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刚过,锦城停了两日的雪又下了起来。
苍穹灰蒙,天地寒霜,叶芝兰在议事大厅将姚定城送来的书信看了,认出那是尹秋的字迹。
“这信笺既是加急送来的,却怎么这时候才到?”
底下站着名风尘仆仆的女弟子,穿着身方便赶路的劲装,闻言回道:“那边事发突然,弟子赶路途中遇得大雪,又被紫薇教教徒追杀过两日,所以来得迟了。”
叶芝兰眉头紧锁,沉声道:“姚定城那批难民已死,其余各大州城都得防备一二,你们速速去难民棚打点好一切,务必不要叫紫薇教趁虚而入,再次生事,城门口也要严密把关,再将姚定城之事向府衙禀报,若是锦城也被紫薇教驱赶来了难民,我们就要早做应对,必须提前和府衙通个气,以免措手不及。”
弟子们纷纷应下,各自领了差事退出门外,叶芝兰则领着两名弟子去了难民棚察看情况。
除了姚定城,其余各城的难民都已被安置好,他们有户籍证明在身,早就入住了城中的难民棚,叶芝兰赶去时,季家的下人们正在分发饭食。
季家是锦城首屈一指的大户,季氏夫妇又素来乐善好施,十分慷慨,是以锦城的灾情比别城控制得都要好,季晚疏闭关还未满五年,季老爷与季夫人思念家女,所以听闻灾情和难民一事,立马便派了人助云华弟子一臂之力,帮了大忙。
那难民棚亦是季家出钱修建,稳固牢实,四面皆不漏风,人住在里头盖着棉被,虽无炭火,但也足够暖和。
叶芝兰适才赶到,便于那棚中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季夫人吩咐几个家仆将熬好的热汤给人分下去,一扭脸瞧见叶芝兰来了,不由面露笑意道:“芝兰怎么这时候才来,我这老婆子都起得比你早。”
叶芝兰赧然一笑,赶紧上前搀住了季夫人,温声道:“今日又在落雪,伯母该在家中待着才是,这外头冷,风也大,可别着凉了。”
“我是上了年纪,但身子骨倒也没那么差,”季夫人笑得和善,将手心搭在了叶芝兰手背上,说,“晚疏自小拜入你们云华宫,她脾气火爆,性子急躁,这些年没少给你们添麻烦,我们做父母的也帮不了什么,只能在这些事上出份力,也算是一点心意。”
“伯父伯母乐善好施,是大善人,”叶芝兰说,“芝兰代宫中弟子和这些难民谢谢您二位。”
季夫人慈眉善目,保养得当,年过五十还维持着姣好的容貌,举手投足带着大家风范,十分亲切,她拉着叶芝兰说:“谢什么,这都是我们该做的,”说到此处又叹了口气,“晚疏闭关这些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看一看,芝兰,你上回收到她的信是几月来着?”
叶芝兰想了想,说:“是立秋那日,她信里写的简单,只说万事顺遂,无需挂念,她既这么说了,想必是大有精进,伯母放心,等晚疏出关之时,我一定头一个跟您报信。”
季夫人笑了笑,连说了三声“好”,叶芝兰将难民棚巡视一番,见各项事宜都井井有条,便亲自驱了马车将季夫人送回了季宅。
等到夜幕降临,云华弟子在棚子周围留了人驻守,难民们也都相继熄了烛火入眠,待夜深了,却见一道黑影自城墙翻飞而下,悄无声息地靠进了难民棚后的小暗巷。
这人一身黑衣,蒙着面,行迹鬼祟,观身形是个男子,他甫一落了地,便放轻动静将棚子四周飞速打量了一遍,见云华弟子都杵在不远处的小竹棚里避雪,便自袖中取了一截迷香,轻轻捅破了窗纸,意欲用迷香叫那些难民们在睡梦中彻底昏死过去。
夜雪绵长,风里噙着冰霜的寒气,这人一边注意着云华弟子的动向,一边将嘴唇朝那装有迷香的竹筒凑了上去,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动作,眼风处便忽然闪过了一片刺目的白芒,他蓦然侧首,竟见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那是个面色略显苍白的年轻女人。
这女人头戴一顶破破烂烂的斗笠,穿着一身黛蓝衣裙,袖口收的紧,足蹬一双乌黑的云靴,外头裹了件厚实的大氅,整个人融在夜色中,像一片游动的湖蓝水。
她腰上挂着一把系着暗红飘带的小飞刀,刀刃在城墙上的火把投来的光线中,不住地闪着锋利的白芒。
男子禁不住手一抖,那迷香顺势便落去了地上,他震惊道:“温、温护法……?”
风里一瞬漫开了点点脂粉的香气,温朝雨弯腰将那迷香捡了起来,英气的面容之上点缀着深邃的五官,她唇边带着笑,口吻有几分玩味,说:“这都几年过去了,你们秦大护法怎么还在给手下用这么次的香?”
