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袭人,逼退天光,才酉时末,苍郡城内的屋舍楼宇便已亮起了灯盏,举目望去,四下光影绰绰,明灯耀眼,犹似星子坠落人间。
望川殿人来人往,侍女们将今夜所备的丰盛菜肴逐一摆好,南宫悯适才落座,便见一名教徒穿过庭院而来,立在殿门外说:“回禀教主,那位尹姑娘已行上官道,正在往城门口来的路上,秦护法命属下过来问一问教主,可要派人过去迎接?”
南宫悯不答反问:“她后头跟着什么人没有?”
“没有,”那教徒回道,“从魏城一路跟过来的教徒汇报过,并不见何人跟随尹姑娘,且满江雪等人在尹姑娘上路后,也很快离开了魏城,看方向是要回云华宫。”
满江雪舍得让尹秋孤身来苍郡?南宫悯兀自轻笑一声:“你们亲眼见到满江雪走了?”
“是,守在魏城的教徒们亲眼所见。”
南宫悯挑了挑眉,意味不明道:“才经历了暗卫弟子一事,尹秋连伤都没好,满江雪会丢下她先行回宫?你们怕是看走了眼,就算满江雪没来,她也必然派了人在暗中保护尹秋。”
那教徒面露难色,斟酌道:“这……”
“罢了,去将她请到我这处来,”南宫悯说,“动作快一些,别叫我这桌子菜凉了,多少让她吃上两口热的。”
那教徒领了命,赶紧叫上几名属下前去城门接人。
殿中燃着熏香,青烟寥寥,南宫悯斜倚在美人榻上,取了卷书册打发时间,可直到那炉子里的余香都燃尽了,人却还没来,侍女们见饭菜已经凉掉了,便打算撤下去热一热,南宫悯看了一眼,说:“都不要了,叫厨子再做一桌新的来。”
她起了身,捏着书册行到殿门口,还未张嘴唤人,便见先前那名教徒又匆匆赶了回来,诚惶诚恐道:“教主……教主还请恕罪!并非属下们要让教主久等,只是那尹姑娘不肯来,非要您亲自过去接她。”
南宫悯得了这话,脸上露出几分玩味之色:“怎么,是你们态度不好,还是吓着她了?”
“尹姑娘是贵客,属下们哪敢怠慢?”那教徒道,“她只说要教主您亲自去接才肯来,任凭秦护法怎么劝她都不听,属下们没辙了,只好过来请示教主。”
南宫悯勾勾唇角,拖长调子“哦”了一声,把手里的书册递给一旁的侍女,欣然道:“那就走罢。”
见她还真要亲自过去接人,连半分不愿之色也无,那教徒略显意外,但也立即叫人驶来了马车,主仆二人绕着长街行走了一阵,不多时便已到达了城门口,南宫悯坐在车里掀了帘子,一眼就瞧见了立在城外牵着马儿的年轻少女。
这时天色已暗,四面城墙都立着燃烧的火把,在那温暖的火光映照之下,尹秋一身红裙,身形清瘦而挺拔,一张脸分明生得娇俏明媚,气质却是淡如烟云,风雪这样急,盘旋在她周身时却又显得出奇的柔和,仿佛连上天都怜惜她,不舍得叫那雪花把她冻着。
南宫悯不由地眼前一亮,吩咐教徒将马车停在了隐蔽之处,她本想暗暗打量尹秋一阵,却是没过多久就见尹秋也若有所感地朝她投来了目光,两人隔着一片游走的行人遥遥对视,视线交错的那一瞬间,彼此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淡淡笑意。
南宫悯略略颔首,冲尹秋打了个招呼,顺势拿上车里备好的油纸伞掀帘而出,她一现身,整个城门口的行人便都自动分散开来,即刻为南宫悯让出了一条宽敞的道路。
人语声在这一刻悉数消停,所有人都默契般地离远了,沐着风雪,红衣美人面带笑容,穿过寂静无声的人群行上了街头。
火光飘摇,夜色如墨,这场景几分虚幻,几分缱绻,又莫名透着一派难得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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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影在靠近,好似一片轻柔的云雾,尹秋松开了手里的缰绳,再抬头时,南宫悯已将伞面撑在她头顶,含笑问道:“稀客么,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了?”
尹秋眉眼弯弯,冲南宫悯行了一礼才回道:“之前不就说好了么,等机关大会结束后,姑姑要带我来苍郡,可您却是丢下我先走了,我只好自己来了。”
南宫悯看了看她,说:“裙子不错,谁挑的?”
尹秋说:“师叔挑的,”说完这话,她又刻意补了一句,“姑姑喜欢红裙,我要来见你,就特意换了这身,好看么?”
