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璟坐在门槛上,面朝着漫天风雪。
隆冬时节的桑榆山像是一处远离尘世的孤境,举目望去,满眼芒白,四处都垫着极厚的雪,不见人影,也不见飞禽。
手里的药方才还烫得厉害,几片雪花落进来,很快就凉了。孟璟端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听见孟母在后头说:“乖孩子,阿娘这两天腰痛的毛病又犯了,你等会儿去给你爹送饭,记得早点回来,别跟他在林子里闲逛,这么冷的天,冻出病可不好。”
孟璟点点头,仰首将汤药一口气灌了个干净。孟母给她添了衣,又裹了件兽皮小袄,孟璟自己则动手戴了一顶打了补丁的毡帽,问道:“娘,我有个事想不明白。”
孟母说:“什么事?”
孟璟吸了吸鼻子,有点不高兴,说:“昨天上午我和爹不是去了城里卖货么?我们路过一家学堂,听见里头好些人在背书,念得真好听,我问爹我什么时候也能去上学,他不说,让我来问你。”
孟母面露难色,把几个刚蒸好的馒头和咸菜放进竹篮子里,用棉布盖住。她背对着孟璟说:“再等等罢,你天天都要吃药,家里的银钱不够用啊,现在又是寒冬,你爹几天下来连只兔子也打不着,饭都快没得吃了,哪还能送你去上学呢。”
孟璟昨日蹲在学堂外听了许久,到了晌午,不少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们都被家里的马车接回家去吃饭,有个年画娃娃一般的漂亮小姑娘往她跟前丢了几个铜板。孟璟如获至宝,抓起来揣进袖子里,一直没告诉爹娘,此刻便将铜板拿出来,问道:“要多少钱才能上学,我这够了吗?”
孟母一听她这几个铜板的来历,好半天都没说得上话来,末了才长叹一声:“这哪够呢,那些富贵人家都是把教书先生请到家里去,不那么富裕的就去私塾念书,但也比咱们家强上了不止一星半点。你看,咱家穷成这样,能叫你有口药喝就不错了,不过你放心,等爹娘以后赚到了钱,自会送你上学的。”
孟璟握着那铜板,忽然间发了脾气,将桌上的药碗推到地上,哭闹道:“你们真没用!既然这么穷,连上学也供不起,那还生我干什么?白白叫我眼红别人,这药也不必吃了,干脆让我病死好了,多少能替你们省两个子儿!”
孟母得了这话,一颗心犹似被什么重物碾过似的,恨不得连骨头都碎了。恰巧孟父这时候赶回来,刚好就把孟璟这番话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里,孟父将肩上的背篓一丢,揪着孟璟的后领子把她提起来就打,骂道:“混账东西!老子尚且没嫌你是个来讨债的病秧子,你倒还嫌起我们穷来了,连那山里的畜生都知道自己的窝最好,你连个畜生也不如!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这个目无尊长的!”
孟父今日原本收获不少,不仅掏了一个山鸡窝,打了两只山鸡,还在冰池子里网了几尾小鱼,想着回来给孟璟炖汤喝,叫她高兴一下。没成想还未进门就听见孟璟跟她娘大呼小叫,孟父怒不可遏,下手重,打得孟璟哇哇大哭,孟母拦也拦不住。一家人鸡飞狗跳地闹了一场,孟父才稍微消了点气,却也将孟璟往门外一丢,关着门道:“不知好歹的玩意儿,这家穷得叮当响,养不起你这娇小姐,你有本事就去城里认别人做爹做娘!”
孟母抹着泪道:“呸呸呸!什么娇小姐!那郎中说了,这孩子命不好,得当男孩儿养才能多活几年,你把他扔出去不是叫他去死吗?这冰天雪地的,冻坏了又要花钱找郎中给他治病,你这是要绝了自己的后啊!”