男子皱了皱眉,瞟了一眼竹棚内的云华弟子,见他们个个围在一起取暖,没有发觉此处的动静,便沉声道:“属下来此是为完成秦护法的交代,还请温护法行个方便,将那迷香还来。”
温朝雨似笑非笑:“你要怎么做?”
男子道:“秦护法特意吩咐,不准属下将事情闹大,所以属下避开了那些云华弟子,打算直接将里头的难民迷晕,再把毒抹在他们的碗筷上,若不出意外,这些人明日就能死个干净。”
“好手段,”温朝雨拍了两下巴掌,又问道,“若是出了意外,你又当如何应对?”
男子面露疑惑:“能出什么意外?”
温朝雨冲他露出一个灿然的笑来,伸手指了指自己。
男子微顿:“您?”
温朝雨“嗯”了一声:“没错,我。”
她说罢,取出袖中的火折子,二话不说就将那迷香给烧了。
“你——!”男子瞳孔一缩,脸色当即大变,“你烧了它作甚!胆敢阻挠我等办事,莫说是教主,便是秦护法知道了也饶不得你!”
“那你叫她来找我,”手里的竹筒燃烧起来,火光照亮了温朝雨满不在乎的脸,“便是再给她五年时间,她也打不过我,你觉得呢?”
男子冷哼一声,语调不屑:“给你几分薄面,还称你一声护法是给你脸,教中谁人不知你这些年如同废人,为教主所厌弃,就凭你如今这病恹恹的样子,还敢口出狂言说秦护法不敌你?笑话!”
温朝雨皮笑肉不笑,眼眸里窜着徐徐上升的火苗,她将那迷香扔去了雪地,抬腿踩了两脚,说:“好像是这么个理,我一个废人,怎么打得过大护法?”言毕,她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微微侧首道,“把他给我绑起来。”
男子一惊,便见几个黑影倏然自温朝雨身后现了身,几人合力而为,登时就将他五花大绑起来,动也动弹不得。
“温朝雨!”男子咬牙切齿道,“坏了教主和秦护法的事,你别想有好果子吃!”
“放心,我不会杀你,”温朝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仍是带着笑,“只怪你来了锦城,你们若要对旁的州城下手,我温朝雨管不着,也没那手眼通天的本事个个都护着,但这里是锦城,你们要在我眼皮底下杀人放火,可没那么容易,明白么?”
锦城乃是由季家带动起来的富饶之地,这江湖上谁人不知锦城季家,便是云华宫首席大弟子季晚疏的主家?
男子啐了一口,轻蔑道:“昔年你屡次三番为了那季晚疏打乱教主的计划,如今已是快五年过去,原以为你能长点记性,孰料你还是这般吃里扒外!你不杀我,我也不会感激你!等我回了苍郡,自会向教主和秦护法如实禀报!”
温朝雨哼笑:“我敢扣你,就不怕你禀报,别的州城由你们去,我可以坐视不理。”
她说着,缓缓抬起左手揭了斗笠,含笑的眼眸透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寒凉。
“但锦城,绝对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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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时分,锦城在碎雪飘摇中苏醒过来,街市上变得热闹,难民棚也有了走动的人影,一如平时,云华弟子按部就班地煮好了粥,季家的下人也来此帮起了忙,难民们排着队领饭食,个个有说有笑,气氛和乐。
他们还不知昨夜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温朝雨搬了把太师椅,坐在那附近的一座高楼上,面无表情地瞧着底下来去忙碌的人群。
白雾顺着寒风飘过来,那雾气含着浓浓的药味,还有柴火的烟味,闻着又苦又呛,温朝雨拿帕子掩了口鼻,偏头朝一侧看了过去。
那里屈身半蹲着一个黑衣青年,正在拿蒲扇给炉子旺火,他两眼被青烟熏得眼泪直流,另一只手则握拳抵唇轻轻咳着。
温朝雨看着他唇上那只疤痕交错、腕骨错位的手,不自觉皱起了眉。
这青年名叫薛谈,是温朝雨在紫薇教为数不多的心腹,五年前他还只是心腹之一,如今已成了实打实的唯一。
当然,五年前他还是个小少年,因为替温朝雨帮尹秋给满江雪送了封信,被南宫悯下狠手打成了残废,手断了,腿也跛了,身上好些骨头没及时接回去,四处都是陈年旧伤,一身武艺也等同于废了,而今剑也握不得,只能做些粗活。
温朝雨看了他一会儿,若无其事地将目光移开了,说:“你非得在上风熬药?是想熏死我。”
薛谈得了这话,立马反应过来,赶紧起身道:“是属下疏忽了,属下这就换个地方熬。”
温朝雨没理他,朝身后一名属下投去了眼神,那属下会意,立即从薛谈手中接过了炉子,移去了内里。
“说了多少遍,这些事用不着你亲自做,”温朝雨说,“你一个大好男儿,别成天跟在我身边当丫鬟。”
薛谈讪讪的,拿手摸了摸鼻子,他见底下那些难民吃粥吃的香,便忍不住叹气道:“护法在烈火池待了快五年,近来好不容易被教主赦免出来了,就该本分一些才是,您此番帮了锦城,教主若是得知,怕是又要恼怒您了。”
“烈火池都不怕,还怕她恼我?”温朝雨嘴里淡,这会儿有些想喝酒,但一闻见那发涩的药味,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薛谈说:“昨晚那教徒还在柴房里关着,护法真不打算杀他?”
