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了?刚见面不久便吵起来,叫旁人看了成何体统?”陆怀薇下了阶,急匆匆追上季晚疏的脚步,季晚疏在前头怒气冲冲,一个顿步停下来。
“我倒也想与他们和和气气,却是每回见了面都不让我安生,”季晚疏横眉道,“别说是少掌门,便是当了掌门,只要我一天没嫁人,就一天丢了他们的老脸,女人不成婚生子便是天大的罪过,管你是加官进爵还是受世人追捧,没出阁就是天理难容!同样的事,男人做了那是一心奔着前程,胸怀大志,女人做了就是伤风败俗,要遭人耻笑,这些话我听得进去就有鬼了!”
陆怀薇说:“气成这样,想是伯父伯母催着你成婚了,唉,怎么偏偏挑了这个时候?”
“他们当然要挑这个时候,”季晚疏说,“我当了这少掌门,以后回家的次数只会更少,现在不说,往后更没得机会说。”
陆怀薇把人拉住不让走,劝诫道:“你这会儿要上哪儿去?过不了多久就是正午了,你跑没了影,叫我到何处去寻你?再大的火气也得给我压下来,今日你是主角,你可不能出岔子。”
季晚疏一想到二老那架势不像是开玩笑,又想着温朝雨孤苦伶仃,一个人守着座宅院冷冷清清地等着她,心里真是如那火上浇油一般,烧的她遍地都不舒坦。
两人绕着宫墙转了几转,来到一处空旷平坦的练武场,季晚疏抽了佩剑,就在那场地里舞起剑来,要以此泄愤。叮叮当当,环佩作响,金银首饰落了满地,陆怀薇一边拾捡一边好笑:“还真叫你说对了,戴多少掉多少,你这时候舞剑弄得一身汗,待会儿还怎么见人?”
季晚疏“唰唰”几招就将墙边伸出来的花枝砍得杂乱,怒道:“见不得人就不见,今日这笑我卖不出来,先容我撒撒气!”
陆怀薇只得由她去,将捡起来的物件拿手帕包好,不一会儿,就听一道熟悉的嗓音在身后说道:“谁又惹了季师姐动怒,怎么气成这副模样?”
陆怀薇回头一看,原是尹秋回来了,无奈道:“方才伯父伯母跟她逼婚呢,把人气得不轻,可惜这园子里的花还没开得出来,她就都给打烂了,糟蹋了好好的春景。”
尹秋适才与满江雪回了宫,两人到了明光殿,听谢宜君提了一嘴这件事,尹秋便出来寻一寻季晚疏,想开导开导她。尹秋这边还没回话,季晚疏已大步流星冲过来,问道:“温朝雨呢?她来是不来!”
尹秋笑看她两眼,装没听见,称赞道:“师姐今日怪好看的,是个美人儿,前一阵子我的画技得了夫子的认可,你接着舞剑去,我给你画下来。”
“少拿我寻开心,”季晚疏说,“我问你温朝雨来不来!”
尹秋说:“来又如何,不来又如何?”
季晚疏说:“她来,我就领她去明光殿,当众与她求亲。她不来,我就下山去请她!”
陆怀薇听了这话直摇头,尹秋说:“又来了,好不容易才稳重了几天,师姐又暴躁起来,你这般冲动,不仅伯父伯母不好做人,连温师叔也是一样的,她要是知道了怕也不肯来呢。”
“我的稳重都是装的,恰巧最近我也装腻味了,”季晚疏说,“她不敢来是不是?我也料到了,好,我不逼她,我受着别人逼我便是。你拔剑出来,陪我打一场!”
尹秋只好将逐冰取下来,欣然道:“也成,打完这一场,师姐可不许气了,你先承诺给我听。”
季晚疏道:“打完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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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小辈在外头切磋剑术,满江雪则留在了明光殿与谢宜君闲谈。
距离大典正式开始还有半个时辰,长老们都已出去寻了各峰弟子提前在看台落了座,殿中剩了些别派应邀前来的英雄豪杰,热闹气氛仍旧不改。
“说起来,你和尹秋昨日去了城里看望温朝雨,”谢宜君斟了茶,越过珠帘瞧了瞧里头的季氏夫妇,“她来不来有没有个准话?那二位先前和晚疏提了婚事,没说两句就不欢而散,温朝雨若是来了,你可得叫她躲远些,别搅了我这册封大典,闹出笑话来可不好。”
满江雪将殿里的众人扫视一圈,说:“我也不知她究竟来不来,小秋已经去找晚疏了,安抚安抚便好,温朝雨即便来了也无需我提醒,她懂得分寸。”
谢宜君“嗯”了一声,见满江雪像是在找什么人,遂问道:“看什么呢?”
