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也喜欢你。”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听到尹秋耳中,却是如同山风拂过万物,落英漫上苍穹,她在那清风花雨里,沾了一身的朦胧春雾。
视线交错下,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着,都在不动声色地端详着对方的神情,可屋子里的白雾忽然间变得浓郁起来,把彼此的眼眸都染上了一层月光般的薄纱,似近犹远地隔着点挥手即去的距离,叫那些秘而不宣又呼之欲出的东西及时掩藏了起来,化作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
有那么一瞬间,尹秋几乎要沦陷在这句话里了,可当她伸手拨开了眼前的烟雾,看清了满江雪的容颜之后,那些乱掉的心绪便又很快恢复到了平静。
师叔说的喜欢,是她对小辈的喜欢。
尹秋这样想。
虽然她无比希望那份喜欢与她所想的不一样,但她心里很明白,她想要师叔喜欢她,着实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
师叔会有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吗?
如果有,会是什么样子的?
尹秋想象不出来。
而那个能让师叔喜欢的人,是否能像她这样喜欢师叔呢?
尹秋又有点担心。
满江雪什么都好,就是在感情方面一片空白,尽管尹秋自己也是半斤八两,可她在这个年纪就已经摸索到了红尘,满江雪却是直到现在也还没个动静。
两人相识相伴这么久,除了尹秋主动旁敲侧击地问过一些感情上的事,满江雪自己几乎从不提及,她的世界里仿佛没有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她的嗜好不多,来往的人也很少,尹秋有时候会觉得满江雪有些寂寞,可她从来不说,尹秋也就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寂寞过。
所以尹秋只能尽可能地多陪在她身边,不让她感到冷清或是孤单,可她纵然期盼能陪着满江雪一辈子,可人生这么长,能陪满江雪到最后的那个人会不会是她,尹秋根本预料不到。
更重要的是,满江雪会愿意陪着自己一生的那个人是她吗?
尹秋无边无际地胡思乱想着,免不了又感到一阵怅惘。
蒸笼的热气把满江雪的衣衫都濡湿了,她在尹秋忽然间表露出来的沉思之中盯着她看了许久,尔后满江雪松开了手,把架子上的巾帕盖在了尹秋脸上。
“再不出来,水该凉掉了。”
尹秋发散的思绪被突然降临的黑暗拉扯了回来,她将帕子缓缓揭下,看了满江雪一眼,说:“那师叔去屏风后面等我。”
满江雪立即起身,行到屏风后头等着,还没忘背对着尹秋。
烛光把她的影子勾勒在了屏风之上,一如云间城那日,满江雪的身影清晰地投在了尹秋眼中,像是一幅一挥而就的水墨画。
尹秋看着她,也和那天一样抬起了手,在满江雪看不见的地方,隔着虚空随着她的轮廓描摹了一会儿,少顷过去,她才从池子里走出来,费力地擦干了身上的水渍,又闭着眼套好了单薄的亵衣。
门窗紧闭,白雾越积越浓,尹秋头昏脑涨,有些透不过气,她这才信了大夫的话,原来大病之时沐浴果真会将力气给洗脱掉。
这屋子她不能再待下去了。
“师叔……”尹秋扶着架子稳住身形,眼前直冒金星。
听到呼唤,满江雪很快走了出来,甫一见到尹秋虚弱无力的模样,满江雪便取过外衣将尹秋裹了起来,顺势又把她拦腰抱起,匆匆踹了门带着人步入廊下。
寒凉的夜风霎时袭来,尹秋终于得到了新鲜的空气,大口大口呼吸着,软着身子靠在满江雪怀里。
满江雪抱着她回了房,把人轻轻放倒在榻上,末了又将离得最远的一扇窗开了一半。
尹秋仍旧有些头晕,却还固执地把眼睛睁着,看着满江雪。
“等我,”满江雪又从衣柜拿出了自己的衣裳,“若实在不舒服,也可以先睡。”
尹秋点着头,嘴里却是说:“我等你。”
满江雪摸了摸她的头,在床边守了尹秋一会儿,见尹秋昏昏沉沉地睡去,她才拿着衣裳去了汤房沐浴。
等她再回来时,尹秋已经彻底熟睡过去,满江雪熄了灯,脱衣上榻,借着投到屋里的月光注视着尹秋安静的睡颜。
经过这一次重伤,尹秋消瘦了许多,她原就是偏瘦的人,满江雪每每抱着她都不会觉得沉,这回就更是轻了,抱多久也不会累,反倒瘦的硌手,抱着让人心疼。
月光清浅,恰到好处地映照着这间房,满江雪一直看着尹秋,许久过去,她才抬起手臂把人揽到怀里,轻轻地吻了一下尹秋的眉心,挨着尹秋的头睡了过去。
·
翌日天明,辰时都已几近残缺,床榻上相拥而眠的两个人还没醒。
季晚疏与白灵因事离开,剩下的弟子们就跟丢了主心骨一般,他们每日清晨都起得早,却不敢轻易叫满江雪和尹秋起床,尤其眼下尹秋还在病中,弟子们就更是拿不定主意,一个个天刚亮就把热水和早膳准备好了,可直到这会儿也没人敢去敲门,唯恐打搅了里头两位的清梦。
尹秋彻底苏醒后的这几日较为嗜睡,她精神不济,除了喝药和打坐调息,就只能靠多睡觉来恢复元气,满江雪自是不用说,她才是那个真正嗜睡的人,有事还好,无事便成天懒洋洋的,一贯都是睡不醒的样子。何况这阵子为了照顾尹秋,满江雪没日没夜地坐在床边看护着她,这两日也就比从前睡得更沉了,总之无人来叫,她们两个人便都醒不了。
弟子们在外头等了一阵,算算时辰估计满江雪和尹秋又得睡到午时去,便都打算就此退下,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动,便见紧闭的房门忽然轻轻推开了,紧跟着,满江雪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口。
“师叔醒啦?”弟子们赶紧迎上去,“今个儿倒是起得早呢。”
满江雪将食指竖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弟子们跟着她行去了长廊尽头的一间厢房,满江雪就着热水洗漱完毕,才落座道:“客房里的大夫可还在?”
