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哪里渗透进来的风吹乱了烛火,屋子里暗影摇曳,屏风上的墨竹投下来,在重叠着的两人身上肆意流连,最后又缓缓归于沉寂。
温朝雨闭目躺着,许久都没有把眼睛睁开,她的黑发铺散了一地,像是被打翻的墨,将她本就苍白的脸衬得更加没有血色了。
季晚疏一直等着她,等她亲口把那五年的经历说出来,可直到小火炉里的余温彻底覆灭,温朝雨也始终没有开口言语。
季晚疏的心也就在等待的过程中,和那炉子一起慢慢冷掉了。
她看着温朝雨近在咫尺的脸,声音忽然间喑哑下来。
“想听你说句实话真的好难。”
温朝雨在听到这话的一刹那,心里如同被油锅煎熬一般,她颤动着睫毛睁开了眼睛,望着季晚疏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水雾的眼眸,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我从前以为,你是把紫薇教看的重要,”季晚疏怅然若失地说,“如今看来,你其实是放不下南宫悯,对么?”
温朝雨说:“我……”
“既然我已经把薛谈抓了来,就不会只问他一半的话,”季晚疏说,“所有我想知道的,他都已经告诉我了,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所以才要来问一问你,而你也果然没让我失望,这么多年了,你仍旧只会逃避,也只会沉默。”
温朝雨被她说的哑口无言,只能暗暗攥紧了掌心。
“南宫悯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我都心知肚明,”季晚疏眼里的泪光闪动在眼睫边缘,却固执地没有落下来,“就算她伤过你,可她还救过你,也为了你做出过很多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让步,她给了你很多特权,也给了你很多旁人得不到的东西,甚至在某些方面还很荒唐地护着你,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不明白你又是为什么。”
温朝雨的神色有短暂的迷惘,她回味着季晚疏这番话,过了片刻才说:“什么意思……?”
季晚疏仰起头,仿佛是要把那些泪水都逼回去,也许是觉得自己的模样有些可笑,所以她干脆笑了起来,语调如常地说:“还能是什么意思,她很重视你,你也很重视她,不管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你们其实都离不开彼此,不是么?”
听清她话里的含义,温朝雨匪夷所思道:“你是觉得我和南宫悯……”
她没有把后头的话说完,但两人都很清楚剩下的话是什么。
“难道不是么?”季晚疏还在笑着,“除了这个,我想不出别的原因。”
温朝雨五味杂陈,神情复杂道:“你错了,我和南宫悯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季晚疏说:“那是哪样?”
这个问题,温朝雨同样给不出确切的答复。
因为就连她自己也很难形容她和南宫悯的关系到底是什么。
季晚疏先前的分析都没错,南宫悯的确待她与众不同,而因为这份与众不同,温朝雨在紫薇教也受到了不少嫉恨与排挤,她从前把南宫悯对她的另眼相看,当做是南宫悯的一种手段,她就是要温朝雨被教徒们嫉妒,以此来激发他们争权夺利,更加卖命地为紫薇教前赴后继,可经过烈火池这件事后,温朝雨又不这么觉得了。
没人会这么对待一颗棋子,这确实超越了一颗棋子该有的待遇,然而南宫悯到底在想什么,这世上没人说得清。
所以温朝雨只能这样回答季晚疏:“她那人,看不上我的,”说完又道,“要看上早动手了,没必要这么折腾我。”
季晚疏观察着她的表情,像是在确认她有没有说谎,末了才道:“那你呢?”
温朝雨毛骨悚然地说:“这就别问了,谁那么不知死活,敢对南宫悯有意思?”
季晚疏说:“那你为什么不肯离开她?”
“我不是不肯,”温朝雨说,“她救过我的命,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的我,人活着,要懂得知恩图报。”
“那我是什么?”季晚疏问,“有没有我,对你来说又重不重要?”
温朝雨叹息:“晚疏……”
“我想知道,”季晚疏执拗地望着她,“我对你重要么?”
