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寒凉,廊子里灯笼挂的不多,弟子们俱是忧心忡忡的模样,都挤在一处唉声叹气。
已经守了一天一夜,其实人人都有些乏了,但此番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们还不知道详细的起因经过,便都只能继续干等着,也不敢去问满江雪,加上季晚疏半路赶来,她也不明真相,弟子们就更是无从问起。
大伙儿只晓得夜里睡了一觉,临近天亮时满江雪忽然抱着伤重的尹秋匆匆赶了回来,那之后便是慌里慌张地请大夫,烧热水,宅子里忙成一片,弟子们又是震惊又是一头雾水,没过多久又发觉孟璟不见了,四处也找不见人,直到这时也还没个消息,是以弟子们眼下也都还懵着,根本搞不清状况。
众人维持原样等了一阵,不多时白灵便冒着大雨从院外行了过来,弟子们赶紧朝她投去问询的目光,白灵看了看众人,最后对着季晚疏摇了摇头。
“前天夜里我和师叔去了一趟九仙堂,师叔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我还在九仙堂的客房里头睡大觉呢,第二天才被告知师叔夜里就走了,我匆匆赶回来,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又听说孟璟突然失踪,我方才还去府衙跑了一遭,官差说尚未有人揭过告示,也不晓得人去哪儿了。”
季晚疏思忖片刻,回道:“就是怕他遇上什么凶险,那小子又不会功夫,落到歹人手里只有死路一条,尹秋这里有师叔看顾着,你们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都辛苦一些,把蓑衣披了出去再找找罢。”
弟子们一一应下,得了事做倒也没那么焦虑了,当下便各自退去房中换衣,打算连夜寻找孟璟的踪迹。
白灵这一天一夜急得团团转,生怕尹秋出事,这会儿听季晚疏说算是把命救了回来,才勉强松了口气。
“或许师姐可以去问问温朝雨,”白灵提议道,“她全程参与其中,又是来帮着救人的,她一定知道事情原委。”
季晚疏越过长廊看了一眼东厢房,过了一会儿才说:“也好。”
白灵把手里的灯笼递给她,季晚疏便提着灯笼朝东厢房行了去,那木门从外头上了锁,两扇窗也都封死了,几个弟子佩着剑把守在外,不知道的还以为里头是关押了什么要犯。
季晚疏以眼神示意这几名弟子勿要出声,亲自取过钥匙开了锁,推了门,见到房中的人影后,她没急着进去。
屋子里烛火飘摇,算不得亮堂,珠帘后的床榻上,温朝雨两眼紧闭地躺着,眉头微蹙间,似是睡得并不安稳。
“药给她上过了?”季晚疏立在门边,压低了声音问。
“上了,不过她不让我们帮忙,就给她松了绑,让她自个儿上的药。”一名弟子答。
里头的地板上堆着一堆湿漉漉的脏衣裳,边上还散乱着不少染血的绷带,季晚疏看了两眼,打量的目光不自觉暗了暗。
那绷带上的血,都是拜她所赐。
只能怪温朝雨太过倒霉,季晚疏一来就见得尹秋负了伤,又有黑衣人又有紫薇教教徒,那等场面之下,她不明状况,自然就将温朝雨视为了罪魁祸首,两人最后一次碰面,便是由于温朝雨将尹秋劫去了紫薇教,季晚疏没想到闭关五年之后再见,又是她和尹秋搅在一起,季晚疏不免大动肝火,对温朝雨动了手,两人就在竹林里头打了一场。
莫说季晚疏如今功力大增,与五年前相比早就是天差地别,加上温朝雨那夜本就真气枯竭,也早就快支撑不住了,面对季晚疏的强攻之下,温朝雨只有逃命的份,她也十分清楚季晚疏必是误会了她,但她来不及解释,所以从地上爬起来就不要命地逃,可没逃两步就被季晚疏逮了回去,挨了顿打才把真相告知了季晚疏,声称自己并未加害尹秋,而是来救她的。
季晚疏当时气得不行,又见她原本没受什么伤,却是在自己手里头挂了彩,更重要的是,她完全没有想到温朝雨居然连她几招都扛不住,季晚疏闷了半晌才怒道:“那你不早说!”
温朝雨也气,骂她道:“混账东西!一见面就对我大打出手,你良心被狗吃了!”
“谁让你是紫薇教的人!”季晚疏一时也拉不下脸,冷道,“紫薇教就是该死,没一个好东西,你也一样!”
“那你杀了我罢!”温朝雨火气不比她小,“我是紫薇教护法,坏坯中的坏坯!你怎么不一剑杀了我!”
季晚疏冷哼一声,把温朝雨擒在手里,咬牙切齿地说:“杀你就太便宜你了,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你哪里都别想去!”
