公子梵瞧着她的笑容,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你现在觉得,我要你输掉新弟子大会,是不是个好主意?”
尹秋豁然开朗,宛如拨云见月一般,喜不自胜道:“当然是了!”她兴奋地从木椅上跳起来,兴高采烈道,“我的确有必要赌一把,我就不信师叔真的那么狠心要把我推给别人,也不信她真的就不想管我,倘使届时她仍旧不肯要我,那我就缠着她,缠到她答应我为止!”
说完这话,尹秋又看向公子梵道:“可我要是去了惊月峰,你岂不是更不能来找我了?师叔比掌门要厉害多了,她肯定会发现的。”
公子梵捏着茶杯转了转,闻言轻笑一声:“这倒是无妨,有了满江雪,你也就不再需要我了。”
尹秋不由地收敛了几分笑意,说:“那我们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再见面了?”
公子梵看着她,轻轻“嗯”了一声。
相识以来,尹秋在云华宫的日子,有一大半都在跟着公子梵练剑,她能在启蒙晚的情况下与傅湘打成平手,很大部分功劳都要算在公子梵头上,是他的悉心指点与教导,才能让尹秋在短短时日里进步飞快。
虽说两人每每碰了面都只是埋头苦练,并未有过多的交流,但无形之中,尹秋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这下得知新弟子大会结束后他有可能不再来了,尹秋很难不感到失落。
许是看出尹秋表情微变,公子梵笑道:“怎么,还舍不得我了?”
尹秋看了看他,嗫嚅道:“当然会舍不得了……”
听她如是说来,公子梵面露欣慰,叹口气说:“人总是要经历分别的,没有谁会一直陪着谁,我当年没有保护好曼冬,这是我一生的遗憾,如今看着你日渐长大,也算弥补了一些缺憾,让你跟着谢宜君我确实觉得可惜,可要是满江雪就另当别论了,眼下开了春,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在新弟子大会之前,我仍旧会继续教你习武,至于之后的事,之后再说罢。”
尹秋听得一阵怅惘,忍不住靠近公子梵几步,说:“那我该怎么称呼你?你说过,你不算是我的师父,可你好歹教了我功夫,这份恩情我无以为报,总得对你有个尊称罢?”
月光中掺了几缕凉风,吹动了公子梵宽大的袖袍,他隐在面具之下的面容模糊不清,可一双眼眸却是亮如星辰,含着浓浓的温情。
他注视尹秋良久,最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你若真是有心,不妨叫我一声义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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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的阴云总算散了,万里长空碧蓝如洗,太阳挂了起来,洒下一片耀眼的金光,照暖了春日。
院儿里的桃树这阵子都冒出了花骨朵,花还未开,花香就隐隐约约浮了过来,孟璟独自坐在那桃树底下读了会儿书,被日光晒得昏昏欲睡,她抬起头来,正好瞥见尹秋提着剑从大门行了出来。
孟璟看了眼天色,这时候午时还没过,多数弟子刚吃完饭回了房休息,看尹秋这样子,估计是要到练武场练剑去。
孟璟本想主动打个招呼,然而还没开口便见傅湘也紧跟着闯入了视线之中,她快步追上尹秋,满面笑容地揽过了尹秋的肩,两人有说有笑,一齐朝这处来了。
见了傅湘,孟璟顿时生出几分不悦,她想趁这两人没瞧见她之前悄然离去,转身之际却听尹秋喊道:“孟璟!”
孟璟脚步一顿,只得回了头。
“你跑什么?”尹秋大踏步迎上来,脸上带着笑。
“没跑。”孟璟握着书册,只将目光落在尹秋身上。
“我们要去练武场练剑,”尹秋说,“你左右无事,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晒晒太阳也好。”
孟璟迟疑了一下,拒绝了尹秋的邀请:“不了。”
“反正没多久就要上武课了,你跟我们一起过去啊,”尹秋看了看她手里的书册,“省得你这会儿回了房待会儿还要出来,懒得跑么。”
孟璟看了她一眼,还是拒绝:“我有些累了,你们去罢。”言毕,她便兀自抬腿离去,也不管尹秋还劝不劝她。
傅湘瞧着孟璟的背影,挑了挑眉道:“这小子怎么回事?看都不看我一眼,他有那么烦我吗?”