心里那股被油锅煎熬的感觉再度袭来,温朝雨胸口起伏的弧度扩大了一些,她对视着季晚疏,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尽量自然地说:“我早已跟你说明过无数回,师父是假的,徒弟也是假的,再说你也从未真的将我当做师父,其实我也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念头能让你追着我十多年都还不放弃,如果你是因为耿耿于怀,觉得我骗了你,那我还说过,你可以随心所欲找我泄愤,打我也好,骂我也罢,甚至杀了我也行,只要你不再缠着我,什么我都肯依你。”
她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屏风后的烛火终于燃尽了最后一点油脂,屋子里悄无声息地陷入了一片昏暗。
好在廊子里还挂着几只摇晃的纸灯笼,可这个夜如此深沉,那浅薄的光线照不亮这地方,只能将两人的身影朦朦胧胧地勾成一幅轮廓模糊的剪影,像是来阵风就能把她们吹散一般。
许久过去,季晚疏略显悲凉的笑声才在昏暗里响了起来。
“念头……”她低声呢喃着,掌心轻轻摩挲着温朝雨的脸,“我什么念头,你就真的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吗?”
她的手在轻微地发着抖,那些消散的泪水又在不知不觉间重新汇聚起来,温朝雨看不清季晚疏的脸,她只是感觉到面颊上落了几滴冰凉的液体。
温朝雨揪着的心猛地一沉。
相识多年,她从未见过季晚疏落泪,纵然眼下她也没能看得清,可那些泪水滴在她脸上的触感却是真真切切。
满腹心事无法言说,千言万语也只能化作一道沉沉的叹息,温朝雨听着季晚疏的话,一时间不知是该震惊,还是该欣喜,她狠狠地愣在原地,脑子里顷刻间闪过了无数个画面。
那些已经久远的记忆里,季晚疏追逐着她,凝望着她,她总是闷着不说话,就算说话也都是些负气的话,她眼里的神情错综复杂,她好久都没有真心实意地笑过,还有她朝自己袭来的剑,迅捷强势,却又不带一丝一毫的杀气。
念头……
是什么样的念头?
她没有察觉吗?不……不是的。其实她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察觉了,可她不敢相信,或者说,她是不愿意相信。
一绺长发倾泻在了颊边,彻底遮挡住了窗外的灯光,上方的人仿佛把头低了下来,温朝雨在看清季晚疏逼近的眉眼时,心跳剧烈地加快了。
下一刻,唇上忽地多了点柔软的触感,也多了点暖人的温度,温朝雨呼吸一滞,下意识睁大了双眼,可季晚疏抬起一只手蒙住了她的眼睛,把她禁锢在了一片漆黑里。
更多的泪水滴了下来,又顺着面颊滑落到脖颈,留下了一道道滚烫的痕迹,在这一刻仿佛不可磨灭一般,深深地印刻在了肌肤里。
“我好恨你……”季晚疏咬着她,咬得那样用力,“温朝雨,我好恨你……”
唇上蔓延开了无法忽视的痛意,可那点痛,却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温朝雨丢了魂,她浑身脱力地躺着,承受着季晚疏的一切,那些断断续续的话语像是数道惊雷炸在她耳边,在她脑子里荡开了嘈杂紊乱的嗡鸣,把她残存的思绪绞成了一团乱麻。
夜色把纠缠的两个人笼罩得好深,明明离得那样近,却又像是隔着很远的间隙,只有那愈加明显的痛意在微弱地拉扯着距离,固执地把两人强行贴在了一起。
温朝雨无数次抬起了手,又无数次颓唐地放了下去,她感受着季晚疏的宣泄与遮掩不住的生涩,想把人推开,可又不忍心把人推开。她绝望地想,如果真的推开了,就彻底回不来了。
可回不来,不正是她想要的吗?
温朝雨挣扎着,痛苦地纠结着,在推开与不推开之间反复折磨着自己,她觉得痛,可同时又沉溺于这样的痛。
她活该。
寒风席卷着天地,带来了无边的苍凉,可紧挨着的两个人却是依偎出了火热的体温,渐渐的,唇上的痛感不再那么强烈了,取而代之的,是季晚疏少有的温柔。
她把方才那些怒火和恨意都收敛起来,又把自己埋藏在心底最深处不让任何人窥见的柔情泄露出来,她小心翼翼,带着点惶恐与试探,她还有些害怕,害怕被推开,所以她又克制着自己,尽可能地不让自己失控,维持着所剩不多的理智。
亲吻变得细腻,在缓慢的厮磨间溢出了温存的意味,温朝雨不自觉湿了眼眶,她灰暗的内心被季晚疏此刻的温柔磨出了些许光亮。
那光亮促使她抬起了手臂,最终还是抱住了俯在上方的人,温朝雨缓缓合上了双眼,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头一次给出了回应。
唇齿相依,属于彼此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两个人紧紧相拥着,谁也没有言语,也没有多余的举动,只是沉醉着,亲吻着,近乎渴望地索取着。
这一刻,那些说不出口的爱恨都被抛诸在脑后,所有的穷追不舍与退避三舍也都不复存在,有的只是当下,只有触手可及的对方,哪怕这个夜晚终将迎来天光大亮的时候,但至少这一刻,她们是真实地拥有着彼此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亲密相贴的两张唇才意犹未尽地分开,昏光映照下,两个人深深地凝望着彼此,在对方情动的目光中各自压抑着难以平复的喘息。
呼吸交错,发丝都缠在了一起,季晚疏眼睫还湿着,那里忽闪着晶莹的泪光,她垂眸看着温朝雨,良久过去才开口说:“是施舍吗?”
