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芝兰将灯笼挂在墙上,刚要步入藏书阁,后边就跑来一名女弟子,老远便冲她喊道:“叶师姐!掌门叫你过去一趟!”
夜雪纷纷,阶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叶芝兰提着裙摆,转身说:“什么事?”
“不知道呀,”那女弟子主动把灯笼取下来,握在手里,“琉璃峰的白灵师姐回来了,师叔那边的信也到了,估摸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掌门脸色不太好呢,师姐快过去看看罢。”
听她此言,叶芝兰皱了皱眉,但也没有多问,即刻撑着伞离开了问心峰,朝明光殿行去。
到了地方,殿外值守的弟子不知为何都被撤了,里头反倒站着几个刑堂的弟子,叶芝兰见这场面,不由心下生疑,快步入了檐下,进得明光殿一看,谢宜君面色凝重地坐在堂上,旁边果然站着下山已久的白灵。
“见过师父,”叶芝兰自是先同谢宜君问安,随后才看向白灵道,“师妹回来了?”
白灵淡淡一笑,看了她一眼:“回来有几日了。”
叶芝兰正要问她何时回来的,却见谢宜君朝她掷来一封信笺,说:“先别急着闲聊,你把这信看了。”
察觉谢宜君今日语气有些冷淡,叶芝兰面露疑惑,将那信笺拆开看了看,未几便诧异道:“这……暗卫弟子都死在了魏城,还要对小秋下手?”
“信是刚到的,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好些天,”谢宜君拨着手里的珠串,眉头紧蹙,“我那日还当他们是贪玩,所以偷摸着下了山,没成想他们居然是要跑去魏城杀人!”
叶芝兰脸色几变,赶紧问道:“那师叔和小秋可有事?”
“师叔倒是无事,”白灵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她,“就是苦了小秋,差点把命给丢了,我走的时候人刚醒,现在应该能下榻走动了。”
叶芝兰先是松了口气,很快又皱眉道:“可怎会如此?那些暗卫弟子这么多年都待在惊月峰守着师叔,怎么一夜之间就都成了宫里的叛徒?他们为何要对小秋下杀手?”
白灵没答这话,只是移动视线看向谢宜君,谢宜君也不吭声,她眉目发冷,一言不发地瞧着叶芝兰,神情很是复杂,似有些难开口。
发现这两人看着自己的眼神都带了点异样,叶芝兰大为困惑,捏着那封信左右顾盼,说:“师父?”
谢宜君见她一脸茫然,这才叹了口气,从木椅上起了身,说:“那就得问你了,这批暗卫都是交由你亲自挑选的,那一年你师祖离世,我刚当上掌门,正是内忧外患的时候,江雪为了师门安定成日在外头东奔西走,回来后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我要你挑几个能干的给她送过去,好替她分忧,可你怎么就挑得那么好,怎么个个都是窝藏坏心的细作?”
叶芝兰一听这话,心中警铃大作,不可置信道:“师父的意思是……您怀疑我?”
谢宜君眉头不展,神情含着痛惜,她喟叹一声:“先不说怀疑与否,你把当年挑选暗卫的过程详细说来我听。”
叶芝兰难掩惶恐,但也极力维持着镇定,回道:“当年……当年我奉师父之命,前往各大峰脉挑选合适的人选,每一个都是经过层层选拔才敲定下来的,我那时看的不只是他们的功夫如何,还考量过每个人的身家清白与心性品行,”她说到此处,看了谢宜君一眼又补充道,“……何况师父当初不也看过那名单么?是您点了头,我才将他们送去惊月峰的。”
她前面几句话说的并无不妥,后面几句却是叫谢宜君听的脸色一沉:“我点了头?似你这般说来,倒还成了我的错了?”
叶芝兰心中一颤,赶紧屈膝跪下:“徒儿并非责怪师父……只是实话实说,还请师父不要动怒!”
“我是点了头,”谢宜君压抑着火气,来回踱着步子,沉声道,“但是芝兰,为师有多看重你,信任你,你难道不知?你把名单交上来,我不过就扫了一眼,问了几句,整件事我都是交给你全权负责的,如今这些人出了事,你敢说你一点过错都无?照你这话,最终点头的人是我,那是我要对江雪和尹秋做什么吗?我连掌门之位现在都可以立马还给江雪,我对付她干什么?再说尹秋,她是曼冬的女儿,又算我半个徒弟,我又派人杀她做什么?”
叶芝兰情急不已,连忙辩白道:“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她禁不住哽咽起来,少有这等慌张的时候,“暗卫弟子的确都是我挑选的,名单也是我拟的,可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会对小秋下手,师父,您别生气,也许是我哪里疏忽了,可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一时半刻也想不起来,但我真的和他们没关系!”
