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口排着长队,弟子们揭了锅,把热粥抬到桌子上。
今日多了些小菜,里头带着油水,闻着香,尹秋一问才知那是段家送来的。
瞥见棚子里又多了不少被褥和衣物,尹秋伸手摸了摸,都还算厚实,便抬头问道:“段家小姐可有来过?”
白灵说:“早前来过一趟,刚走呢,说是晚些时候还会再来,等着罢。”
尹秋便挑了个空地坐下,等着了。
下山这两月以来,尹秋奔波于各大州城,鲜少睡过几回好觉,原想来了姚定城就能偷个闲,歇两天能回宫里去,没想到撞上这批难民,又是一连好几日都没睡过安稳觉,回宫之日也再度变得遥遥无期。
姚定城盛产四季长红的茶花,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多少都栽种了几盆,那城外的林子里也有不少野生的茶花树,这阵子天虽寒,但花儿都开的很好,尹秋靠在城墙上,瞧着那些红雾一般的茶花,想起了惊月峰的枫林。
她想,这时候已是辰时了,她若在宫里,满江雪此刻必然已经起了,尹秋会打来热水叫满江雪洗漱,头天晚上熏好的衣裳会递到满江雪手里,等她穿戴完毕,尹秋会和她一起用早膳,再一起读会儿书,等到巳时初,尹秋就会去明光殿和叶芝兰一同练武。
但她不在,满江雪定会等到辰时三刻才起,因为师叔是个嗜睡的人,她好像总也睡不醒,时常懒洋洋的。
尹秋几乎能想到惊月峰的师兄们守在外头等着满江雪醒,再匆匆忙忙的去厨房领膳食,满江雪吃不了几口就会搁筷子,然后东找找西找找,要用的东西一样也找不见,得回忆好一阵才想得起来被尹秋搁在哪儿了。
于是剩下的一天,满江雪会足不出户,独自在沉星殿煮茶喝,又或是与自己下棋消磨时间,倘若实在没什么事可做,她会叫上师兄们去枫林打一场,把师兄们打的毫无招架之力,只有在那个时候,满江雪才会露出一丁点笑意。
旁人不清楚,但尹秋和惊月峰的师兄们都知道,师叔其实是个喜欢欺负人的。
纵然师叔从来都不承认。
面对尹秋和师兄们的牢骚,师叔也只会云淡风轻地回一句:“胜者强,败者弱,没有谁欺负谁这种说法,你们若是有本事,也可以欺负我。”
可就是谁都没那个本事。
尹秋想到此处,不自觉露出了些许笑意,她人还在姚定城,心却已经飞到了惊月峰。
孟璟为一些伤寒的难民把了脉,盯着弟子们煮了药,回身时,瞧见尹秋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城墙边歇息。
城门口行人来往,车马商队络绎不绝,略有些吵闹,所有人都很匆忙,只有尹秋的身影瞧来是那样清闲,她将目光落在远处,看样子似是在出神,脸上却又带着淡淡的笑,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细雪落了她满身,她浑然不觉。
和满江雪一样,尹秋长年累月也只着素净的白裙,从头到脚干干净净,像是挨不着一点儿灰尘的那种人。
孟璟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裙面。
都是白衣裳,都是白靴子,可尹秋坐在云上,她还是站在泥土里。
“发什么愣呢?”尹秋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孟璟抬眼与她对视了一下,伸手倒了碗热茶,她踱着步子在尹秋身边坐下,说:“冬日天寒,你穿的太少了,不冷么?”
尹秋收回了那些纷杂而愉悦的思绪,十分自然地接过了孟璟递来的热茶,说:“不冷,习武之人有真气护体,我没那么娇弱。”
孟璟看着她发间坠着的雪沫,抬起的手又缓缓放下,说:“你瞧着有些疲累,这几日没睡好?”
尹秋“嗯”了一声:“没时间睡,陆师姐病成那样,我总得替她看着一点。”
“晚上回驿站我给你开服安神的方子,”孟璟说,“喝了能睡的好点。”
尹秋将热茶喝完,听到这话轻轻笑了起来:“好贴心啊,孟师兄。”
她投来的视线含着戏谑,长睫半掩着眸中的光亮,像秋夜里忽明忽灭的星辰。孟璟搭在裙面的手微微握紧了些,她将眼神移开,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着,说:“钱庄应该开了,去把银票兑了罢,这地方有白灵看顾着,出不了什么事。”
尹秋看了眼天色,起身伸了个懒腰,点头道:“也好,我这就去。”
孟璟跟着起了身,本想与她同行,谁知尹秋一个飞身就掠进了城门,很快就没了踪影,孟璟见她那轻盈的身手,再看看半点武力也无的自己,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
“兑成现银,劳烦拿个东西替我装一装。”尹秋立在柜台边,将银票从窗口递进去。
管事的瞧了她一眼,笑眯眯道:“就来了姑娘一个人?”