一名弟子答道:“昨夜就走了,他说尹师姐的伤已无大碍,只要注意调养别再受伤就能慢慢好起来,所以开了方子就回药堂去了。”
满江雪又问:“医药弟子呢?”
“在灶房里熬药呢。”
“去叫个医术最好的过来。”
那弟子得了令,立即跑去灶房请了一位医药弟子过来。
“师叔有何吩咐?”
桌上盛着刚烧好的热水和备好的茶叶,满江雪自己动手冲了茶,将那医药弟子瞧了瞧,觉得有点印象,说道:“你是徐长老座下首徒?”
那医药弟子似是没想到满江雪会认得他,半是惊喜半是惶恐道:“回师叔,弟子正是。”
“那说明你医术不错了,”满江雪说,“在问心峰排第几?”
那医药弟子得了这话,面上闪过一丝惭愧,埋首道:“弟子虽是徐长老座下首徒,可医术却并不算出类拔萃,在问心峰只排第五,还比不上后来的孟师弟。”
满江雪顿了一下,说:“第五也很难得了,无需妄自菲薄,我唤你来是要问你一件事,”她说着,捧着手里的茶盏吹了吹,“就你看过的医书当中,有没有记载过被笛声所伤的病例?”
那医药弟子一听她这话,立马抬头道:“笛声伤人?”
满江雪看着他:“你知道?”
“弟子才疏学浅,倒是不知,不过孟师弟失踪前也在查这个,”那医药弟子道,“他翻了不少医书和古籍,还找了许多偏门别类的册子来看,但都一无所获,如今师叔竟然也问起此事,是谁被笛声伤过么?”
满江雪没有答他这话。
那夜季晚疏临行前特地告诉她,温朝雨提到过一个吹笛子的人,是那人叫她去竹林营救尹秋的,满江雪原本没怎么放在心上,只靠吹笛人三个字她也推论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可前天那大夫给尹秋开药时,无意中提过一嘴尹秋身上似乎还有别的伤,满江雪问起是怎么来的,那大夫却说不清,只说尹秋仿佛早就有过吐血的迹象,可他什么也查不出来,最终只是模棱两可地说,不像是习武之人交手所为,更像是被什么东西隔空伤的,且那人一定内力深厚。
有了这一出插曲,满江雪把隔空伤人与吹笛人联系起来,自然就生出了点疑心。
而眼下这医药弟子又说孟璟早就在查这个,那就说明尹秋的的确确是被什么人用笛声给伤了,而孟璟被人追杀也极有可能是因为此事所起。
尹秋为什么不告诉她?
满江雪想到这一层,不由陷入了沉思。
那吹笛人既要伤尹秋,又要让温朝雨去救尹秋,表面看起来是自相矛盾,可细想之下就能推论出他与暗卫弟子不是一路人,且他能知道暗卫弟子要对付尹秋,也就能证明他和梦无归一样,他也一定知道灭掉如意门的另一个凶手是谁,而同时,他和梦无归也不是一路人。
那么,他对尹秋的所作所为,会是因为什么原因导致?
是不想她死在别人手里,只能死在自己手里?
可他又并未真的对尹秋下杀手,只是用笛声伤了她,暂且把这看做是一种折磨的话,可谁又会和涉世不深的尹秋有这么大的仇恨?