谢宜君见她这模样,不免也有几分心痛,说道:“那你再好好儿想想,究竟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为师今夜找你来也是为了问清情况,不是为了要给你定罪。出了这么大的事,总要查明那些人的来源,他们都是从各大峰脉挑选出来的,怎么会就那么巧刚好是一伙儿的?你回忆回忆,选人的过程中,有没有谁干预过你,或是有没有谁向你推荐过他们?”
叶芝兰神色怔愣,冥思苦想好一阵还是道:“没有的……没有人干预,也没有人推荐,他们都是我自己选出来的人……”
闻言,谢宜君长叹一声,容色疲惫道:“芝兰,你既什么都解释不清楚,可这事已经发生了,你又是全权负责人,那你说,你要为师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叶芝兰一瞬便红了眼眶,说不出话来。
殿外风雪正浓,满室都席卷着寒风,谢宜君站去门口,任凭那风雪扑打着自己,她静默良久,后才头也不回地道:“白灵。”
白灵得了呼唤,立即会意,朝身边一名刑堂弟子使了眼色,对方即刻行进偏殿取了个木盒过来,放在了叶芝兰跟前。
“师姐先前去问心峰的路上,我与几位师弟师妹搜过师姐的房间,”白灵说着,将那木盒轻轻打开,“还请师姐说说,这些东西是从何而来?”
叶芝兰愣愣的,缓缓朝那木盒投去了视线,待看清里头的东西后,她便顷刻间变得脸色煞白。
只见那盒子里装了不少制作人|皮面具的材料,零零散散,有新有旧,可谓是一应俱全。
“不……这不是我的,”叶芝兰红着眼,猛然看向谢宜君,“师父!这不是我的东西!”
谢宜君转过身来,面上表情错综复杂,她缓声道:“几年前温朝雨假扮天音峰那女弟子溜进宫,劫走了尹秋,我与江雪那般彻查之下都没找出给温朝雨面具的人是谁,如今暗卫弟子出了事,到你房里一搜就搜到了这些东西。芝兰,你作何解释?”
叶芝兰瘫坐在地,终于落下泪来,她看着谢宜君眼里浓浓的失望与质疑,哑声道:“师父,您信我!徒儿陪在您身边那么多年,您难道不了解我么?我与小秋无冤无仇,更和师叔无冤无仇,我怎会处心积虑那么多年要对付她们?”
“暗卫弟子是你挑选,这些面具的材料也是由你房里搜出,”谢宜君忍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喝道,“你还在狡辩!为师悉心栽培你多年,把你当成亲生女儿一般对待,你却和紫薇教暗中勾结,你简直是要诛了我的心!”
叶芝兰凄怆道:“师父,您一定要相信我!倘若当年和温朝雨里应外合的人是我,我又岂会把这些罪证留到如今?便是再蠢的人也该知道及时处理,就算是想着日后若还有用,我也不会把它放在房里。师父,这分明是有人蓄意构陷于我,说不定就是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
谢宜君悲愤交加,同样气红了眼,她看着叶芝兰道:“背后主谋?那些人哪一个不是你挑出来的?你告诉我背后主谋是谁?”言毕,她遂然上前几步,指着那木盒道,“你是宫门大师姐,没人能比你更有机会拿到这东西,那年我与江雪都猜测是无悔峰内部出了问题,却是一点疑处也查不出来,如今想来,你是掌门之徒,这云华宫里的各大峰脉,也只有你能够随意出入,你拿了东西,神不知鬼不觉,谁会怀疑到你头上!”
叶芝兰嘴唇发抖,被质问得哑口无言,谢宜君又紧跟着道:“再说当年锦城一行,我叫江雪刻意假扮成曼冬引出宫中细作,知道这事的人除了我与江雪,就只有你一个,可事情最终还是走漏了风声,紫薇教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直奔锦城而去,如若不是你说的,又能是谁?彼时我也曾怀疑过你,但终究还是放下了疑心,后来你们回了宫,我要你彻查锦城一行的弟子可有细作,却是叫那细作服毒而死!我当时虽是责骂了晚疏,但现在想来,你那时又在做什么?那细作是不是也是你杀的!”
