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尹秋连第一时间从地上爬起来也忘了,当即惊疑不定地抬起了头。
像是为了叫尹秋看清自己是谁,那人刻意移动了步子,从阴影当中行了出来。
借着草场那处远远投来的光,可以看清对方乃是一名年轻女子,无边无际的晚风中,她着了一身丁香色的飘飘纱裙,交领束腰,袖口收紧,洁净的裙袂边绣了素雅的月纹,衬得她身形纤瘦而挺拔,体态端庄。
这女子至多二十岁的年纪,生得乌发妙颜,明眸皓齿,笑容里透着与众不同的清艳与明媚,矜持与飞扬并存,十分洒脱不羁的模样。
甫一看清那张脸,尹秋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惊愕道:“傅、傅湘……?”
傅湘收了长剑,冲尹秋无比灿烂地笑了一笑,一边倾身去扶她,一边戏谑道:“刚见面就被我打趴下,你在惊月峰这几年做什么去了?也忒不长进。”
“傅湘!”尹秋喜上眉梢,还没站稳便一把将傅湘牢牢抱住,大喊道,“你怎么会来!”
“来见你喽,”傅湘更加用力地回抱住了尹秋,语调轻快道,“你未免也太薄情,先前见了我居然拔腿就跑,跟见了鬼似的,怎么,前两月才通了书信,这厢就不认我了?”
尹秋激动得手足无措,磕磕绊绊地说:“我、我是没认出你来,这地方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傅湘搂着尹秋的脖子,露出一副受伤的表情,讨伐她道:“胡说,你分明就是不想认我,方才还打我了。”
“谁打你了?”尹秋立即还嘴,“明明就是你踹我了,踹的我好疼。”
傅湘看了看她,脸上的笑意多了点坏劲儿,她抬手朝尹秋胸口摸去,嬉笑着说:“那我给你揉揉?”
尹秋急忙挥开她的手,骂道:“谁要你揉?不害臊!”
“那你给我揉揉,”傅湘立即抓住尹秋的手,直往自己胸口凑,“我也疼。”
尹秋避如蛇蝎一般,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说:“你疼什么?我又没踹你!”
“我心口疼,”傅湘抓着尹秋不放,“你掉头就跑的样子太伤我心,揉揉嘛,揉揉才能好。”
尹秋真是拿她这磨人的性子没办法,只好胡乱在她胸口拍灰似地拍了两下,傅湘登时笑逐颜开道:“嘿,果然就不疼了,灵啊!”
“你讨厌死了,”尹秋说,“这么多年不见面,还跟以前一样爱捉弄我。”
“哎呀,夸我几句好话听听么,”傅湘说,“别一见面就数落我,伤感情。”
尹秋抿嘴笑了笑,问道:“你怎么会在云间城的?还这么巧出现在这里。”
傅湘这才松开了尹秋的手,又转而将尹秋的双肩揽住,回答说:“我本是要去魏城,九仙堂不久后就要召开机关大会了,我爹让我代表明月楼前去参观,但路上听人说你来了这里,我也就顺道过来看一眼,想着先和你见上一面。”
“这么神通广大?”尹秋还真有点意外,“你听谁说我在这里?”
傅湘咧嘴一笑,煞有介事道:“我好歹是明月楼少楼主,想知道你的踪迹又有何难?随便派几个手下查探查探,不就一清二楚了?”
尹秋低声笑起来,拱手道:“哦,忘了你还是个少楼主,这话倒是我问得多余了,还请少楼主见谅。”
“你我什么交情,无需客套,”傅湘摆着架子,调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我是偷偷摸摸出来找你的,原本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没想到还真见着你了,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稍后我还得尽快回去才行,咱们只能魏城见了。”
尹秋看了她两眼,疑惑道:“你是偷跑出来的?”
“觉得我窝囊罢?少楼主也不好当啊,”傅湘叹息一声,“这几年咱们多有书信往来,你也知道,我爹管我管得严,自从回了明月楼,我基本没怎么在江湖上走动过。其实这次他原也无意让我去魏城,是我自己厚着脸皮再三争取来的,我爹不放心,指了一大拨人跟着我,做什么都得和他们报备,要不是这两日下了大雨,他们兴许都不会同意在云间城逗留,明个儿就得忙着上路呢。”
“这么急干什么?”尹秋说,“此处到魏城也就两日的功夫,墨子台还得十来天才会召开,你总算还是掌门的徒弟,也还是云华宫的弟子,便是这会儿跟着我回驿站也合情合理不是?”
傅湘耸耸肩,没好气地说:“可我说了不算啊,那赵管家是我老爹的心腹,成天板着个脸比我爹还吓人,走之前我爹就说了,让我一切都听他的,我哪敢不从啊。”
尹秋不厚道地笑了:“那你这少楼主当得还真是憋屈。”
傅湘又是一口气叹出来:“谁说不是呢,”她说完这句,脸上又重新挂起了明朗的笑容,“不过能见你一面我已经很高兴了,这是意外收获,反正到了魏城咱们有的是时间叙旧,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这倒是,”没想到匆匆见了一面马上又要分离,尹秋有点遮掩不住的失落,“那你什么时候走?”