茶水氤氲着雾气,满江雪沉思的面容在那雾里显得有几分深邃。
房中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弟子们都十分默契地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丁点动静。
满江雪思索着,倏而抬了抬眼眸。
没错,尹秋涉世不深,也未与江湖上的人有何接触,要对付她的人绝不会多,除了暗卫弟子背后的人,几乎可以说是没有。
如此一来,再排除掉九仙堂,就只剩下了一个紫薇教,然而南宫悯同样没有动机对付尹秋,她更不会用这么下三滥的阴招,尹秋没有任何仇人,那吹笛人也许根本不是冲着尹秋来的,他的目标是别的人才对。
而眼见尹秋被人暗算却又无可奈何,最心疼她也最能受到折磨的人是谁,除了自己,满江雪暂时想不到第二个人选。
层层推测来看,那吹笛人只能是奔着她来的。
前有暗卫弟子背后主使,后有半路上杀出来的吹笛人,这两方都在暗中制衡她。
这一刻,满江雪心如明镜。
·
房中久无人语,气氛无端变得凝重,弟子们都维持着缄默,不敢贸然开口打破这样的沉寂。
良久,满江雪才回了点神,颔首呷了口茶水,启声道:“你方才说,孟璟什么也没查到?”
那医药弟子点了点头:“当时的确没查到,至于现在结果如何,孟师弟目下人在苍郡,弟子们也无从得知。”
满江雪再次思量了片刻,说:“那你们即刻前往苍郡,尽快把孟璟带回来,我要与他详谈此事。”
弟子们连声应下。
满江雪皱着眉,把手里的茶盏搁到桌上,起身行到门边时,却听那医药弟子忽地在后头说道:“师叔留步,弟子方才绞尽脑汁想了一想,能以笛声伤人,这其实无关医术,乃是一种少见的功夫,不瞒师叔说,弟子幼年时曾在关外游历过几年,过去倒是对此种功夫略有耳闻,但都只是些神乎其神的传闻罢了,有没有可能,会这功夫的人其实是来自关外?总之我们中原是很少听到有笛声伤人的事例的。”
听他此言,满江雪抬腿的动作一顿。
关外?
脑海里登时回想起某个艳阳高照的晴天,年幼的她在皇家别院的练武场经由母亲的教导初次接触武艺,那阵子别院里来了不少中原武林的侠客,都是母亲过往所结识的好友,满江雪给每个人都奉了茶,虽未称上一句“师父”,但每个人都表示看在母亲的面子上会对她倾囊相授,传教武学。
只有一个人,他在场外坐了许久,母亲也始终当他不存在,也不让满江雪过去与他说话。
等到次日,那人又来了,他悄悄找到满江雪,对满江雪说:“你是个练武奇才,万里挑一的好苗子,我不教你实在是可惜,你母亲不让你与我来往,你自己又想不想跟着我学?”
满江雪记着母亲的话,回答说:“你不是中原人,母亲说了,关外的武学她一概不准我沾手。”
那人听她此言没有恼怒,只是笑,他腰上别着一管竹笛,他用那笛子轻飘飘地奏了一个调子,下一刻,一只鸟儿从满江雪头顶掉了下来,落地时就死了,喙边还滴着血。
“这不是什么人都学得会的功夫,你母亲看不起关外,说这是邪门歪道,”那人俯身盯着满江雪,说,“你自己认为呢?”
满江雪没吭声,只是垂眸看着那只鸟。
那人便俯身将鸟儿拾了起来,说:“学到我这种程度,音律就是杀人的利器,除非内功深厚的高手,一般人根本招架不住,我从前也收过几个根骨好的,但他们都没有我想要的悟性,只学了个半吊子。”
满江雪说:“半吊子?”
“就是得靠蛊毒。”那人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枚黑不溜秋的药丸,他把掌心摊开,那药丸便如同变戏法一般变成了一条八脚长虫,在他手里蠕动翻滚,没完没了。
与此同时,一股淡淡的药味也弥漫在了满江雪的鼻息当中。
满江雪瞧着那长虫,一脸漠然地说:“我母亲所言非虚,果真邪门歪道。”
那人又笑了起来:“功夫学到手里是为杀人,那就别论什么高低贵贱,你若也看不起那就算了,我不强求。”
满江雪很有礼貌地等他说完,尔后决绝地转过身,走得干干脆脆。
那一年,满江雪还不满七岁。
已经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也只是她学武路上的一个小插曲,时间的灰尘盖得那样深,也那样厚,满江雪早已忘却,若不是那医药弟子一语惊醒梦中人,满江雪这辈子恐怕都想不起来。
所以那吹笛人,是当年那个被她和母亲双双拒之门外的人,还是他收的半吊子徒弟?
脑海里又在这一刻回想起了尹秋身上莫名携带的药味,从姚定城开始,直到现在,尹秋身上那股子药味也没散过。
那就是半吊子徒弟了。
满江雪静默须臾,未再多想,脚步一转便朝尹秋所在的厢房行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