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满江雪披着锦袍,策马奔腾于山道,在迷乱人眼的凛冽风雪中,一路疾行到了云华宫山门。
她回来得悄无声息,又无书信事先通报,守门弟子们面露惊喜,纷纷前来迎接,满江雪没让人通传,下了马也未停歇,穿过重重宫闱直冲明光殿而去。
石阶积着厚雪,不少弟子们正在清理,满江雪裙角透湿,提着裙面入了长廊,听见殿中传来几道物体碎裂的声响。
几个惊慌失措的弟子陆陆续续小跑出来,见了满江雪,又都齐刷刷停作一片。
“怎么了?”满江雪解了锦袍,松了松微紧的领口,随口问道。
弟子们欠身行了礼,小声回道:“师叔既是从宫外回来,就该知道这几天各大州城发生了什么,宫里今日才得了信,掌门听说难民们中毒一事后,正在里头发脾气呢。”
满江雪了然,示意这几名弟子退下,抬腿步入了殿中。
一如往常,明光殿各处都点着盏盏明灯,亮如白昼,谢宜君一身绛紫袍服,背对着殿门而立,手里的佛珠拨得“咔嗒”作响。
片片碎裂瓷渣散乱在她脚边,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还在冒着热气。
“看样子气得不轻,”满江雪将锦袍搭在臂弯,边走边说,“你把茶盏摔了,我喝什么?”
谢宜君手上的动作一顿,捏着珠串回了身,见鬼似地看着满江雪,奇道:“你怎么回来了?”
有弟子上前接了满江雪的锦袍,又很快取来扫帚清理地上的狼藉,满江雪挑了把椅子落座,说:“自然是为着难民一事回来的,你既知道了,我也就不多言。”
“南宫悯到底想做什么?”谢宜君面有怒容,方才克制住的火气又一次窜了上来,“这些年我无意与她斗争,也算过了几年平静日子,如今她卷土重来,杀了那么多人,辱我云华声名,她总该有个目的!”
行路这几日,满江雪虽未流连坊间,但途中也听得不少流言,而今江湖上已经传开,难民中毒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人人都在议论此事,而随着死亡数目增多,云华宫的风评也在急转直下。
谢宜君气成这样,也是情有可原。
叶芝兰不在,这明光殿也就没个管事的,又遇上谢宜君大怒,弟子们都不敢贸然现身,怕触着霉头,满江雪只能主动唤人重新沏了热茶,要了套干净衣物,她行进寝殿,在屏风后更着衣,与谢宜君隔着珠帘对谈。
“我在路上想过,南宫悯这几年明面上虽无动作,暗地里却是将苍郡占为己有,扩大了教中势力范围,毕竟当年河州城总坛出了事,紫薇教也算伤了元气,她耐着性子重整旗鼓,必是有备而来,借难民之死坏我云华声名,只不过是个开头,她接下来一定还有别的计划。”
谢宜君眉头深锁,在案前来回踱着步子,沉声道:“师祖们世世代代建立起来的威望,如今就要败在我手里,南宫悯一日不除,我连觉也没得睡,唯恐夜里梦见师父,我哪来的脸去见她老人家?江雪,你回来得正好,咱们商量商量,不能再任由南宫悯猖狂下去了!”
珠帘交错,在风里发出清泠脆响,满江雪穿戴完毕,就着现成的冷水洗了脸,她手里握着巾帕,越过屏风看向谢宜君,说:“在那之前,另有件事你得知道。”
谢宜君举目回望着她,示意她说。
满江雪便说了:“下月中旬,九仙堂将会在魏城召开机关大会。”
她说着,从褪下的衣裙里取出一封请柬,凌空送到了谢宜君眼前。
谢宜君抬手接了,浏览着那上头的内容,皱眉道:“这是写给尹秋的。”
“不错,”满江雪绕过屏风行了出来,自己倒了杯热茶,“梦无归派徒儿阿芙找上了小秋,要她下月应邀前往,说是去了就能见到师姐。”
谢宜君神色微怔,捏着请柬的手指收拢了些:“曼冬?”