“再待会儿罢,”傅湘说着,细细地端详起尹秋来,眉眼弯弯道,“我的小秋还是那么漂亮,比以前更漂亮了,你如今这模样,宫里该是有不少人对你示好罢?”
尹秋赧然一笑:“哪有,我成日待在惊月峰,净和师叔还有暗卫师兄们打交道,与旁人往来不多的。”
傅湘盯着她,笑得高深莫测:“果真?”
尹秋说:“骗你干什么?”
“你既是成日跟着满师叔还有那些暗卫师兄,又有掌门亲自教导武艺,该是身手不凡才对,”傅湘揶揄道,“怎么方才被我压制得死死的,一点还手之力也无?”
尹秋当然知道她是在同自己开玩笑,倒也不恼,只是拔剑道:“方才是将你当做了贼人,不知你的深浅,所以不想贸然与你对打,眼下你再试试?”
傅湘看她这架势,“噗嗤”一声笑出来,也跟着拔了剑,欣然道:“好,试试!”
她话音一落,两人便默契十足地跃去了江边,你来我往地打了起来。
·
孟璟离开府衙后院时,已是亥时初了。
连着落了几日大雨,各处的积雪都被冲洗得干净,雨后的云间城没有灰尘,石板路上一片湿滑,水光潋滟。孟璟被两名官差送到了门口,适才下了阶,眼前便飞驰过一匹骏马,那马上坐着个浑身雪白的人,在寒风中快得几乎只能瞧见一道残影,险些将孟璟擦身而撞。
“什么人夜里这般跑马!”一名官差赶紧跑下来将孟璟一扶,回头而望时,那骑马人已消失在了街角。
孟璟道了声“无碍”,冲这官差行了礼,沿着街道一路朝驿站行去,远远的,就看见那地方一片漆黑,竟是连灯笼也暗着。
他今日走得早,还不知弟子们全都去了城郊的草场游玩,见得门口连个守卫弟子也无,孟璟当即心下一沉,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快步朝大门奔去,走近了却又见得一匹马儿停在那处,门也还开着。
孟璟并无半点武力傍身,也没个佩剑,他将门内飞快扫了两眼,正要寻个隐蔽的地方暗中观望一番,却是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见一道雪白的身影穿过庭院而来,眨眼就移到了她跟前。
这人穿了一身皎洁如月的衫裙,外披宽厚锦袍,立在夜色之中,如同一株清艳的玉兰。
“师叔?”孟璟一愣,“您何时来的?”
满江雪站在门口,神色透着几分莫名的冷然,她手中拎着化作长剑的凝霜,开口道:“人都去哪儿了?”
孟璟一瞬反应过来,原来先前那骑马人便是满江雪,他赶紧回道:“我也不知,今日一大早我就去了衙门给难民诊病,这时候才回来。”
偌大一个驿站,竟连个守卫的弟子也没留下,别说孟璟,就连满江雪也觉得蹊跷,她抬眼看向街市,这时候已算得上是深夜,目之所及俱无行人,显得冷清。满江雪说:“你们来云间城这一路,可有发生过什么事?”
孟璟得了这话,霎时便想到尹秋吐血的事,险些就要脱口而出,好在他及时想起了尹秋的叮嘱,便答道:“一切安好,无事发生。”
谁知满江雪又刻意问了一句:“小秋呢?”
“她……”孟璟有点犹豫,顿了片刻后终是按照尹秋的吩咐说,“她很好。”
满江雪何其敏锐,自然从她方才那短暂的欲言又止中看出了不对劲,满江雪还要再追问,忽听长街尽头有人喊她道:“满师叔!”
两人齐齐回头,便见一大群弟子们欢欢喜喜地跑了过来,个个眉开眼笑,神情激动,仿佛是遇着了什么喜事一般。
“天哪,是满师叔!”
“我们云间城这几日也太热闹了罢?连师叔也来了!”
“师叔怎么突然来了我们这儿?稀客啊!”
……
这些弟子仅仅是入宫那一年得见过满江雪的风姿,自从来了这云间城,便再没见过宫里任何德高望重的人物,最多见见游走于各大州城的陆怀薇,此刻瞧见满江雪,自是都喜不自胜,叽叽喳喳地说笑个不停。
满江雪静静听着他们闹腾,没在人堆里发现尹秋的身影,她皱了皱眉,冲白灵问道:“小秋哪里去了?”
白灵与弟子们今日玩得畅快,这会儿满脑袋的汗都还没干,她朝驿站里头看了一眼,说:“小秋比我们先走啊,她没跟我们在一处,许是睡下了?”
满江雪一听她这话,脸上的冷意更深了:“她不在房里。”
白灵愣了愣:“不在房里?”她回头扫了几眼,说,“可她早就回来了啊,不在房里能去哪儿?”