夫妇俩在屋子里争吵不休,孟璟萝卜似的种在那积雪里,费了老大劲也爬不起来。她伤心极了,又还在气头上,嚎了两嗓子便白眼一翻厥了过去,等夫妇俩终于吵完开了门,孟璟已经在外头冻成了冰坨子,怎么喊也喊不醒。
“你这个杀千刀的,你用那么大力干什么!”孟母抱着孟璟就开始往山下跑,一边回头道,“这么厚的雪,没人拉一把,他怎么起得来?璟儿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就回娘家去,你一个人过罢!”
那天的风冰寒刺骨,吹在脸上刀刮一般的疼。孟璟其实意识尚存,只是睁不开眼,她听着娘亲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自己,不知为什么,心里头骤然间涌上了一股浓浓的悲痛与哀愁。
那感觉如狂风,似洪水,将她严丝合缝地沉溺其中。孟璟挣扎了许久,好不容易才缓了一口气过来,她竭力回抱住了娘亲,流着泪跟她说:“对不起,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娘,我错了……”
“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不住地认着错,和娘亲道着歉,可孟母的声音却再也没有在她耳边响起过。寒风好像在渐渐远去,那些砭骨的寒凉逐步被温暖的热度所取代,阴沉的天色缓缓淡去,眼前忽然有了明亮的光,孟璟费力地睁开了眼,看见的不是冬日里的桑榆山,而是问心峰的弟子房。
她被那光线刺的两眼发白,直冒金星,梦里的景象都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可令人心安的怀抱却没有消失。与此同时,还有个温柔的声音在安抚着她——
“没事了,没事了……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孟璟神情呆滞,望着屋里的摆设久久也回不了神。许久,她才动作僵硬地转过了头,撞上了尹秋那双满含担忧的眼睛。
两个人寂静无声地对视了少顷,尹秋像是也才反应过来孟璟醒了似的,惊喜道:“你醒了?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孟璟看着她,干燥而无血色的嘴唇翕张两下,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泪水糊了她一脸,也沾湿了尹秋的肩。
尹秋拿手帕擦干了她的眼泪和冷汗,作势要松开孟璟,说:“你先躺回去,我去把徐长老叫过来给你看看。”
瞧见尹秋这就要离开,孟璟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就将她紧紧抱住。
“别走……”
尹秋身形一顿,只得拍了拍孟璟瘦弱的薄背,问道:“做噩梦了?”
孟璟哽咽不语,眼里的泪水源源不断地落下来,尹秋听她在梦中喊着爹和娘,就知道她必然是梦到了什么伤心事。尹秋沉默了一会儿,轻叹一声,对孟璟说:“醒了就好,不管你梦到了什么,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这时候也来不及思考怎么宽慰孟璟比较合适,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拣着话道,“我也梦见过我娘,很神奇是不是?我都没见过她,居然也能梦见。虽然我在梦里也没看见她的脸,她只是站在我身后替我撑了伞,但我一直记得,到现在也没忘。”
孟璟呜呜咽咽地抽泣了两声,嗓音嘶哑道:“你的梦里……在下雨吗?”
“嗯,好大的雨,”尹秋声音轻柔,说,“还有好大的火呢。”
孟璟静了片刻,又问:“雨里怎么会有火?”
尹秋笑了笑,回想着她在病中时是怎么被满江雪照顾的,便也学着她抱着孟璟轻轻晃起来,说:“我也奇怪呢,那么大的雨,可就是浇不灭那场火。我到处走啊走,也不知道自己是要找谁,偏又觉得自己貌似就该找谁,但所有人都避着我,我仿佛怎么也近不了他们的身。后来我跑累了,我娘就在那时候给我撑了伞,替我遮了雨,我还和她说了一会儿话。”
孟璟靠在她怀里,滑落的泪水又打湿了尹秋的衣襟。她闭了闭酸涩肿胀的眼睛,怅然若失道:“你们说了什么?”
尹秋回忆了一下,摇头:“这个却是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她的声音很好听,和我想象的一样。”
孟璟两眼放空,视线也不知落去了哪里,她闻着尹秋身上清浅的馨香,继续问:“那你爹呢?”