温朝雨深邃的眉眼在亲吻过后变得更深邃了,她还在环抱着季晚疏,纵然视线不明,但她红肿的嘴唇在季晚疏眼中仍是那样的清晰。
温朝雨仰脸瞧着她,气息微乱地说:“如果我说不是,你信吗?”
季晚疏静了一瞬,随后回答说:“信的,就算是谎言我也信。”
温朝雨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苦涩,她正要告诉季晚疏这不是谎言,季晚疏却毫无征兆地把她松开了,顺势站了起来。
“有人要对尹秋下手的事,是谁告诉你的?”季晚疏忽然问。
温朝雨愣了一下,迟疑片刻:“是一个吹笛子的人。”
季晚疏说:“叫什么名字?”
温朝雨躺着没动,闻言摇了摇头:“这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我若说了,你会有危险。”
“我已经不是五年前的我了,没人能伤我。”
“两码事,”温朝雨闭了闭眼,“连满江雪那样的人都防备不了为人暗算,又何况你?”
季晚疏噤声须臾,又问:“真的不能离开紫薇教吗?”
温朝雨看着她:“你又能离开云华宫吗?”
季晚疏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道:“我不能。”
温朝雨叹息:“晚疏……”
季晚疏默默无语地凝视着她,泪水干涸后的双眼还噙着红,她站了片刻,尔后行到门边,伸手把门推开了。
“你走罢。”
帘子挡住了视线,温朝雨看不见她了。
季晚疏回头,她也看不见温朝雨了,她攥着衣袖,艰难地说:“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死缠烂打地追着你了,你有你的抉择,有你未完成的事要做,我也一样。过去这些年,我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你身上,忘了自己是谁,可你方才提醒了我,我是云华宫首席大弟子,我此生决计不会离开云华宫,我放你走,让你去做你想做的事,也放了我自己,去做我应该做的事。”
温朝雨仰首看着房梁,那里都是季晚疏的影子。
“我原以为闭关五年勤学苦练,就能打败南宫悯把你拽到我身边,”季晚疏平静地述说着,“但现在我才发现,横在我们中间的其实不是她,而是无法改变的立场,我们注定要站在对立面,也注定没有好的结果,既然如此,那就及时放下,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前行,即便我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十多年,但我现下明白过来,也还不算晚。”
本就模糊的视线再一次变得朦胧起来,温朝雨静静听着,脸上流露出了欣慰的神情,她哽咽着说:“你长大了。”
季晚疏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会心一笑,说:“五年的时间,足够我长大了。”
温朝雨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摸索着站了起来,失魂落魄地问:“那这五年,你过得好吗?”
季晚疏看着她飘荡的裙角,轻声说:“除了想起你的时候,其余时间都过得很好。”
温朝雨眼前发黑,扶着梳妆台站稳了,说:“那什么时候会想起我?”
季晚疏说:“醒着的时候,”她说完这句,停了停又道,“幸好我从不做梦。”
热泪翻涌而出,无声无息地滴落下去,温朝雨咬紧嘴唇,把桌角掐得摇晃起来。
季晚疏没有再说话,她又一次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温朝雨就在那沉默当中站着,等着,她以为季晚疏还会与她再说些什么,可很久过去,季晚疏的声音都没有再响起。
肩上还披着那件外袍,上头也都是季晚疏的味道,温朝雨在冗长的寂静中忽然反应过来,挑开帘子朝外跑了过去。
门边空空如也,已经没有了季晚疏的身影。
温朝雨怔在原地,许久,她才把肩上的外袍取下来,捧在手心里,把自己的脸埋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