满江雪点头:“还记得逐冰么?自从师姐销声匿迹,逐冰也没了踪影,我当年在流苍山还找过一阵子。”
“怎么不记得?”谢宜君说,“师父最宝贝的双剑,给了你和曼冬一人一把。怎么,逐冰在梦无归手里?”
满江雪说:“她转交给了小秋。”
“剑在人在,”闻言,谢宜君眸光一亮,“曼冬还活着!”
满江雪喝了几口热茶,复又坐回椅上,她淡淡地说:“不见得。”
谢宜君原本喜出望外,听了满江雪这话便目露疑色:“怎么就不见得?既然梦无归能拿得出逐冰,那就证明曼冬这些年是跟她在一起,当初梦无归能为着尹秋闯入紫薇教总坛,你我还曾设想过诸多原因,如今想来,那可不就是曼冬的主意?”
“仅凭一把剑,暂时还不能下定论,”满江雪容色平静,“何况紫薇教重出江湖,这个关键点上,梦无归又放出师姐的消息,你不觉得蹊跷?”
谢宜君略一思索,回道:“你要这么说,的确有几分蹊跷。”
茶水氤氲着雾气,满江雪的脸在那白雾中显得有些许的莫测,她指尖轻扣着杯口,说:“总之下月魏城一行,我会亲自到场,师姐究竟是生是死,我也会借此机会查个清清楚楚。”
十六年了,从前江湖上没少流传沈曼冬还活着的消息,可那些都是没有根据的传言,但这一次不一样,满江雪亲眼见到了逐冰,先不论沈曼冬到底还在不在人世,单说梦无归能拿到逐冰那把剑,就证明她与沈曼冬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联。
沈曼冬若是活着,那说明她与梦无归同在九仙堂,沈曼冬若是死了,那也说明梦无归见过她最后一面。
“眼下我已经可以断定,梦无归必然是如意门旧人,”谢宜君微眯了眼,眸中闪动着幽深光华,“梦无归此人,并非九仙堂历来便叫得出名号的人,她是后起之秀,可我想不明白,曼冬多年来不肯现身,又不肯回到云华与我们相认,她到底是有什么苦衷?还是说……是梦无归因着什么目的挟持了她,硬将她留在了九仙堂?”
闻言,满江雪沉默片刻:“如你所说,师姐若是被梦无归挟持,那当年梦无归又为何要为了营救小秋对上南宫悯?谁会为了一个阶下囚的女儿冒着风险与南宫悯作对?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谢宜君缓缓点了头,沉思半晌又道:“可从她那年替怀薇击退秦筝初次露面起,她便一直戴着面纱,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谢宜君继续分析着,“如若不是怕被我们认出来,她何至于此?”
满江雪没有作答。
一切的一切,都好似重重迷雾,令人深陷其中,寻不到方向。
对话谈到此处,两人都沉寂下来,许久,谢宜君才又开口道:“我有一种直觉,比起南宫悯,梦无归更为深不可测,她是个捉摸不透的危险人物,来历不明,目的也不明。江雪,你下月前往魏城,除了查清曼冬的生死,务必要弄清梦无归的真实身份。”
满江雪“嗯”了一声:“我心里有数。”
谢宜君紧跟着道:“排开这两件事,你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任务,如今宫里我信得过的人唯你一个,此事也只有你能够办成。”
满江雪抬眼看向她:“什么事?”
谢宜君冷笑一声,望着殿外的飞雪,咬牙切齿道:“南宫悯若是也到了魏城,如此大好时机,你一定要尽全力将她诛杀,永绝后患!”