叶芝兰白着脸,泣不成声:“师父……真的不是我……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我原想着,晚疏不成器,她那性子担当不起掌门,我还想过要把掌门给你,”谢宜君闭了闭眼,仿佛在这一刻苍老了许多,“芝兰啊芝兰……你太叫为师失望了。”
叶芝兰怔怔地看着她,喉间干涩,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
白灵旁观许久,这时候也忍不住说道:“师姐,这些材料都是在你房里的暗格里找出来的,藏得很隐秘……我们翻了许久才翻到,你……”她未将话说全,只是轻轻叹息。
前有暗卫弟子,后有面具材料,种种罪证之下,叶芝兰毫无反驳之力,她掩面痛哭,低声呢喃:“师父……”
谢宜君沉沉叹了口气,看了叶芝兰良久,末了才把背转过去,颓然道:“把她带下去罢。”
几个刑堂弟子领了命,立即将叶芝兰从地上捞起来,拖着她往殿外行去。
谢宜君双眸濡湿,禁不住趔趄几步,白灵赶紧将她搀扶住,关切道:“掌门!您……”
“罢了,罢了……”谢宜君苦笑一声,摆了摆手,“若是旁人,我还能接受,可要是芝兰……”
白灵同样心情复杂,见状也只能宽慰道:“掌门还请保重身体,勿要太过伤心,虽然如今罪证俱全,但也要等师叔回来才能下最终定论,您先不要多想,弟子这就启程赶回魏城,向师叔说明今夜情况。”
谢宜君心力交瘁,已无精力再回她的话,白灵将人扶进了内寝,看着这空荡荡的明光殿,不由又是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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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叶芝兰关押刑堂的事便传到了魏城,算是掀起了一场风浪。
白灵这一番来回奔波着实辛苦,她在上元城淋了几场雪,来了魏城又赶上了一场雨,这般劳累之下便撑不住感染了风寒,她一进宅子便将宫里的事匆匆禀报给了满江雪,孟璟给她熬了几大碗药汤,白灵一口气全灌了个干净,之后便寻了间房睡得天昏地暗,喊也喊不醒。
从那黑衣人供出叶芝兰的名字后,尹秋与满江雪就一直等着白灵的信,这回听说叶芝兰已被谢宜君扣了起来,两人却并未流露出分毫喜色。
“我想不通,”尹秋坐在矮脚几前,卷着衣袖为满江雪煮茶,“叶师姐没有任何动机要对付我们,她在往些年里与紫薇教也泾渭分明,从未有过惹人生疑之处,她怎么会是宫里的细作?”
绵密雨丝自窗口飘洒进来,满江雪没有关窗,她看着外头的落雨说:“如若她真是紫薇教安插在宫里的细作,那她吩咐暗卫弟子对你下手,就只能是得了南宫悯的命令,但南宫悯显然没有这意思,她不仅提前通知你有人要杀你,且来到魏城后也没有任何动作,这就说明芝兰并不是听命于她。”
“那就是叶师姐自己想杀我?”尹秋眉头深锁,沉吟道,“可她和如意门事变没有半点关系,她杀我干什么?我们之前就分析过,暗卫之所以要对我下手,就是为了警告梦无归不要透露灭掉如意门的另一个凶手是谁,然而叶师姐很小就在掌门身边待着了,我们也算是对她知根知底,除了我娘这层关系,她和如意门几乎称得上毫无来往,她没道理要对付我,何况当年如意门出事时,她年纪也还不大,也没有能力促成如意门的灭亡,这怎么说得通呢?”
然而眼下的情况是,暗卫弟子的确是由叶芝兰一手组建,那些面具的材料也的确是在她房里的暗格找到的。
就算面具材料可能是有人故意嫁祸给她,可暗卫弟子的事她却给不出确切的说法,每个人都是由她精心挑选,还分别来自不同的峰脉,现在这些人出了事,那黑衣人也表示他们能聚到一起是叶芝兰的手笔,这事基本说不清,不论从哪方面来看,叶芝兰都有极大的嫌疑。
尹秋入宫这些年来,受过不少人的照拂与关爱,可她至今还记得初入云华宫的头一个晚上,她偷偷摸摸离开了弟子院,想去找满江雪,却是被巡视弟子拦了下来,还要把她带去刑堂问话,彼时是叶芝兰出面替她解了围,不仅如此,她将尹秋送回弟子院后,还在床边守了尹秋许久,等尹秋睡着了,叶芝兰才轻手轻脚地走了。
那一年,因为顶着沈曼冬后人这个身份,尹秋在宫里没少被人议论,她入宫之时,所有人看着她的眼神都充满了打量和新奇,只有叶芝兰,她平平淡淡,从不大惊小怪,对待尹秋的态度既不热情,也不冷淡。新弟子轻易不准离开弟子院,可她知道尹秋依赖满江雪,所以但凡尹秋提出了要去惊月峰的要求,叶芝兰便从不会拒绝她,再忙也要带她去。
这些都是小事,也算不得什么太大的恩惠,可尹秋却一直记在心里,她记着每个人对她的好,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淡如菊的师姐,却在如今突然间成了要对付她的人。