尹秋说:“嗯,就我一个。”
“那怎么拿?”管事的吩咐小厮将银两取来,沉甸甸的一个小木箱,那小厮搁到地上,起身时换了口长气。
“看姑娘这打扮,该是云华驿站来的,”管事的很热情,指着那小厮说,“我叫他走两步,替姑娘送一程。”
尹秋笑了笑,毫不费力地扣住那小木箱的把手提了起来,边走边说:“不必,我自己能行,多谢您。”
管事的见她这举动,略有些惊诧道:“嚯,姑娘好臂力啊!不过这么多银子,当心被恶人盯了去,真不要人送一送?”
尹秋摆摆手,晃了晃腰间的佩剑,示意他不必多言,脚步轻快地走了。
这钱庄建在远离闹市的巷子里,位置稍稍有些偏僻,尹秋拎着小木箱出了巷口,眼神左右扫视一番,余光里瞥见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蹲在地上嗑瓜子。
尹秋先前来时,这些人还不在这里。
汉子们有说有笑,表面上闹成一团,实则个个都盯着尹秋手里的箱子,尹秋无声一笑,在他们暗暗打量的目光中飞身窜上了一栋民房,于那青瓦上闲庭信步地走了起来。
几个汉子顿时将脸一垮。
“妈的,蹲了好几天,还以为今日能干一票。”
“啧,看那箱子的尺寸,少说也有好几百!”
“想什么呢你们?那一看就是云华宫的弟子,别上去找打了,走罢走罢!”
……
远空盘旋着几只归家的鸟雀,尹秋遥遥看着,暗地里留心着身后的动静,听见一串脚步声逐渐远去,她略略回了头,便见刚才那地方没了人影,只余下一堆稀稀拉拉的瓜子皮儿。
房顶上积着雪,瓦片湿滑,不太好下脚,尹秋走了一阵便纵身跳了下去。
街上清幽,不见人影,只有一处大门紧闭的破烂庄子前伏着只猫儿,尹秋轻手轻脚走过去,试着伸手摸了摸,那猫儿显然是家养的,不怕生,伸长了脖子直往尹秋手心里钻。
尹秋忽然想起小的时候,她曾经和满江雪提出过要养猫儿。
因为那阵子她总去无悔峰蹭武课,大长老就养了一只,走哪儿都揣在怀里,尹秋看得眼热,也想要,但满江雪没答应。
尹秋缠了她好些天,满江雪也始终不肯松口,尹秋没办法了,只得委委屈屈地问:“林长老的小猫又温顺又可爱,塞进袖子里都不跑的,我最近老是一个人在明光殿练剑,师叔就不能让我养只猫陪着吗?”
满江雪看着她红通通的眼睛,想了一阵,说:“猫会挠人,很危险,养只兔子行不?”
尹秋闷了半晌,勉勉强强地答应了:“行罢……”
于是那之后的好些天里,尹秋都盼着师兄们什么时候能把兔子给她抓来,可等了半个月,惊月峰不仅没有活蹦乱跳的兔子出现,连聒噪吵闹的苍蝇也没有一只。
尹秋心里憋着气,不高兴,那几天便没在沉星殿留宿,自个儿回到黑漆漆的屋子里睡觉,第二天,满江雪照常来叫她起床,尹秋不肯开门。
满江雪立在门外说:“你再不出来,掌门师姐要拿戒尺打你手心。”
尹秋负气地说:“没有小兔子,我不去练剑了,你叫掌门来打我罢。”
满江雪说:“这半个月我每日都跟着你去明光殿练剑,你什么时候走,我也什么时候走,我满江雪还比不上一只兔子?”
尹秋在房里苦着脸,好一阵才回道:“说好了不养小猫就给兔子的,师叔说话不算话,我不想理你了。”
满江雪在廊子里静默片刻,一本正经地问:“上回你在问心峰和徐长老的画眉鸟玩儿了一下午,养只鸟儿成不成?”
尹秋又闷了半晌,又勉勉强强地答应了:“成罢……”
当天下午,身为云华宫唯一一批暗卫弟子的师兄们下山去了上元城,给尹秋买了只画眉鸟回来。
尹秋把鸟笼子挂在窗柩上,倒是笑逐颜开地逗了一会儿,可没过多久,她就把笼子打开,让鸟儿飞走了。
满江雪说:“花了你师兄半个月的酒钱,你就这么给放了?”
