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秋打来热水给孟璟擦了擦身子,替她换了套干净衣物,等徐长老给她把了脉,表明孟璟只是晕厥过去,并无性命之忧后,尹秋才强打着精神离开了问心峰。
路上遇到几个神色仓皇的弟子,有些眼熟,尹秋本不欲问询,但见这几个弟子见了她俱是脚步一顿,便也主动开口道:“你们慌慌张张的,是要去做什么?”
原来这几名弟子便是今日负责在刑堂轮值的,因为孟璟杀了那暗卫弟子一事被谢宜君好一通责骂,满江雪与谢宜君虽然都没有怪罪,但刑堂里头的管事师兄听闻后还是罚了他们几个。
“扣了两月月俸不说,还要去天音峰帮着烧炭,”一名弟子苦着脸道,“师姐没去过可能不知,那铸剑炉日日如炎夏,人待在附近添把炭就得热出满头汗来,我们可要待上一个月呢,真是无妄之灾。”
说起来,他们诚然是被无辜牵连,受了罚还无处申冤。尹秋过意不去,说道:“的确罚得重了些,我稍后去明光殿见了掌门与师叔,自会替你们说说情。”
几个弟子听了这话,面色有所好转,纷纷冲尹秋行礼道谢。尹秋原本心力交瘁,一夜未睡很是疲惫,得知此事便转去了明光殿,却是被白灵拦在了外头。
“我建议你还是不要进去,掌门正在气头上,心里烦乱得很,”白灵说,“这事交给我罢,我会去同刑堂的管事弟子打声招呼,既然师叔和掌门都未怪罪,倒也不必把人罚得这么狠。”
尹秋问道:“师叔和掌门怎么想起去刑堂找那暗卫师兄了,有听说是为了什么事吗?”
白灵耸耸肩,答道:“没说呢,她们两人今日瞧着都不太高兴,我也不好多问。倒是你,怎么一脸倦容,又是怎么和孟璟大清早就跑去刑堂杀人了?”
“快别提了,”尹秋叹了口气,苦笑一声,“昨日孟璟心疾复发,情况凶险,我守了她一夜,人是今早才醒的。她醒来后同我说了会儿话,没过多久便让我扶她去个地方,也怪我反应迟钝,都入了刑堂大门还没猜出孟璟想做什么。我若早知道掌门和师叔会去找那暗卫师兄问话,必然是要阻拦的,也不知她们究竟是要问什么,但愿不要坏了事才好。”
“该是没坏事罢,”白灵说,“否则你和孟璟肯定是要被叫过来挨训的,既然掌门只是发了顿火,没有追责,估计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尹秋点点头:“掌门这里事情多,她遇着不顺心的事就容易急躁,你在明光殿少不得要受些气,多体谅体谅,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可以多同我商量,我随时都能过来帮忙。”
白灵笑了笑:“还是先管好你自己罢,快回去补补觉,好好睡一场。你才痊愈不久,看着比去年冬天消瘦了不少,可别再操心别人了,先把自个儿养胖点才是正经。”
尹秋莞尔:“知道了,你也一样。”
两人互相关心一番,白灵便入了明光殿继续处理公务。尹秋回了惊月峰,弟子们在枫林里见了她,都同她高高兴兴地打起招呼来,缠着尹秋要比试剑术,闹得不可开交。
“快饶了我罢,”尹秋从人堆里一个飞身跃出去,无奈地笑道,“我今日可没精神和你们玩闹,等我睡醒了再说。”
一名弟子调侃道:“师姐一夜未归,也不知是忙什么去了,师叔今早去了趟明光殿,回来后也兴致沉闷,在沉星殿里坐到这时候都没挪过地方,话也不说。师姐,你和师叔两人该不会是闹别扭了罢?”
“不许胡说,”尹秋正色道,“我和师叔能闹什么别扭?都散了去。”
弟子们朝她投去的眼神别有深意,得了这话便都嘻嘻哈哈地跑远了。尹秋朝沉星殿遥遥看了一眼,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待入了廊下,果见如弟子们所说,满江雪独自坐在殿中神游天外,也不知是在想什么。尹秋鲜少见到她有这般出神的时候,便没急着进去,而是立在殿门口不声不响地打量着满江雪。
皓阳爬上屋顶,时值正午,灿灿日光映照人间,把惊月峰笼罩在一片春日的暖阳当中。这样的好天气,沉星殿不必点灯,四处都很亮堂,满江雪倚在椅中,手指松松散散地提着匕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尹秋瞧见她裙袂边沾了泥,云靴也不大干净,不由蹙了蹙眉。
满江雪喜净,甚至有些洁癖,她每日都要沐浴换衣,且洗好的衣物必要用一味香熏好了才会穿上身。倘使只在宫中走动尚还没那么讲究,若是下了山,抑或是去了什么山林,回来后也必会换身洁净的,似今日这般着实有些少见。
且她每每回到沉星殿,要么会先把熏香点起来找卷书来看,要么会支着小火炉煮茶喝,断不会像现在这样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坐在椅子上发呆。
师叔怎么了?