倘使大师兄和六师兄没有死在竹林,兴许还能逼问一番他们是否听命于叶芝兰,只可惜他们已经死了,而今唯一活着的黑衣人又并不清楚背后主谋到底是谁,他甚至连见都没见过那人的面,他只知道他们都是被叶芝兰送去了惊月峰,而在他心底,他也一直以为所有暗卫弟子都是被叶芝兰所差遣,至于叶芝兰到底是不是,他本人也无法确认,可这却是他唯一能够给出的线索。
“我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尹秋闷了半晌,复又开口道,“叶师姐兴许是被人下了套,或许早在组建那批暗卫之前,就已经有人设好了局,一旦事情发展到今日的地步,谁若沾手了暗卫弟子的挑选,谁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即便把叶师姐换成旁人,结局也是一早就定好了,所以我猜,叶师姐自己定然也是一头雾水,她应该也不知为何会演变成现在这模样。”
见她眉头紧蹙,一脸沉重,满江雪伸出手,抚平了尹秋皱紧的眉,说:“可这里面存在一个问题,暗卫弟子并非是去了惊月峰以后才被人收买,他们在那之前就已经参与过如意门的事,也就是说,如意门事变后,他们表面上待在各大峰脉,互不相干,但其实背后早就是一伙儿的了。尔后他们又被芝兰在众多弟子当中精准地挑了出来,送到了惊月峰,你既然觉得芝兰是被人下了套,那么你再想想,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
听她此言,尹秋不免叹了口气,颇为头疼道:“是啊,哪有这么巧的事?”她揉了揉额角,泄气般地倒去了满江雪身上,枕着满江雪的腿,接着说,“好比我中午时分上街买包子,老板虽然做了新鲜的,可他却想让我把早上卖剩下的买走,但他要怎么做,才能在他本人不动手给我拿的情况下,刚好就让我把剩下的都给买走呢?”
满江雪说:“要么你就有那么倒霉,每一个都准确无误地挑了出来,要么便是老板明确地告诉你,你只能挑那几个,别的他不卖。”
尹秋心下一动,抬眼看着满江雪说:“所以,是有人指使了叶师姐?”
满江雪垂眸回望她,忽而笑了一下,说:“这个么,师叔也猜不着。”
看见她竟然在笑,尹秋匪夷所思道:“师叔怎么这时候都还笑得出来?我都快愁死了……”
“我也愁呢,”满江雪说,“可愁也无用,不如放轻松。”
尹秋耷拉着眼皮:“我轻松不起来,这批暗卫弟子若只是单纯奔着我来也就算了,可他们多年前就埋伏在了惊月峰,很显然一开始是要对付师叔你的,倘若我们不能把背后主谋给揪出来,我们就仍会面临未知的凶险,我不愁也不行啊。”
满江雪看着尹秋,问道:“所以,你相信芝兰么?”
尹秋静了片刻,摇头轻笑:“倒谈不上是信她,自从经历过暗卫师兄们的事后,我对谁都持有几分怀疑,只是叶师姐这事着实蹊跷,我需得理性看待,不能从表面妄下断论,给一个人定罪很容易,可要洗脱罪名却并非易事,所以我要谨慎,不能轻易断送了一个人的前程。”
满江雪伸长手往炉子里添了点炭,平静道:“其实她被关起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既然现在人人都觉得她是紫薇教细作,我们姑且也这样认为,那么往下宫里若还有人暗中兴风作浪,就能侧面证明芝兰的清白,但倘若她入了刑堂后便风平浪静,那也只能证明她的确就是细作。”
尹秋身心疲惫,翻过身扑在满江雪怀里,闷闷地说:“白灵这边也算是有了进展,就是不知季师姐那边如何了,可陆师姐常年待在宫外,暗卫弟子和她素无往来,她也没有沾手过暗卫弟子,季师姐这趟暗中查访,怕是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满江雪摸了摸她的脸,想了一想说:“其实只要梦无归愿意说出那个人是谁,一切就都好办,但她想重建如意门,还想同时对付云华宫和紫薇教,野心很大,在我没有明确表示要助她一臂之力的情况下,她定然什么也不会说出来,再者,她此番利用师姐的消息引我们来了魏城,你便出了意外,出于对你的考虑,她接下来应该也不会再有何动作。”
尹秋歪着头:“那我去见见她?”
满江雪说:“她不会见你的。”
尹秋便又沉默下来。
少顷,她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道:“梦无归不肯见我,但另外一个人肯定会见我!”
作者有话要说:已经离精神分裂不远了,除了睡觉,满脑子都是剧情剧情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