南宫悯端详着她,像是在欣赏什么美景,片刻后才道:“好看是好看,却不是真心为我穿,”她直起身来,眸光冷淡地扫了一眼边上的秦筝和一众教徒,又说,“我已吩咐人来接了你,你却还要我亲自跑一趟,是他们待你不周了?”
尹秋浅笑:“这倒没有,我只是信不过他们,一定要亲眼见到您才放心。”
南宫悯便又将方才的冷淡收敛起来,重新露出了笑意:“那就跟姑姑走罢,家里备了饭菜,都是你爱吃的,你这一趟赶路也辛苦,趁早回去歇一歇。”
尹秋乖乖点了头,应了声“好”,南宫悯便拉过她的手,带着她朝马车行去,尹秋见了那马车,想了想提议道:“不坐车了,要不姑姑陪我散会儿步罢,我初来苍郡也想逛一逛,不如走着回去,姑姑觉得呢?”
听她一口一个“姑姑”叫得无比亲切,南宫悯十分受用,心情大好,自是应允下来,两人便沿着街市前行而去。
纵然还在落雪,但城中仍是极为热闹,酒楼茶馆生意红火,街边小贩叫卖不断,除了行人都在刻意躲避两人之外,苍郡城内的景象几乎和别的州城没有什么区别。
策马奔腾了几个时辰,尹秋其实有些累了,但考虑到进了紫薇教后,南宫悯很有可能不会轻易将她放出来,尹秋只好借着这一趟步行熟悉熟悉路径,省得必要时刻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几个孩童嬉笑着追逐打闹,在人群中撒着欢儿地跑,一不留神撞上了尹秋,本想嘻嘻哈哈地跑开,但一见了尹秋身侧的南宫悯,个个便都如同见了鬼一般,神情惊恐地立在原地不敢动了。
尹秋觉得好笑,摸了摸其中一个孩子的头,领着南宫悯与他们擦肩而过,笑道:“看来姑姑的风评不大好,百姓们见了您都怕得很。”
南宫悯怡然自得道:“风评这个东西,我就从未有过,你不怕我便好。”
尹秋侧目看向她,说:“那姑姑这么急着回到苍郡又是为什么?魏城那边的百姓该是不认识您,何况机关大会也不见您露面,您到了魏城也不去探望我,这像话么?”
南宫悯微微一笑:“这话说的,有满江雪那尊大佛在,我哪敢露面?她想杀我呢。”
尹秋说:“不是还有我在么?只要我开口同师叔求求情,她便不会杀您,姑姑怕什么?”
“不怕满江雪的人,那是少之又少,姑姑也不例外,”南宫悯眼波流转,捏了捏尹秋的手,“我打不过她,就只能想方设法地躲,况且你又是个靠不住的,你不和满江雪联起手来对付我,姑姑就谢天谢地了。”
尹秋说:“我对付您干什么?现在是有好多人想来对付我,师叔分身乏术,顾不了我那么多,我只能来苍郡投靠姑姑您了。”
南宫悯看了她一眼,说:“满江雪会愿意你来投靠我?小小年纪惯会骗人。”
尹秋笑:“没骗您,是真的。”
“我不信,”南宫悯哼笑一声,“否则当年我叫温护法将你抓来紫薇教,她费那么大劲把你救回去做什么?”
“因为那时候我们都以为姑姑是坏人,”尹秋很认真地说,“可现在不同了,您特意提醒了我有人会杀我,这是天大的恩情,姑姑其实是好人。”
南宫悯虽然心知尹秋是在恭维自己,和她假意周旋,但也不得不承认尹秋这张嘴真是越来越会说话,哄的她很高兴,所以南宫悯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她轻声说:“可你实在是太笨了,姑姑那般好心提醒你,你却还是出了意外,不晓得多加防备,我喜欢聪明的孩子,你要想投靠我,姑姑这会儿可不大愿意呢。”
尹秋看着她,不假思索道:“姑姑在骗我,你是愿意的,否则你不会亲自来接我。”
南宫悯笑笑不说话,却又很快停下了脚步,她扫视着城中,忽然问道:“满江雪在何处?”
尹秋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师叔回宫去了。”
“这我也不信,”南宫悯盯着她,“让我想想,是她叫你来的,对不对?”
尹秋说:“不对,是我自己要来的。”
“她一定跟着你,”南宫悯道,“说不定现在已经入了城,正在什么地方偷偷看着我们。”
尹秋忍不住轻笑起来:“姑姑真就那么怕?”