尹秋说:“没梦见过我爹,那年刚到宫里,师叔曾经假扮过我娘的样子,我依稀还记得一点。可我爹长什么样就无从得知了,我只听人说过我的眼睛和他几乎一模一样,但别的地方都像我娘。”
孟璟仰首看了她一眼,说:“你的眼睛很漂亮。”
“真的?”尹秋笑容恬淡,“好些人都这么说过,连你也这么觉得?那我爹应该也不赖了,他兴许是个玉树临风又英俊潇洒的人。”
孟璟的目光移到尹秋脸上就再也没移开,尹秋双手圈着她,把她圈在怀里,来到云华宫的这些年,从没有人这样抱过她,甚至连尹秋也是第一次离她这么近。
孟璟好贪恋她身上的暖意和味道,也好迷恋她柔软的怀抱,她因着尹秋的存在很快就忘了梦里的人和事。孟璟暗暗地想:如果这个人是她的就好了。
可她已经是别人的了。
心底漫开了难以形容且无法言说的悲哀,曾经犯过的错,如今后悔已无用,现在心仪的人,又是这样爱而不得。孟璟的心口又发起痛来,可她默默地忍住了,没有表露分毫,只是说:“你怎么会来。”
尹秋伸出手,指了指窗下置着的书案,说:“我昨天去了城里,给你带了一包松子糖。”
孟璟顺着她的手看了看,又将视线收回来,打量着尹秋说:“你眼睛好红,头发也乱,是一夜没睡吗?”
“睡了啊,”尹秋说,“我在外边儿的矮榻上睡的,听到你说梦话我才进来。”
孟璟知道她在说谎。她太了解尹秋了,即便昨日病倒的人不是她,尹秋也会整宿守着人,断不会把哪个病人独自丢在房里安安心心睡大觉。
孟璟不清楚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梦话,也不知道这一夜她有没有让尹秋费心,但当她发现醒来后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尹秋时,她心中很欢喜。
可欢喜之余,更多的还是惆怅。
“你不该来的,”孟璟停止了流泪,说话时却仍带着哭腔,“我发病后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你了。”
尹秋说:“这是为何?”
孟璟没吭声。
“那你刚才还不让我走,”尹秋笑着说,“你这别扭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我们是好朋友,我照顾你便是应该的,你能为了我昼夜不休研制解药,我守你一夜又算得了什么?”
孟璟合上双眸,还是没说话。
尹秋见她情绪稳定了些,便直起身来,说:“好了,既然你已经醒过来,就得让徐长老看看你还有没有事,我去叫一叫他,你先等着。”
孟璟急忙又将眼睛睁开,拉住尹秋道:“别,师父年事已高,昨晚想必也没睡好,我也是学医的,我知道自己已经无碍了,不要去吵醒他。”
尹秋端详她两眼:“果真?可你这样子……我不太放得下心。”
“我没事,”孟璟深呼吸一口气,搭着尹秋的肩坐了起来,“你扶我去一个地方。”
尹秋意外道:“现在?你才刚醒,身子也还虚着,你要去做什么?”
孟璟穿了鞋,摇摇晃晃地站直了,伸手去够衣架上的衣裳,说:“去了你就知道。”
尹秋迟疑道:“可你还病着,正是该静养的时候,怎么能胡乱走动?你先告诉我你要去哪儿,否则我不会同意的。”
孟璟自顾自穿好了衣,又脚步虚浮地行到一侧就着冷水洗了脸。她脑子发晕,气息不平,却强撑着表现得很镇定,说:“你不要拦我,我现在有一件十分想做的事,你若不肯与我同行,那我就自己去。”
尹秋岂会不拦他?两个人在房里争执起来,闹出了动静倒也没将隔壁的徐长老吵醒。这会儿时日尚早,问心峰的弟子们都还没起,孟璟扶着桌椅执意要出门,尹秋见拦她不住,又担心自己惹得孟璟再度发病,只得点了头。
两人互相搀扶,推门下阶出了院子,离开了问心峰。尹秋一路上都在问询孟璟到底想做什么,但孟璟始终神色冷静,并不开口。直到道路尽头出现了一座熟悉的楼宇,尹秋才反应过来,问道:“你大清早来刑堂,该不会是……”
“我来杀人。”孟璟口吻平淡地说了这一句,便步履蹒跚地顺着小道拐进了刑堂大门。
“等会儿——”尹秋匆忙追上她,略有些情急道,“你虚弱成这样,还杀什么人?快跟我回去!”