“杀他无用,”温朝雨舔着干燥的嘴唇,漫不经心地说,“这事迟早会被教主知道,杀了他也瞒不住。”
“护法一出来就直奔锦城,”薛谈笑了笑,“季姑娘出关之日尚早,得等到开春后罢?”
温朝雨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片刻后侧眸瞧着薛谈咧嘴一笑,说:“你怎么比我这个女人还碎嘴,我有说过是为了她来的锦城?”
薛谈仰头看天:“没有。”
“那不就得了。”温朝雨白了他一眼,接过属下递来的汤药一仰而尽,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抬腿就要往楼下走。
薛谈急忙跟上去:“护法去哪儿?”
温朝雨边走边说:“昨日让你买的冥纸香烛,都备好了?”
薛谈点点头:“备好了,护法是要去祭拜谁?”
温朝雨冷酷地说:“废话,祭拜死人呗。”
一炷香的功夫后,两人来到了一处深深密林,出了林子,那小山坡上便显现出了一座墓碑,坟前放着不少贡品,纸钱香烛应有尽有,看样子是常有人来此祭拜。
温朝雨烧了冥纸,点了几支白烛,默然不语地立在碑前站了许久。
山林满覆霜雪,举目看去,周遭尽是一片白茫茫的光景,那墓碑修得极好,维护得也不错,干净无尘,仿佛是新建的一般。
碑上没有刻字。
山风袭来,温朝雨的大氅在那风里若有似无地摆动着些许弧度,她抓了把土抛在那坟上,听见薛谈在侧后方说:“护法从前就常来此处,这墓中到底葬着什么人?”
这问题薛谈从前也问过,但温朝雨却从不曾作答,然而此刻,温朝雨却破天荒地答了,她平淡地说:“是季家长女。”
薛谈稍显意外:“原是季家长女,”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温朝雨,“想不到季姑娘还有位长姐。”
温朝雨没接话,抬腿行到一侧,伸手在枝叶上摸了几下,借着雪水净了手。
薛谈立即递了张帕子过去,问道:“那她是怎么死的?”
温朝雨拿帕子把手上的水渍擦干,噤声了片刻才说:“被我杀的。”
薛谈一愣,随后笑道:“护法别说笑了,您怎么会舍得杀季姑娘的长姐?”
“有人想要她死,她不死不成,”温朝雨低垂着眉眼,眸底一片黯淡,“只要她死了,我也就可以活了。”
见她神色不像是在开玩笑,薛谈不禁心里一沉。
他跟在温朝雨身边已久,自然知道温朝雨对季晚疏的感情,这师徒俩多年来的爱恨纠葛,薛谈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内情。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季晚疏的长姐,竟会是死于温朝雨之手。
“护法这话……”薛谈难掩震惊,好半晌才道,“是有人胁迫您?”
温朝雨无声一笑,没有回话。
她抬起头来,回首瞧着那孤零零的坟墓,眼里不含一丝一毫的情绪。
她看起来,甚至有些不常见的冷漠。
薛谈只当她是默认了,又接着猜测道:“难道是教主……可她出于什么目的要杀季家长女?”
远空积着厚重的云层,将穹顶遮得一片灰白,温朝雨仰首看着,淡淡道:“不关南宫悯的事。”
“那是……”薛谈还要再问,见温朝雨神情隐隐透着不快,便又话锋一转道,“所以护法这些年避着季姑娘,就是因为这个?”
温朝雨终于叹了口气:“也不全是。”
她将帕子收进袖中,背过身去,一步一步行入林中。
见状,薛谈识趣地闭口不言,赶紧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两人沉默不语地走了一阵,温朝雨倏然在前头停了下来,她一瞬变得心事重重,眉头紧锁。
林子里没有鸟雀,四处静悄悄的,雪地上蔓延着一串杂乱的脚印,温朝雨回身朝那墓碑遥遥看了一眼,声音轻得像是在喃喃自语。
“她死了是件好事,”温朝雨说,“她若还活着,我与晚疏,也就不会有相识的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耶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