风乍起,越过廊檐扑向殿内,满室明灯颤动起来,在各处投下摇晃不休的暗影。
满江雪伸手将凝霜取了下来,举到眼前细细地看着。
她轻声说:“我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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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角挂着冰钩,冬日一片萧索,庭院里枯枝碎了一地,偶有几点梅红,一只素手轻轻拾起,把那残花搁在掌心,身着紫衣、面覆白纱的女人在屋檐下微垂了头,轻嗅着残梅的余香。
眼风处有个青青身影躲在梁上隐匿声响,梦无归直起身来,手心微偏,看着那残瓣落进泥土里,头也不回地说:“要你去姚定城送封请柬,送了这些天才回来,年纪越大越贪玩,我是太纵容你了。”
她话音一罢,那梁上的人影便轻飘飘落了下来,阿芙将两手背在身后,步子走得拖沓,嬉笑着说:“姚定城与金淮城之间就隔了一个辽平郡,我爱骑马,又不怕赶路,就去金淮城看了一眼喽,师父干什么这么小器?我反正是把您交代的事情给办好啦。”
院儿里梅香四溢,梦无归却无意观赏那些怒放的红梅,只是重复着拾捡残花又信手丢掉的举动,她像是觉得这样很有趣,可露在外头的眉眼却又沉静淡漠。梦无归说:“见着你师姐了?”
阿芙匆忙赶回魏城,早午两餐都没吃,她在集市上买了两个包子,这会儿蹲在阶上大口大口咬着,含糊不清地说:“她是个大忙人啊,我哪里见得着。那傅楼主总算对她上心了么,成天把人关在傅家密道里没日没夜地修习心法,我在明月楼蹲了好些天的点,就没见她出来过,只能回来喽。”
梦无归回头看了她一眼,手里的梅花被掐破出了汁水,花香里掺了点苦涩,她停顿须臾,忽然说:“包子吃完,你再去一趟金淮城。”
阿芙说:“哦……啊?”
“给你师姐递个信,”梦无归负手而立,语调沉稳,“叫她下月来魏城参与墨子台,我会写一封请柬送往明月楼,你要告诉她,叫她务必说服傅岑留下,最好是她自己到场。”
阿芙满脸都写着“疑惑”二字:“可您之前不还说不让师姐掺和进来吗?她在明月楼待得好好儿的,墨子台跟她没关系啊,傅楼主还没退位呢,十年一度的大会,多少人想看咱们九仙堂的机关术啊,她靠什么说服她老爹不来?”
“那是你师姐的事,”梦无归说,“少楼主若连这点话语权都没有,那她这几年也算白费力气了。”
阿芙似懂非懂,挠着头问:“那她要是问我原因呢?”
“使命,”梦无归说,“她会明白的。”
阿芙“哦”了一声,三两口解决了手里的包子,起身道:“那行罢,我这就上路。”
“还有一点,叫她不要大张旗鼓地来,”梦无归复又叮嘱道,“尽量低调行事,这一次与往日不同,有些人该坐不住了。”
阿芙眸光闪动,反应过来她话中含义,笑道:“放心,明白!”
她说罢,一个飞身跃上围墙,朝外纵身一跳,很快消失不见。
梦无归提着裙摆上了阶,手里的残梅被风卷下,脆弱无力地落去了地面,又在下一刻被风轻柔托起,打着旋儿浮去了高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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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残破的红影自远空而来,许是沾了雪沫,显得有些沉重,尹秋立在檐下,抬头朝那红影伸去了手,鼻尖凑近之时,闻到极淡的花香,还有零碎浅淡的苦味。
那红梅像是被什么人搓揉过,残缺的花瓣上布着伤痕,摊在手心里,肌肤的白与花色的红相得益彰,生出几分凄美的破碎感。
尹秋望着穹顶,满目飞雪,又看向街道两旁,也未见谁家红梅攀墙,不知这小小的梅花是从何处来的。
她静默在檐下,心不由己地盯着那梅花出了神,少顷过去,白灵背着包袱与孟璟一同行了出来,两人都皱紧了眉,一副受了挫又隐忍着怒气的模样。
“还是不肯?”尹秋侧头,问道。
“真是岂有此理!”白灵抄着手,眉目不善,“这都第几家客栈了?大雪天生意就那么好?每一个都说客满房满,说破了嘴皮子也不让我们住店!”