满江雪说:“白灵上哪儿去了?”
谢宜君说:“外边儿忙活呢,本该芝兰做的事现在都是她在打理,你找她什么事?”
满江雪说:“有个事情得跟她确认一下。”
谢宜君立即唤了弟子来,要人去将白灵喊过来,满江雪却是起身道:“不必了,这里吵闹,我出去清净一下,顺道去找她。”
“一个个的都要往外跑,”谢宜君说,“那得记着时辰,别误了大事。”
满江雪颔首应了,独自出了大门顺着石阶一路往下,大典地点设在明光殿正对着的望天道场,那地方台子都搭好了,四面看台也已坐了不少人,白灵见满江雪远远地就朝自己走来,便也迎上去,行礼道:“师叔回来了,看样子是找我有事?”
满江雪说:“你去将负责观星台的弟子名单和记事册子拿来给我看,越快越好。”
白灵虽不明白她为何这时要这两样东西,但也没有多问,将手里的事交于了旁人后,便很快将东西取了来。
满江雪坐在看台上方,将那名单和册子细细看了一遍,白灵在一侧问道:“师叔看这个是要做什么?”
今日天气好,快到正午时分的日头晒得足,还有些热。满江雪往阴影里挪了挪,不答反问:“全在这儿了?”
“名单是最新的,记事册子是年前的,”白灵说,“中间有过几次人员调动,上头都有批注,观星台年前一整年做了些什么,也都写得很清楚。”
满江雪若有所思。
白灵观察着她的神色,斟酌片刻后再次问道:“师叔是想看什么?不妨说出来听听,我也好看看我知道不知道。”
满江雪将册子合上,安静少顷才说:“我记得去年观星台翻修过三次,这上头怎么只记了两次?”
“哪里来的三次?”白灵想了想,解释道,“头一回是夏夜里落了暴雨,冲毁了不少衣冠冢,后来被弟子们修缮了。次一回是初冬时突然下大雪,也是把衣冠冢给压垮了,当时人手不够还是我们琉璃峰借的人出来。统共就这两次嘛,师叔是不是记错了?”
满江雪说:“眼下姑且当做是我记错了,可芝兰出事那天也落了暴雨,回来后观星台该是也翻修过,却怎么没记上?”
白灵一愣,翻开那册子看了看,悻悻道:“奇了……还真没有。”
满江雪说:“再去问清楚。”
白灵跑得飞快,复又上了后山去问询此事,末了又一路踩着亭台飞跃回来,禀道:“问过了,这最后一次是管事弟子忘了记,可这么说起来,算上师叔说的,不就是四次了?那也还是少了啊。”
满江雪转动着匕首,说:“人是怎么回的?”
“都说只有三次,和我方才跟您说的都对得上,”白灵道,“我问他们是不是一共动了四次,没有一个点头的,不过师叔既然特地问起,那您提醒提醒,这第四次是什么时候的事?”
满江雪看了看她,顿了须臾才道:“约莫是你们去往云间城的那段日子。”
白灵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说:“那阵子没听说宫里修过观星台啊,而且师叔当时还回过宫,您是在宫里瞧见了还是听见了?或者谁跟您说的,我把那人给您找来问一问?”
满江雪眉头微蹙,却是回道:“算了,问不了。”
白灵目露疑惑:“问不了?怎么个问不了?”
满江雪沉思不语。
她既不肯说,白灵自然也就不好多问,只得转移话题道:“那我去把小秋她们叫过来,大典马上要开始了,师叔先坐一坐。”
满江雪叮嘱道:“方才我问你的这些,暂时不要告诉别人。”
白灵郑重点头:“师叔放心,便是小秋我也不会说,我嘴巴可严实了。”
另一头的练武场,季晚疏与尹秋已打了数个来回,边上观战的人除了陆怀薇还吸引了不少别的弟子,众人兴致勃勃地观望着,直到白灵来传话,缠斗不休的两人才收了手,结束了这场比试。
“都去道场那边罢,”白灵说,“大典就快开始了,你们怎么这时候想起来切磋?”