便就将温朝雨五花大绑,回来后直接关在了房里。
尹秋伤成那样,情况凶险,季晚疏压根儿没工夫管温朝雨的死活,当然了,她只是真气枯竭,其实没受什么伤,也出不了什么事,季晚疏吩咐弟子们看紧她后,便就跟在满江雪身后忙里忙外,一直到此刻才经由白灵提醒,过来看一看她。
珠帘被风吹得乱晃,清脆作响,和在雨声里显得有些吵闹,季晚疏在门口站了许久,末了才行到内里,把那珠帘挂了起来。
她没有靠近温朝雨,只是立在不远处看着她。
五年了,时间那样漫长,数着日升日落而过,可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就在眼前,她却不敢过去细细地看看她。
季晚疏甚至说不出来为什么。
仿佛她和温朝雨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因为这五年的分别而缩短,反而在无形之中变得更远了。
而暌别多年再次重逢,温朝雨见了她第一反应仍是要逃,连为自己解释都不肯,非得吃了瘪才扭扭捏捏地说出来。
季晚疏想不明白。
她到底在逃避什么?
还是说,她真的就那样不想看到自己?
她闭关这几年,这人一定潇洒快活,没了她在后头穷追不舍,死缠烂打,她也一定落了个自在。
唇边扯出一丝浅淡的弧度,季晚疏自嘲般地笑了一笑。
只要温朝雨一天没离开紫薇教,她就一天不会拿正眼看她,在温朝雨心中,她永远是敌对之人,她们也永远没可能再像很多年前那样心平气和地相处。
可既然此番她已经落在了她手里,那就别想再逃,也别想再回什么紫薇教。
“把她看紧了,”季晚疏沉着脸,转身行到门口,“若是有人敢来救她,不管是谁,一律格杀勿论。”
见她脸色不好,语气也异常冰冷,弟子们不敢多言,纷纷应下。
“还有,”季晚疏伸手关了门,复又上了锁,“吩咐下去,有个名叫薛谈的紫薇教教徒,他是温朝雨心腹,自家护法被困于此,他肯定不会轻易离开魏城,你们尽快把他抓来,我有事要问。”
“是,师姐。”弟子们齐声应道。
季晚疏“嗯”了一声,动身穿过了长廊,她下了阶,步入了雨中,却又突然回首道:“最后一件事,把人好生照料着,不准苛待,她要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放她走,你们须得明白,”她说到此处刻意顿了顿,“她是我的贵客,不是囚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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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破晓,外头响起了奔腾的马蹄声,似乎就在离得很近的地方,吵闹不休,震的床榻都在打颤。
孟璟被那声响惊醒了,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看着全然陌生的房间,愣了许久才回了点神。
屋子里没有别的人,四处挂着轻柔的纱幔,还点了好闻的熏香,一眼扫去,房内布置得十分秀雅,像是姑娘家的闺房。
记忆还停留在那个凶险的夜晚,心口缠绵的痛意也在提醒孟璟那不是一场噩梦,她白着脸,盯着上方的床帐回想着当时的画面,清晰地记得那黑衣人把剑尖戳进了她的胸口,可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却是半点印象也无了。
黑衣人说过的话犹在耳边回响,伴随着那些残忍的字字句句,爹娘死前的场景也在眼前浮现了起来,孟璟一动不动地躺着,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沾湿了枕巾。
原来这么多年,她连杀害父母的真凶都没弄明白,她一直以为是紫薇教,也一直抱着要找紫薇教寻仇的念头坚持到了今日。纵然她患有心疾不能习武,可她始终记得尹秋那年在藏书阁告诉她的话,只要有心,即便没有功夫也一样能报仇。所以她那么努力的念书,也那么努力的学医,就是不想让自己真的沦为一个废人,哪怕她不能跟着同门奋勇杀敌,可她守在后头为他们治伤,那也叫出了一份力。
她不是废人,她是有用的。
因着这一个执念,过往那年里,她把紫薇教三个字写下来,挂在一眼就能看得见的地方,每当她觉得累了,消极了,或是夜里梦见了爹娘,她都会用那三个字提醒自己:你还有父母的仇没报,你没资格懈怠,也没资格喊苦喊累。
可现在,那三个字却突然成了一场笑话,这笑话来得这样措手不及,将她过往的一切都残酷地推翻了。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润湿了耳侧的发,孟璟悄无声息地流着泪,所有无法言说的悲痛都掩藏在了平静的表面之下,她听着屋外此起彼伏的马蹄声,也来不及思考现下身在何处,又是怎么活了下来,她默默无言地承受着伤痛,缓缓闭上了眼睛。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去,那经久不息的马蹄声才渐渐停了下来,孟璟身心俱疲,昏昏欲睡间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在门外说:“这庄子也忒小了,连个跑马的马场都没有,改天换个大的,我这都没跑尽兴,烦死了。”
接着便是一众侍女柔声宽慰的声音,外间像是一瞬来了不少人,脚步很是杂乱。孟璟头疼欲裂,胸口那道伤口也一直折磨着她。她动弹不得,只能半睁开了眼,看见房门被人推开,有个衣着华贵、手握马鞭的姑娘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一堆侍女。
“呦,醒了。”那姑娘模样并不出众,但五官还算可圈可点,眉目间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气,她捏着马鞭风风火火地走到床前,垂头看了孟璟几眼。
“不是说得昏迷十来天才醒么,怎么这才三天不到就醒了,那郎中诓我呢?”