“当然怕了,”南宫悯看她神色不像作假,倒也未再追问,只是说道,“不过她即便跟来了也不打紧,有你在我身边,她倒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那就是了,”尹秋从善如流道,“既然如此,姑姑还怕什么?我是真心诚意来投靠您的。”
南宫悯瞧着她,笑得意味深长:“想好了?你入了姑姑的紫薇教,可就回不了云华宫了。”
尹秋说:“我既肯来,就没想过再回去,姑姑不必试探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闻言,南宫悯才又迈开步子走动起来,笑吟吟地回道:“那是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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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路相携而行,冒着风雪回了紫薇教,自从当年河州城的总坛出事以后,南宫悯便没再刻意设立总坛,她在苍郡置了个庄子,当做住所,教徒们都分散在城里城外的各个分舵,倘使有别的门派想打进来,也得顾虑城中的百姓,比起远离尘世,这地方自然是要比别处安全许多。
踩着积雪入了庭院,侍女们很快出来迎接,尹秋甫一入内便染了满眼的红,她环顾周遭,在进殿时说:“这里也有枫树?看样子都是新栽没几年的。”
南宫悯解了氅衣,带着尹秋在饭桌边落了座,说:“姑姑是个念旧的人,你爹从前最喜欢枫树,我当年没找着他的尸骨,也没个遗物拿来立衣冠冢,只能靠这些枫树睹物思人了。”
尹秋想起流苍山的一片荒芜,又想起那片埋着所有人尸骸的林中空地,她默了默,伸手倒了两杯热茶,说:“姑姑和我爹关系很好么?”
南宫悯看她面色苍白,嘴唇也不红润,便唤来侍女多上了几盆炭火,说:“他是我父亲唯一一个义子,也是我的义弟,关系如何能不好?”
侍女们接连上了热腾腾的饭菜,好些都还认得尹秋,却又不敢同尹秋寒暄,只能一个个带着笑意对她躬身行礼,尹秋便也冲她们颔首致谢,末了才回南宫悯的话说:“我上一次来紫薇教时,姑姑曾经提过,说我爹留有遗言,让您亲自抚养我,且最好不要让我接触云华宫的人,姑姑还记得这事么?”
南宫悯夹了几筷子菜给尹秋,看着她道:“自是记得。”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尹秋捏着筷子,拨了拨碗里的菜,却没吃,“云华宫是我娘的师门,从前又与如意门交好,有什么不能接触的?”
南宫悯说:“这还用问?你既是沈曼冬的女儿,也是尹宣的女儿,所谓父债子偿,他当然会担心你落到除了紫薇教以外的门派手里了。”
“可他单单只提到了云华宫,却没有提及别的门派,”尹秋说,“而别的门派就算因着灭门一事义愤填膺,也没有找我讨债的道理,这只能说明我爹忌惮的只有云华宫,而我在云华宫待了这么多年,所有人都对我很好,从未见谁要把我爹的过错算到我头上,这也只能说明,我爹真正忌惮的,是宫里的某个人才对。”
南宫悯眸光忽闪,看着尹秋的眼神多了一些无法言喻的意味,她笑了笑,问道:“那么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呢?”
尹秋没有很快作答,神色自如地吃了几口饭菜,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只能确认他一定是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但他究竟是谁,我目前还猜不到。”
“猜不到也正常,”南宫悯说,“因为就连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尹秋抬眼看了看她,低笑一声,说:“打死我也不信。”
“为什么不信?”南宫悯饶有兴味,“姑姑也不是事事都了然于心,这世上当然有我也不知道的事。”
“那您是怎么知道有人会杀我的?”尹秋说,“您若是不知道那人是谁,又怎么能仅凭梦无归放出我娘的消息,就知道有人要对付我?”
“因为我虽不知他是谁,但我却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南宫悯说,“他有把柄握在梦无归手里,眼见梦无归有了兴风作浪的苗头,他岂会坐得住?你是沈家后人,梦无归是如意门旧人,他要警告梦无归不要生事,自然会从你下手。”
尹秋还是摇头,不留情面道:“这话真是漏洞百出,您既不知他是谁,却又知他有把柄握在梦无归手里,表明您对这两人的事都心知肚明,姑姑还是别骗我了,我被蒙在鼓里触摸不到真相,真是愁得很,您就看在我爹的面子上,跟我透露一二不行么?”
南宫悯喝了口茶水,静默须臾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有什么好处?”
尹秋唇角一弯,露出个意味无穷的笑来:“姑姑不是需要人陪么?只要您能助我将那人揪出来,我可以留在紫薇教陪着您,为您养老送终。”
南宫悯不语,似在认真考量尹秋这话,半晌才道:“口说无凭,你这丫头从小就机灵,嘴上功夫可不容小觑,你先前还说来了就不打算走了,这会儿又说我得帮你你才能留下来陪我,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先前的确是假,可眼下也的确是真,”尹秋眸光温和,语调如常道,“只要姑姑愿意直言,我说到做到,您若实在放不下心,那我们可以白纸黑字签个契约,如何?”