尹秋侧着身子隐在门外,端详了满江雪许久才入了殿去,她一露面,满江雪倒是很快回过神来,看着尹秋道:“回来了?”
尹秋应了一声,在满江雪身边坐下,近距离观察她道:“我回来有一会儿了,一直躲在外头偷看你,师叔居然都没发现。”
“偷看我?”满江雪把凝霜搁在小几上,瞧着尹秋道,“做什么要偷看?”
尹秋笑了一下,说:“因为师叔好看,坐在这里像幅画。”
满江雪唇角略弯,抬手倒了杯冷茶,又将尹秋往怀里一拉,说:“孟璟如何了?”
尹秋从昨日起就一直提心吊胆,此刻靠在满江雪怀里才全身心放松下来,她顺势起了身,离满江雪更近了一点,回答说:“算是没什么事了,只是人很虚弱,往下几日可能都得在榻上躺着,要受点罪了。”
满江雪问:“你瞧着疲倦,是一夜没睡?”
“不敢睡,生怕我一睡着孟璟就出事,”尹秋说了这句,把头埋在满江雪胸口,闷闷道,“昨晚徐长老告诉我,孟璟很有可能活不过三十岁……这事师叔也知道,对吗?”
满江雪未置可否,只是伸长手将尹秋一抱,把她放在自己腿上。
两个人面对面看着彼此,尹秋眼里布着红血丝,眼底也浮着一片明显的青黑,满江雪摸了摸她的脸,柔声道:“睡会儿?”
尹秋心虚极了,急忙朝后看了一眼,说:“大白天的,被他们看见又要到处说了,师叔快放我下去。”
满江雪既不放她下去,也没有关门的意思,就这么把人禁锢在身上坐着。满江雪说:“又不是做贼,怕什么。”
她一手箍着尹秋的手腕,另一只手扶着尹秋的腰,做了这样的动作,脸上却是清清淡淡的神情。
尹秋挣扎了两下,略有些没好气地说:“别闹了,我在跟你说正事呢。”
“嗯,”满江雪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抬眸望着尹秋,“听见了。”
尹秋说:“师叔今日到底怎么了?”她挣了片刻没挣开,只得由着满江雪扣着自己,又问,“孟璟这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明亮的天光之下,满江雪像是也有些疲累,她闭了一下眼睛,说:“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尹秋不免有些沉闷。
满江雪按着她的后背,把尹秋摁在自己怀中,轻声道:“这事你要我怎么跟你提?那年她才被晚疏带到青罗城的驿站,与你关系不睦,你忍让她好些次,本就对她有几分愧疚,我若说出来,担心你更加忍气吞声,也怕她愈发欺负你。生死有命,那不是我们能左右得了的,你现在知道也还不晚。”
若非因着此事,当年孟璟数次不听劝告为难尹秋,便是满江雪不发话,以季晚疏的脾气也早就会把她扔到街头不管不顾。只是既然知道了,好歹是条活生生的人命,真把人丢出去也会有损云华宫的名声,所以陆怀薇才会提议把她们两人分开,满江雪也就没有追究孟璟什么。
她若真要追究,难保孟璟不会两眼一翻就当场归西,十来岁的孩子,重病缠身,又才刚失去至亲,怎好同她计较?但满江雪确实也没想到尹秋和孟璟能冰释前嫌,到如今竟还成了好友,这么一来,她就算想说,也无从开口了。
殿外传来一串欢笑声,是枫林里练剑的弟子们回来了。尹秋脑袋一动,还没开口说话,满江雪便已抬起手来,隔空关了殿门。
尹秋便又把头埋回去,憋了一上午的情绪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发泄出来,她哽咽着说:“暗卫师兄的事,师叔想必已经知道了,是我陪着孟璟去的。”
满江雪轻抚着她的后背,说:“无碍,没人会怪罪于你们。”
回想起孟璟一身是血地行出牢房,杀了仇人都还记得把逐冰清洗干净再还给她,尹秋怔怔地说:“当时我们坐在廊檐底下,孟璟让我给她讲讲我们的事,我就给她讲了,还没等我说完,孟璟就没了动静,”她到这时还心有余悸,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满江雪的衣襟,“我……我差点以为她死了……”
满江雪沉默了一下,问道:“你都跟她讲了哪些事?”
尹秋想了想,说:“讲了很多,但我也不知她到底听没听见。”
满江雪难免也沉重起来,轻轻叹息一声:“好了,别伤心了,大仇得报,人也没出事,不管她到底还能活多久,至少心中夙愿已达成,你该为她高兴才是。”
尹秋心底一片怅惘,百感交集。
满江雪用指腹抹去她的泪水,抱着尹秋颠了颠,说:“知道我和掌门师姐为何要去刑堂找那名暗卫弟子么?”