尹秋也跟着她看向孟璟,说:“你多心了罢,我看她脸色不太好,兴许是真累了。”
“我可不瞎,”傅湘有些不痛快,“说起来上次丁怜真那事我还帮了他一次,可这小子不知怎么的就对我特别有敌意,尤其这回我从明月楼回来后,他更是对我爱答不理,每次见了我都冷着一张脸,我到底哪里惹到他了?”
孟璟对傅湘有怀疑,不大待见她,这事尹秋是知道的,可经过那日的试探,尹秋已经打消了心中的疑虑,也将与傅湘的谈话和孟璟叙述过,但孟璟却没怎么听进去,她还是有些怀疑傅湘居心不良。
尹秋改变不了孟璟对傅湘的看法,只能安抚傅湘道:“你别多想了,孟璟只是看着不好接近,实际上她人还是不坏的,再说你们也没怎么来往过,多相处一段日子就好了。”
傅湘嗤一声,匀了尹秋一个白眼:“你老实说,你到底跟没跟他说我坏话!”
尹秋好笑:“我干什么要跟她说你坏话?”
傅湘低哼一声,拔剑道:“我不信!你俩肯定有事儿瞒着我!走走走,看我不把你屁股打开花,不说实话我可饶不了你!”
见她这模样,尹秋不厚道地笑出了声,两人原地交起手来,一路打去了练武场,直到武课开始才收了手,平息了战火。
虽然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要在新弟子大会输给傅湘了,但尹秋依旧没忘用心练武,见识过南宫悯的厉害后,尹秋几乎是下了苦功,稍有空闲的时间便不舍得浪费,走到哪里都剑不离身,势要把功夫练好不可。
而傅湘也显然要比年前认真许多,她也已经打定主意要拿第一名,面对尹秋的勤学苦练,傅湘虽有基础,却也不敢小看了尹秋,两人每日最早来练武场,也是最晚离开练武场,练起剑来废寝忘食,叫许连枝大为称赞。
到了酉时,武课结束了,两人在茶棚饮了茶,便坐在石阶上休息起来,傅湘喘着气,靠在尹秋身上,说:“想不到你居然这么拼命,搞的我也不好意思偷懒了,”她嬉笑着,两眼放光地看着尹秋,“好小秋,你最好了,要不你别这么用功了,大会那天放放水,让我拿第一名罢?”
尹秋无情地说:“想得美,”她笑了笑,“我还奢望你能让一让我呢,原本就学过功夫的人,你别占了便宜还卖乖。”
傅湘立即露出受伤的表情,委屈地说:“我也就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啊,你还有满师叔私下指点呢,你才是占了便宜的那一个。”
“你少来倒打一耙,”尹秋推开傅湘,拎着剑站起了身,“说起来,倒是好些天没见过师叔了,不跟你废话了,我得去一趟惊月峰。”
“好羡慕啊,”傅湘倒在地面,酸溜溜地道,“我怎么就遇不到这么好的师叔呢?”
尹秋垂眸看着她,笑得促狭:“你要实在羡慕,可以管我叫师叔来的。”
“吃我一剑!”傅湘来了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就要收拾尹秋。
尹秋大笑几声,一个闪身避过,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新弟子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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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江雪在殿中焚了香,熏好了新洗净的衣裳。
趁着天色还没黑,她吩咐暗卫弟子打理了枫林中的凉亭,正要派人去弟子院将尹秋叫来时,便听庭院外头忽然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夕阳西下,天际烧红了一片晚霞,那光影里奔跑着一个轻盈的小小身影,满江雪快步下了阶,在尹秋入门之际便将她稳稳一抱,说:“慢点跑,摔着怎么办?”