孟璟挥开尹秋的手,兀自拾阶而上,临进门时又侧身道:“借你的匕首一用。”她说完,也不等尹秋答应与否,自己就将逐冰取了过去。
尹秋正要开口劝一劝,孟璟又回头道:“你最好别进来,看了做噩梦我不负责。”
言罢便进了最里间的牢房入口,顺手还把门给关上了。
很快,守在牢房里的几个弟子也都被孟璟赶了出来,尹秋与他们对视几眼,弟子们倒是显得十分平静,仿佛是对孟璟大清早就来此的行径见怪不怪,冲尹秋颔首行礼后便都去了偏厅休息等候。
尹秋数次想进去看看情况,但又始终没听见里头传来什么动静,便坐在石阶上思绪翻飞地等着。好在没过多久身后就响起了脚步声,尹秋回头一看,孟璟握着逐冰,正停在门口努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
她脸上都是血,衣襟和裙面也溅了不少血迹,只有手上滴着水,逐冰竟然是干净的。
“你……”尹秋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我用水清洗过,”孟璟走到尹秋身边坐下,把逐冰还给了她,“不脏。”
尹秋眉头紧锁,伸手接过逐冰,那不染血污的薄刃映着她凝重的脸,孟璟一声不吭地与她肩并肩席地而坐。远空的金辉破开云层投射下来,给院子里花红柳绿的植株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光。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我问过师叔,她说这人已经没有用处,是生是死全凭我做主,”一阵寂静之后,孟璟把头靠在了尹秋肩上,轻声说,“我给了他一个痛快,一剑捅穿了他的心。”
尹秋承受着她匀给自己的重量,一时间无话可说。
“我报仇了,”孟璟如释重负般地笑起来,“我终于报仇了。”
她笑着,却又流出了泪。
尹秋叹道:“孟璟……”
“你杀过人吗?”孟璟偏头看着尹秋,问道,“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尹秋五味杂陈,缓声道:“回去罢。”
孟璟顺着她的肩滑下去,枕在了尹秋腿上,说:“能跟我讲讲你和师叔的事吗?”
尹秋说:“讲什么?”
孟璟说:“什么都行,我从没喜欢过谁,也没有被谁真心喜欢过,我想听。”
尹秋垂眸瞧着她的侧脸,说:“那就有的讲了,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孟璟笑道:“那就说上三天三夜,我听着就是了。”
尹秋抬起头来,愈加浓烈的金光笼罩着两人,带来了春日里的暖意。她微忖片刻,便坐在这地方给孟璟讲起了和满江雪相识的所有历程,从开始到现在,她把能记得的每一件事都告诉了孟璟,没有保留。
孟璟起初还会附和两句,或是问上一些话,可说着说着,她就没了回应,一动不动,也没有声音。尹秋倾身凑过去看了看她,孟璟两眼紧闭,脸色和她的裙子一样白。
尹秋的心一瞬间狂跳起来,她盯着孟璟看了须臾,轻轻喊道:“孟璟?”
孟璟没有回答。
尹秋一瞬间如坠冰窟,又唤了孟璟两句,但也迟迟不见孟璟睁眼,亦不听她应答。尹秋狂跳不止的心又猛地一沉,几滴顺势滚落出来的眼泪砸在孟璟脸上,她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孟璟的颈侧。
幸好,那地方还跳动着不太有力的脉搏,
在偏厅等候了一阵的弟子们复又行了出来,见尹秋和孟璟坐在阶上,便入了牢房察看情况。未几,几个人便都神情惊骇地跑了出来,直直望向尹秋。
“别跟我讲,”尹秋抱着孟璟,手指掐着她的衣料,“我不想听。”
几个弟子面面相觑,问道:“那这……”
尹秋嘴唇发抖,把眼泪逼了回去,片刻后将孟璟抱了起来。
她下了阶,走了两步才微不可闻道:“埋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