尹秋越过她二人看向了堂内,里头分明食客稀少,四处都是空桌,生意并不红火,那柜台前的小厮与掌柜也显然在佯装忙碌,表面是在低头整理账簿,实际却是暗暗打量着尹秋三人,神情略有些傲慢。
就连为数不多的食客们也是交头接耳,落在尹秋三人身上的目光透着若有似无的轻蔑与嫌恶。
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既不敢表露,又生怕错失了表露。
尹秋看在眼里,却并不在意,她收回视线微微一笑,对身后两人说:“走罢。”
从姚定城离开以来,他们这一路便没少受到百姓们的白眼与轻视,难民一事已经传遍江湖,云华宫也站在了风口浪尖,意料之中地成为了众矢之的。
从前云华弟子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然而如今形势不同,待遇也就不同,各大州城的弟子们虽忿忿不平,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更加谦卑做人,尽量避免与人发生摩擦和争执,以免恶化云华宫眼下在世人口中的风评。
直到入了夜,三人才终于在此地最为偏僻之处求得了一家客栈入住,三间次等房,却是花了比上等房还贵的价钱,若不是因着冬日天寒,白灵根本咽不下这口气,谁乐意住他这破客栈?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照样睡得舒坦!
等到稍作歇息,三人要下楼用晚膳时,却又被告知厨子归了家,想吃就得自己做,白灵气得火冒三丈,差点动手打人,幸亏被尹秋与孟璟合力拦下,好一番致歉,才没被赶出去。
“隔壁的饭菜味儿都飘到我房里去了!”白灵余怒未消,叉着腰道,“他们分明就是故意的!故意为难我们!是,难民是死了,可那又不是我们云华宫杀的,我们也是受害人啊!真是气死我了!”
“今时不同往日,忍一忍罢,”尹秋握着锅铲,立在菜篮子前头看了看,笑得温婉,“孟师兄,白师姐,想吃点什么?”
白灵见她这若无其事的模样,一口气憋在胸腔里,到底还是叹了出来,心服口服道:“你这天塌下来也不着急的性子到底是怎么养成的?”
“有什么好急?再大的恶意我也经受过,”尹秋在菜篮子里头翻翻捡捡,说:“我想吃土豆丝,你们呢?三菜一汤足够了。”
白灵便也将头凑了过去:“那……那我要个青椒肉丝罢,不吃肉我可没力气走路。”
两人挤在一堆商量着吃什么,唯有孟璟没有参与,她因着尹秋那一句“再大的恶意也经受过”,顷刻间变得心事重重起来。
灶房只点了两盏小油灯,尹秋在那昏黄的灯光里偏了头,脸上的笑容像是春光一般和煦温暖,她对孟璟说:“你的饮食得清淡,我炒个素菜给你吃好了。”
孟璟下意识攥紧了衣袖,移开目光说:“好。”
三人便在灶房里支了小桌,待吃饱喝足,便又一同打了热水回了房去,尹秋推开木门,抬腿之时见得孟璟立在廊子里沉默不语地看着她,便问道:“有事?”
孟璟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了声“早些睡”,随即便入了房。
孟璟时常会叫人觉得他满腹心事无法言说,尹秋早已习惯,当下也未在意,关了门就着热水洗漱一番,便也脱了衣物躺去榻上开始入眠。
睡到半夜,一股冷风倏然窗外袭来,尹秋被吹得一个激灵,当即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她第一时间摸到了枕下的逐冰,在昏暗中不动声色地朝窗户看了过去。
子夜沉静,客栈无人走动,只有廊下挂着几只忽明忽灭的灯笼,那窗户临睡前尹秋特意关了,此刻却是大开着。
尹秋微眯着眼,放轻呼吸盯着那处,过了许久也未听见什么动静,更不见有人现身,足足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尹秋才略微放松了些,轻轻起身行到窗前,看了一眼外头的景致。
难道是记错了,她睡前忘了关窗?
尹秋皱了皱眉,正要回到榻上接着安睡,转身之际,却听身后忽然响起了一点细微的响动。
像是有人挪动了一下步子。
尹秋目光一凛,登时握紧了手里的逐冰,后背顷刻间便攀爬上一股寒意,她没有惊慌,只是镇定地立在窗前,并未贸然回头。
谁知身后的人却是主动开口道:“愣着干什么,猜猜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