尹秋揭了外袍,跑的一头汗,她仰脸看着满江雪,说:“好些天没来过了,我来看看师叔。”
满江雪笑了笑,牵起尹秋的手往枫林行去,说:“来得正好,我正要叫人去接你,亭里备了点心,去坐一会儿。”
尹秋缓了两口气,顿住步子张开了双臂,冲满江雪撒娇:“跑的好累,师叔抱我去。”
满江雪垂眸瞥了她一眼,伸手将尹秋抱了起来。
“懒。”
已是春日,亭子里的暖帐都撤了,两人入了座,满江雪熟练地煮起茶来,问尹秋道:“明日又要月试了,准备得如何?”
尹秋还有些气息不稳,坐了一会儿才说:“放心罢,这回我肯定能考个状元。”
满江雪说:“这么有自信?”
尹秋嬉笑一声:“年节后的春试好些同窗都换了课室,夫子说现在剩下的人之中只有我功课最好,考个状元应该不成问题。”
若非出了意外导致错过了春试,否则她也该换到别的课室念书的。
“那武试呢?”满江雪说,“武试又能不能拿个状元?”
“这个么……”尹秋转了转眼珠,别有深意道,“武试拿不拿状元都无所谓,只要新弟子大会我能拿状元就行了。”
听她这话里透着胸有成竹的意味,满江雪微微翘起了嘴角:“有自信是好事,但也别过分自信。”
尹秋看了看她,歪着脑袋挤到她怀里,尽量自然地说:“师叔总教我要有自信,这我的确学会了,可要是大会那天我没拿到状元怎么办?”
满江雪轻笑一声:“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你还敢说有自信?”
尹秋就知道她会这么说,倒也不恼,仍是问道:“我就问一问嘛,师叔快回答我!”
满江雪收了手,抱着尹秋往怀里带了带,说:“那你便趁早在各峰走动走动,看看哪位长老合你的眼缘,尽早做准备,如若大会当日你输了,就得拜入各峰长老座下,但依你的资质,该是会有不少人争着要你,比起其他弟子,你还是有选择的余地的。”
尹秋眸光清澈地看着她,回道:“师叔也是一峰之主,那我可以选你吗?”
满江雪眉头微挑,没答这话。
“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收徒啊?”尹秋叹口气,“我可真是愁死了。”
“那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做我的徒弟?”满江雪说着,也效仿尹秋叹了口气。
“因为我喜欢师叔啊,”尹秋瞪着眼,理直气壮道,“喜欢一个人,想和她一直在一起,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未等满江雪接话,尹秋又哼声道:“我知道了,师叔就是不喜欢我,因为不喜欢,所以不想跟我在一起,也就不肯收我为徒,师叔怎么这样?”
满江雪被她训得啼笑皆非:“谁说我不喜欢你了?”
尹秋佯装置气:“明明就有!”
满江雪打量她几眼,笑道:“还以为你今日真是来看我的,没成想是来跟我发脾气。”
尹秋见她连敷衍自己一下都不肯,也就没心思再演戏了,她搂住满江雪的脖子,伏在她肩头说:“你不要我就算了,除了你,好些长老都想要我呢,连教导师姐今天都在问我什么打算,她说要是我愿意,可以跟着她留在弟子院呢。”
满江雪轻抚着尹秋的背,闻言低声道:“弟子院……倒也是个不错的去处。”
尹秋不由地真的灰了心,抬头道:“你连弟子院都肯让我去,就不肯松口让我跟着你吗?”
满江雪见她快有了哭哭啼啼的征兆,失笑道:“我何时说过不让你跟着我?”
就会跟她打太极!尹秋瘪了瘪嘴,及时克制住心中的波澜,又是一声低哼,说:“那咱们走着瞧好了!”
满江雪还是看着她笑:“走着瞧什么?”
尹秋一字一顿道:“我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