一名侍女端来了清水,又奉上了巾帕,笑着道:“小姐,您在院子里跑了那么久的马,便是死人都得被您吵醒了。”
段宁横了她一眼,不耐烦道:“我这是头一回亲自来苍郡带货,哪里晓得我爹在这里置了个这么小的庄子?这里又是紫薇教的地盘,我可不好像在姚定城那样满大街乱窜,吵醒就吵醒呗,这不正好吗?”她说着,动作粗鲁地洗了把脸,看着孟璟道,“哎,能说话不?能就说,不能就眨下眼。”
逆着门外投来的天光,孟璟被刺的双目发涩,但这并不妨碍她看清眼前站着的人是谁。孟璟面露意外,哑着嗓子说:“段小姐……?”
“没错,是我,”段宁露齿一笑,“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我这下成了你的救命恩人,你要怎么报答我?”
原来一月前段家就与魏城的米商谈起了粮食的生意,而经过姚定城那批难民事件之后,段宁就一直缠着段老爷要入云华宫,想跟着尹秋他们那般行侠仗义,游走江湖,但段老爷铁了心也没答应,只说她若表现好,再看可有商讨的余地。
可至于怎么才算表现好,他老人家也没明说,正巧此番商队要来魏城,段宁便亲自出马跑了这一趟,想挣个表现,但没想到当天夜里刚进了城门就碰见孟璟被那黑衣人追杀,她抱着酒坛子把人砸晕了,顺手捎带上了孟璟,这番商队转而来了苍郡,她就又把孟璟给带到这地方来了。
她倒是不知道云华宫的人也到了魏城,若是知道,自然是先把人还回去才是。
听完段宁这一番声情并茂的叙述,孟璟却并不显得有多高兴,她只是淡然地说:“多谢。”
“我可不喜欢口头道谢,你得说说该怎么报答我。”段宁语气揶揄,拉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
孟璟泪痕未干,听着这话没有作答。
段宁观她一双眼睛通红,枕巾也还湿着,就知道她定是哭了一场,便开口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嘛,你洒什么马尿?你们这些江湖门派的弟子,少不了会经历这等事,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你杀了我老子,我也反过来杀你老子,又不稀奇。”
她把手里用过的帕子在孟璟脸上胡乱抹了抹,算是安慰她道:“既然还留了条命在,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你能下床了,喏,出了这院子往后走就是柴房,要杀你的畜生还在里头关着呢,养好身子过去一剑把他捅了呗。”
孟璟顿了顿,抬眼看着段宁道:“你把人活捉了?”
段宁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灌了个干净,说:“可不得活捉?他那天晚上废话也忒多,都被我听见了,他既然是害死你爹娘的凶手,要死也该死在你手里,我倒是想砍了他,不过没冲动,留给你自己去解决。再说了,他还是你们云华宫的人,我也不好下手啊,万一问出点什么名堂来,还算我立功呢。”
听见那黑衣人还活着,孟璟眼中终于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她沉默良久,后才缓声道:“……以前倒是不知你这么有分寸。”
段宁先是一笑,觉得她在夸自己,笑完又觉得不对劲:“什么意思啊?我可一直都很有分寸的!你才与我打过几回交道,就知道我什么人了?”
孟璟叹口气,心情颇为复杂,但听段宁说他们目下是在苍郡,便又一瞬想起尹秋来,赶紧问道:“这几日,魏城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段宁说:“你指哪方面的消息?我就是个送粮食的,也不与旁人接触,倒是没听见什么动静。”
没有动静,兴许就是好事?
孟璟又噤声下来。
“话说你这两天昏迷不醒,说了不少梦话,”段宁瞧了瞧孟璟,“除了喊着你爹娘,就一直喊着尹秋,你是要问她的事?”
孟璟一怔,皱眉道:“我叫了尹秋的名字……?”
段宁点头:“跟叫魂似的,之前在姚定城就知道你们关系好,但也没想到好到这种程度,”言毕,她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对人家有意思啊?”
孟璟瞟了她一眼,把头偏过去,没吭声。
段宁见她不回答自己的问题,撇了撇嘴道:“这么说来,尹秋应该是在魏城了,说明你们云华宫的人也在那地方,那我给他们捎个信儿,就说你在我这儿?”
孟璟疲累至极,只简单应了声“好”。
“行,那你休息罢,醒了叫一声就成,”段宁说,“你得喝药吃饭,还有那畜生等着你去收拾,别多想啊,好好儿养身子,我还等着你报答我呢。”
孟璟轻轻“嗯”了一声。
段宁又看了她一下,便就站起身来,领着侍女们退了出去。
人影接连离开,房中重归安静,孟璟发了会儿呆,不多时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段宁出了庭院,想了想又停下来,对身后的侍女们叮嘱道:“有个事儿你们听好了,里头那位既然醒了,她若是到了换药的时候,你们把药送进去就成,别在旁边伺候,能明白?”
几个侍女反应很快,立即应道:“小姐放心,奴婢们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