瞥见满江雪神情愈发难看,孟璟心道不好,急忙问道:“所以你们今日不在驿站待着,都跑去哪里了?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听得此言,白灵总算发觉满江雪眉目凛然,看着她的视线不似平日里温和。白灵不由地心里发怵,结巴道:“我、我们去城郊的草场跑马了啊……”
闻言,孟璟脸色微变,立即不动声色地看向了满江雪。
满江雪站得笔直,没有言语。
方才还有说有笑的活络氛围顿时沉寂下来,弟子们都在这一刻,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满江雪身上散发而出的无形压迫,简直如同玄冰一般,冻得人毛骨悚然,后背发凉。
眼下正是云华宫受到多方压迫的时候,形势可说十分紧张且不妙,各大州城的驿站弟子也都无时无刻在被人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关乎着外人的评价,会直接影响到云华宫在江湖上的声名,只要不是脑子进了水,都该知道这种时候要小心做人,尽量把已经有所恶化的风评给补救回来。
莫说满江雪,就连孟璟都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有心思去跑马玩乐。
简直胡闹。
·
一阵寒风拂过,那阴冷的温度莫名比平时更冷了些,弟子们低低地埋着头,一时间噤若寒蝉,无人再敢动弹。
白灵入宫这些年,极少见过满江雪这般气势逼人的模样,当下只觉得头皮发麻,手脚冰凉。
满江雪迟迟没有开口问罪,弟子们便都只能姿态谦卑地站着,个个霜打的茄子一般,暗自在心中叫苦不迭。
就这么等了好半晌,白灵才咬了咬牙,挺身而出道:“师叔,弟子们今日玩忽职守,擅自离开驿站寻欢取乐,有违宫规与祖训,弟子们知错了,还请师叔责罚!”
她说罢,双膝一弯,就此跪下地去,身后的弟子们见状,也赶紧都跟着白灵挨个儿跪了起来。
眼见他们如此,孟璟自然也不能高高挂起,亦是紧接着埋头跪在了满江雪身边。
驿站内外都没有点灯,唯有对面的屋舍楼宇投来了些暗淡的昏光,满江雪收了凝霜,将匕首挂回腰间,一语不发地看着眼前这片跪着的人影。
她脸色不大好看,也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弟子们跪得端端正正,恨不得把头埋到地上去。
众人正忐忑不安之时,倏听后方有个轻柔似春风的声音道:“师叔?你们这是……”
只听那声音,弟子们便知道是谁来了,但都不敢轻易回头去看,连白灵也维持着下跪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孟璟因着所处的位置正对着街口,缓缓抬了起头,朝弟子们身后看了过去。
尹秋手里的逐冰还未缩成匕首,她执着剑,穿过长长的石板路行到人群外围,神色诧异道:“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一个人敢回答她这句疑问,孟璟也在看清她之后复又将头垂了下去。
见此场景,尹秋大为不解。
她先前在江边与傅湘切磋了一场,打的格外尽兴,心情大好,之后两人又在林子里说了会儿话,拖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告了别。而等尹秋回到草场时,才发现那地方一个人都没有了,她想着白灵他们应该是先回驿站了,便一路踱着步子慢行回来,没想到还未走近就瞧见了满江雪。
尹秋原本喜出望外,可细看之下又发现弟子们居然都齐刷刷跪在门口,又见满江雪周身气势冷得吓人,便也克制住了想上前拥抱满江雪的举动,站去了白灵身侧。
夜色深沉,晚风吹动了满江雪不染纤尘的白衣,微乱的发丝半掩了她的眉眼,尹秋一头雾水地站着,与满江雪静静对视。
到底怎么了?
尹秋摸不着头脑。
满江雪面无表情地打量她一阵,将尹秋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像是确认她完好无损、安然无恙之后,满江雪才转了身,平淡道:“进来。”
弟子们面面相觑,不知她这话是对谁说的,但见尹秋打了头阵,才都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跟着尹秋行入了驿站。
入了内里,视线更是一片昏沉,弟子们摸着黑站去了院儿里,十分有眼力见地继续跪着了。尹秋虽然还不知眼下是什么情况,但也知道满江雪定是因着什么事要训斥众人,便善解人意地掌了灯,搬了把椅子搁在廊下,还给满江雪上了壶茶。
孰料她做好这一切,却见满江雪落了座,捧着茶盏看也不看她道:“你也给我过去跪着。”
尹秋一愣,心道她这半日都在外头没回来,又没犯错,怎么她也要罚跪?
尹秋迟疑道:“我……”
满江雪抬眼看着她。
迎上那双淡漠无波的眼眸,尹秋脊骨一凉,剩下的话登时都堵在了咽喉里。
她这时是半分迟疑也没有了,赶紧一个飞身从廊子里掠去了院中,跪得无比干脆利落。
作者有话要说:尹秋:我一整日都在外面玩,没犯错呀,师叔怎么这么生气?
秋秋,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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