打了这一场,季晚疏明显轻松不少,她瞧着尹秋少见地笑了起来,说:“看来我闭关这几年你也没闲着,凭你如今的身手,当个首席大弟子不成问题了。”
尹秋谦逊道:“师姐谬赞了,你一直让着我,招招式式都游刃有余,我却是已经拿出了全力,首席大弟子我可不敢当,师姐快别笑话我。”
季晚疏极少在剑术方面夸过谁,听了尹秋这话便又由衷道:“谦虚什么,我说你好那就是好,这宫里弟子众多,能与我打上这么久还不见吃瘪的人也就你一个,看来师叔对你还是上心的,她应是指点过你许多,不像我,没个师父引导,全是自己瞎琢磨。”
尹秋调侃道:“师姐哪还需要师父,你现在都能自己收徒当别人的师父了。”
季晚疏自嘲一笑,本想再问问她温朝雨的事,但想想还是作罢。几人带着一堆兴致昂扬的弟子们去了望天道场,不多时谢宜君也率领一众客人在看台上落了座,季晚疏随着白灵候在边上,等谢宜君宣布册封大典正式开始后,舞剑助兴的弟子们便飞落场中,两旁锣鼓喧天,热热闹闹地敲打起来,引得四周好一片喝彩声。
陆怀薇挤着时间给季晚疏重新梳妆打扮,把她那些首饰什么的又给她戴了回去,季晚疏挑了个人不多的地方俯视过众人,迟迟未能见到熟悉的身影。
她既盼着温朝雨来,又不想她来了之后跟做贼似地藏着,可这么重要的日子,她终究还是希望温朝雨能够到场,毕竟今日她若来了,意义自是不一样。
“别苦着脸了,”陆怀薇替季晚疏擦干了汗,宽慰道,“所谓大典,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谁来谁不来,那都是小事,你真要摆张臭脸去走那红地毯?”
季晚疏叹息道:“别烦我了,你们个个都好会讲道理,我也不是不明白,就是免不了情绪低落,不用管我。”
陆怀薇笑笑不说话了,给了季晚疏一些清净。等场中助兴的弟子们退下,季晚疏便按照事先定好的流程在众目睽睽之下入了场内。
顷刻间,呼喊声响起,掌声如雷。
四面俱是人山人海,那些攒动的人头里有不少熟面孔,却始终没有出现季晚疏真正想看到的那个人,她收拾好错综复杂的心情,在道场中央将毕生所学的云华剑法悉数展示了一遍,季家二老在看台上看得雀跃不已,季夫人更是激动到直抹眼泪,将周围的弟子们也带动起来,都精神振奋,又是艳羡又是崇敬,几欲热泪盈眶。
一剑舞毕,热烈的欢呼声中,季晚疏收了剑,脚边落了一地的珠钗和簪花,她抬起头来,年轻的面庞从容冷静,一派镇定。
高台就在前方,谢宜君和满江雪以及众位长老立在那上头,朝她投来的目光都饱含着欣慰与期许,周围充斥着各种声音,人人都兴高采烈,喜不自胜,季晚疏握着剑柄,一步一步朝着尽头走去,内心却是比什么时候都要平静。
过了今日,她就是少掌门了,从今往后,云华宫就是她一生的归属,她要和谢宜君一样,在这宫里待到天荒地老,失去了来去人间世的自由。
哪怕是到了这一刻,季晚疏也仍是没有全然做好准备。
这真是她想要的生活吗?
其实不是的,但肩负着这样的重担,她不能退缩,不能临阵脱逃,她兴许不会成为像谢宜君那样尽心尽责的好掌门,但她也可以做到放下小我成全大我。
虽然这过程会让她觉得难熬,但一想到今后的路会有个人默默陪着她,这条鲜红的大道也就不那么难走了。
只是那个人,此时此刻在哪儿?
季晚疏停了下来,再一次环视着,顾盼着。
喧嚣将她淹没,四周的一切都如潮水般向她袭来,眼前的种种景象开始变得模糊,季晚疏用指腹揉了揉眼睛,摸到了一点濡湿。
怎么这么没出息?她有些惊愕地想,就算心心念念的人不来,她都二十来岁了,难不成还要为着这个当场哭鼻子?
季晚疏嗤笑一声,暗骂自己不知进取,难成大器。她深呼吸一口气,朝着那高高的阶梯行去,抬腿的那一刻,只听周身倏地响起了道道爆竹炸开的声音,下一瞬,漫天烟火绽开,于高空铺就了一片耀眼夺目的红霞,紧接着,又有无数轻柔的五彩纸花从天而降,像凭空落了一场花雨,将她整个人都罩在了里头。
“哎呀!好漂亮的白日焰火!”