南宫悯不以为意:“契约?一张纸罢了,没什么用处,我要实质性的好处。”
尹秋说:“那姑姑不妨说说,您想要什么好处?”
南宫悯打量她一阵,忽地朝尹秋凑了过去,她抬起手来,轻轻贴上了尹秋的面颊,呵气如兰道:“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一次见你,我总觉得你像是什么地方同往常不一样了。”
幽香逼近,那张美丽的面庞一瞬近在咫尺,尹秋微微皱眉,忍住了后退的冲动,回望着南宫悯说:“哪里不一样了?”
南宫悯别有深意地看着她,柔声道:“从前觉得你还小,是个孩子,可近两次与你接触后,发觉你确实长大了,还出落得这般好,是个小美人儿。”
尹秋维持着镇定,尽量自然地笑了笑:“那又怎么?”
“我这人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各种各样的美人儿,”南宫悯似笑非笑地说,“你想要我帮你,就得把你自己给我,你愿意么?”
听见她说了什么,尹秋很难不感到惊诧,愣了愣道:“把我自己给你……什么意思?”
南宫悯说:“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尹秋怔了片刻,不动声色地拉开了点距离,淡然道:“您在跟我说笑?”
南宫悯微微埋首,凑在尹秋发间嗅了嗅,说:“你觉得我像是在说笑?”
察觉到她的呼吸裹着幽香流连在颈侧,尹秋身子一僵,即刻朝后退去,眼神古怪道:“你……”她顿了顿,极力平复着心中的反感,“别开玩笑了,您这殿里不知养了多少美人儿,您也从来不缺这个,又岂会看得上我?”
“那都是些庸脂俗粉,不堪入目,”南宫悯观察着尹秋的反应,像是觉得十分有趣一般,调笑道,“再说了,你不是很清楚么?姑姑可从未碰过她们。”
她这半真半假的样子倒叫尹秋显得过于认真了,尹秋闷了半晌,终是重新笑起来,轻叹着道:“您是长辈,可不能同我开这样的玩笑,若是叫我爹知道了,他夜里是要来找您麻烦的。”
南宫悯笑出了声,这才坐直了身子,道:“好罢,不逗你了,有件事情,我的确可以告诉你。”
尹秋两眼一亮,赶紧搬着椅子坐了回去:“什么事?”
南宫悯笑看她一眼,优哉游哉地吃了几口菜,后才说:“当年我之所以能那么轻易攻上流苍山,并不全是因为你娘在那日生产,无暇率领弟子们迎战,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有人给了我一份图纸。”
尹秋疑惑:“……图纸?”
“流苍山的山腰处,曾经设有一座地底机关,那是你外祖父花了所有沈家家底从九仙堂手里买来的,”南宫悯说,“但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只有沈老爷子和沈老夫人以及你娘才知道,当然了,你娘与你爹成婚后,你爹也顺理成章地知道了。”
尹秋说:“那机关有什么用?”
“有大用,”南宫悯说,“那地底机关是九仙堂九个堂主合力而造,是全天下独一无二的东西,只要有人想攻上流苍山,沈老爷子坐在家中动动手指头,就能叫心怀不轨者全部死在半山腰,连如意门的大门也别想靠近,而九仙堂的机关术一向不外传,做出来的东西也从来不会交易,历来便只作展览,但他们为何愿意将这样的神兵利器卖给沈老爷子,这个我无从得知,反正此事么,我也是在你娘怀上你之后才知道的。”
尹秋噤声片刻,沉声道:“所以,倘使没有人给你图纸,即便我娘当日正在生产,如意门少了个以一敌百的高手,你也并不能成功灭掉如意门。”
南宫悯说:“不错,那你不妨猜猜,是谁给了我图纸。”
尹秋说:“这还用猜?既然我爹知道了,必然是他给你的,不正是因为他向你通风报信,你才攻进了如意门么?”
南宫悯淡淡一笑,却是答道:“你错了,真正和我通风报信的人,从来便不是你爹。”
闻言,尹秋顿时愣住。
“世人都以为你爹背叛了如意门,然而事情的真相却并非如此,”南宫悯笑得高深莫测,看着尹秋道,“从你爹爱上沈曼冬的那一天起,就未再同我说过一句不利于如意门的话,他不仅要与我决裂,还偷了我的圣剑想和沈曼冬远走高飞。”
“在如意门血案这件事情当中,你爹是个彻头彻尾的冤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