尹秋说:“它啄我手了,还不让摸,小猫多乖啊,兔子也凑合么……”
满江雪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面露无奈道:“实话跟你说罢,师叔什么都不讨厌,就讨厌那些软趴趴的猫猫狗狗……要不我再叫人给你捉几只小金鱼来?”
·
眼前软趴趴的猫儿打了个滚,露出白嫩嫩的肚皮,奶声奶气地叫唤了一声。
尹秋被这声猫叫拉扯回了思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庄子没人住,门前积了厚厚一层雪,也没人打理,这猫儿浑身滚的一片湿,尹秋拿出手帕给它擦了擦,站起身来时,便瞧见脚边那块地空落落的。
尹秋微愣,继而脸色一变。
——箱子不见了。
雪还在下,寒凉的冷风中,身后这条街市仍是不见人影,尹秋顺手抽出佩剑,飞速扫了一眼周遭的景象。
雪地上没有脚印。
尹秋眉头微蹙,当下并不慌张,她一脚踩去廊柱,借力飞跃上了房顶,在一众民房顶上踏着步子奔走了一阵,仍是未见得哪里有什么可疑的人。
能有踏雪无痕的轻功,又能在尹秋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来去自如,那贼人若不是江湖上的什么神偷,也定然是位高手,就算这两者都不是,如今箱子已经丢了,那贼人也未留下任何痕迹,尹秋便是想追,也不知从何追起。
刚到手的银子就这么飞了,尹秋难掩心中的烦躁,懊恼地叹了口气。
她想,今天可真是出门前没看黄历,没了这些银子,宫里拨的银钱还不知何时才能来,三天以后可怎么办?
尹秋定了定神,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正要离开此处时,忽听身后有个声音道:“银子被人偷了,你连追都懒得追?”
那声音轻柔而动听,带着几分熟悉的漫不经心和悠扬婉转,被寒风送到耳里时,仿佛有人就贴在尹秋颈侧同她耳语一般。
尹秋后颈一麻,脊梁骨紧跟着漫开一阵触电般的感觉,她蓦然回头,在一瞬加剧的风雪中瞧见了一张清丽如月的脸。
眼前人白衣胜雪,身量高挑而曼妙,如画的眉目舒展开,眸光温柔而又恬淡。
一股清新的疏香和着风霜输送而来,方才还想念着的人此刻忽然就站在了眼前,尹秋一怔,看着那双朝思暮想的眼眸,心弦像是被人轻轻拨了一下,余波犹如湖面上的涟漪,在全身各个角落荡个不停。
“师叔……?”尹秋吃了一惊,见鬼似地喊出来,“你……怎么是你?”
满江雪微微俯了身,凑近一步瞧着尹秋说:“怎么是我,”她挑了挑眉,故作思索道,“让我想想,怎么是我?”
尹秋又惊又喜,这才回过神来似的,上前一把将满江雪抱住,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师叔怎么突然下山来了?”
满江雪顺手将她回抱住,脚步微移间露出裙袂边遮挡住的箱子,淡淡地说:“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今日会发财。”
尹秋见了那箱子,先是愣了愣,随后便露出恍然之色,没好气道:“刚见面就捉弄我,师叔也太坏了。”
“还以为你在山下这两月又能有点长进,”满江雪说,“被一只猫儿迷得警惕性都没了,若真是遇上贼人如何是好?”
尹秋讪笑一声:“这不是没遇见么……”
满江雪伸手在她脑门上拍了一下,随即便屈身抓了把雪,往尹秋手心抹。
尹秋有点无言,任凭她摆弄自己,啼笑皆非道:“那只猫儿不脏的,师叔。”
“小姑娘要爱干净,”满江雪煞有介事地说,“不洗手就别往我身上摸。”
“就要摸,”尹秋嬉笑,反手扣住满江雪的手腕,两只手直直滑进她的衣袖里,“师叔不心疼我,这雪那么凉,冻的我手疼。”
满江雪弯了弯唇角,一手提起箱子,一手揽过尹秋的腰,带着她轻飘飘落了地。
雪落得大了,可天色却仿佛变得亮堂起来,尹秋心情大好,半边身子都贴着满江雪,笑吟吟地问:“师叔还没说呢,下山是有什么要事么?”
满江雪垂眸看了她一眼,说:“你在信上不是说紫薇教赶了一批难民来么,我左右闲着,过来看看。”
尹秋打量满江雪片刻,笑了笑:“这种小事,我和同门来处理便好,哪用得着师叔亲自下山?”
满江雪说:“好罢,其实我是为了别的事来的。”
尹秋说:“什么事?”
满江雪又看了她一眼,尔后目视前方,高深莫测地说:“我不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哎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