“快看!好多纸花呢!”
“太美了罢!这是什么人放的爆竹?咱们这两日也没见谁还准备了这个啊!”
……
季晚疏在阶前驻足站定,仰首望着高空,那些绚烂的烟火深深地映在了她眸中。纸花飘落下来,落在她的发梢和肩头,填补了那些坠落的珠钗和首饰,给她添了不少鲜活的颜色。
她举目看着,渐渐露出了难能一见的笑容,尔后她伸出手,把掌心摊开,捧住了那些轻飘飘的纸花,低头轻嗅时,季晚疏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脂粉香。
那香气里仿佛还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酒气,也不知是真的有,还是她想要有。
·
“快快快,替我挡一挡!”温朝雨蹲在尹秋身后,扯着尹秋的衣袍道,“别叫她看见我了!”
尹秋被她扯的一个趔趄,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尹秋大笑:“看见才好呢,你快瞧,季师姐笑得真好看。”
温朝雨捂着脑袋,扒着尹秋的肩膀朝底下看了两眼。
“真是好主意,我都没收过这样的礼,”尹秋羡慕道,“师叔什么时候也能给我放烟花看就好了。”
她说完这话,偏头朝那高台看去,满江雪也在此时将视线落在了她身上,两人隔着人潮对视,都向着彼此展颜一笑。
温朝雨说:“那可不行,满江雪若要剽窃我,我可不饶她,要讨意中人欢心就自己想法儿去!”
尹秋不同意:“烟火爆竹什么的又不是您一手所创,银子能买得来的东西,师叔凭什么不能给我也放一场?”
温朝雨说:“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剽窃这等事,为人不齿!”
尹秋好笑:“真是霸道,那照您这么说,您每日得吃饭睡觉,这事您做了,别人可不能做,做了便是剽窃。”
温朝雨说:“你这是歪理,满江雪别的没把你教会,歪理倒是教了一堆。”
尹秋心道要论歪理谁能比得过您?她暗自腹诽,没把这话说出来与温朝雨斗嘴。底下季晚疏已攀上了阶梯,烟火还在逐一绽放,引得弟子们连连惊呼。尹秋拍着巴掌,跑到栏边冲季晚疏喊了几声,温朝雨见状赶紧将她拉回来,低声道:“别叫唤了,你挡着我也不妨碍你看热闹么,不要乱跑!”
两人拉拉扯扯,在看台上已经十分显眼,季晚疏早就将她二人瞧见了,却佯装不知,由着温朝雨自娱自乐。
尹秋目送着季晚疏缓缓登上高台,不知为何,她竟在这一瞬突然哽咽起来,说道:“季师姐那么喜好自由的一个人,从今日起就得困在宫里哪里都不能去了,温师叔,您左右脸皮这般厚,也别顾虑旁人的眼光,您如今又无事一身轻,就常来宫里陪着季师姐罢,我看掌门也不会说什么,您以为呢?”
“那当然没问题了,”温朝雨顺口应着,半晌才反应过来,“等会儿——你说谁脸皮厚?我替满江雪收拾你!”
尹秋开怀大笑,拿手帕揩了揩眼泪,视线游移间忽地瞧见白灵在对面与陆怀薇说了几句什么,神态略显凝重。尹秋“咦”了一声,遥遥观望之下,便见白灵握着一封信笺飞身上了高台,冲谢宜君耳语一阵,谢宜君登时神色一变,又立马转过头看向了满江雪。
这副场面任谁见了都知道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事,尹秋心口蓦地一跳,没来由产生了一股不好的预感,她紧紧皱起了眉,温朝雨也在后头问道:“怎么回事,是出了什么变故么?”
尹秋不明所以,正要跑过去询问一番,却见满江雪径直朝她这处行了来。尹秋赶紧问道:“白灵收了谁的信?发生了什么?”
满江雪迟疑了一下,开口道:“……傅岑死了。”
犹如一道晴空霹雳,尹秋得了这话,禁不住后退两步,难以置信道:“傅楼主死了?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快?她昨夜才听温朝雨分析过此事,没想到今日就传来了噩耗!
“还真被我们猜准了,”温朝雨亦是感到讶异,“梦无归孤注一掷,果然是要下狠手的。”
满江雪扶了尹秋一把,关切道:“小秋,冷静。”
尹秋一屁股坐回木椅,浑身脱力,后背发冷。她抬手捂住了嘴唇,好半天才颤声道:“完了,傅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