“我正要问呢,”尹秋努力调整好心情,在满江雪胸口蹭了蹭脸,“我们没误什么事罢?”
满江雪摇头:“没误事,我既告诉孟璟那人可以由她处置了,就说明那人已无用处,她什么时候下手都行。”
尹秋不解:“那你和掌门怎么还要去找他?”
满江雪端起倒好的冷茶喝了一口,正要回答这话,尹秋的肚子忽然在此时“咕”一声叫了出来。
瞧见满江雪喝茶的动作一顿,脸上的表情要笑不笑的,尹秋立即道:“我从昨天夜里到现在一口没吃,也一口没喝,师叔不准笑!”
满江雪便将那点呼之欲出的笑意收敛了回去,一脸淡定地道:“那就填饱肚子再说。”
其实尹秋也只是嘴上嚷嚷两句而已,气氛这般沉重之下,满江雪要笑出来才好,可她这么配合,一本正经的样子反倒叫尹秋觉得些许尴尬。
“你还是笑罢,”尹秋垂头丧气地说,“我肚子是叫了,可我一点也不饿,我没有胃口吃饭。”
“错过了时机,我也笑不出来了,”满江雪唉声叹气地说,“多少吃一点,这会儿本就该是用午膳的时候,我让他们传菜来。”
尹秋“哦”了一声,作势要从满江雪腿上跳下去,满江雪却没给她这个机会,起身的同时顺便把尹秋也带了起来。尹秋先是一个后仰,下一刻又被满江雪按在胸口抱稳了,尹秋只得略显仓促地搂着她的脖子,耳根和脸颊一瞬就烧了起来。
“师、师叔!”尹秋又惊又羞地喊道。
“嗯?”满江雪抬腿朝门口行去,看了尹秋一眼。
“你快放我下去!”尹秋神情紧张,不许满江雪再走。
“我不会开门,”满江雪说,“知道你脸皮薄。”
尹秋烧红了脸,被两人此刻的姿势惊得手足无措,声若蚊呐道:“那也不行……你快放开我。”
满江雪抬着她的腿,把人稳稳地架在腰间,见尹秋眼神躲闪,又四肢僵硬,便轻笑道:“没什么不行,还是你不愿让我抱?”
尹秋说:“从来没这样抱过……我好不习惯。”
满江雪镇定自若地道:“一回生二回熟,多抱两次就习惯了,”她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走到了门边,冲窝在廊子里休息的弟子们吩咐了两句,末了才又看着尹秋道,“你看,我没骗你,我不会开门的。”
尹秋两手攥着她的后领,闷着不说话。
满江雪原本因着谢宜君的事也有些愁闷,尹秋不在沉星殿,她也没个说得上话的人,便只能静静坐着出神。这下尹秋回来了,满江雪心中那些负面情绪也就消散了一大半,此刻和尹秋玩闹起来,满江雪就更是什么也不愁了。
“你羞什么?”满江雪微微翘起了嘴角,好整以暇地看着尹秋说,“你还小的时候,我经常这样抱你。”
尹秋垂着头,视线落在满江雪衣襟处的珍珠扣上,声音弱弱地说:“可我都长大了……”
关了门,强烈的日光被阻隔在外,渗透进来的光线便暗淡了许多。尹秋沐在那柔和的薄光里,两只眼眸像滴了露水的琥珀,干净而清澈,扇子般的长睫铺展开来,遮住了她眼中一些细微的光,余下的光亮则如秋夜里的星辰般忽闪起来,透出一种本人不自知的无穷意味,颇有些欲语还休的勾人。
这一刻,满江雪忽然发觉尹秋像是又长开了一些。
也许是因为她经历了这些时日的动荡,人看着瘦了不少,又或许是因为她又增长了年岁,不再是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了。总之她脸上的青涩与稚嫩都在不知不觉间消退了去,五官也就随着这样的变化而愈渐清晰,逐渐有了一位年轻女子该有的模样。她在无形之中变了许多,可眉眼却依旧,仍然是满江雪印象中的温婉娴静,那双眼里的神情始终不改,那是让满江雪想要用心维护的天真烂漫和温良纯善。
细小的微风从门缝间渗进来,尹秋额前的碎发在那风里轻微地漾着弧度,她没再听见满江雪接话,便缓慢地抬起眼睫朝她看了过去。这一眼,尹秋撞上了满江雪注视着她的目光,那目光里包含了愉悦与欢喜,还有欣慰与深情,以及许许多多尹秋看得清却又形容不出的神情。
尹秋便是心止如水,此刻也要为着满江雪这样饱含深意的眼神而心弦波荡。
她呼吸一滞,觉得满江雪传给她的体温像是一片带着暖意的流水,在顷刻间就将她细腻而温柔地包裹起来,她在那水里失重地漂浮着,满江雪托着她,没让她沉到底,可她自己却心甘情愿地溺了进去。
两人隔着那点微不足道的距离,气息在悄无声息地交错传递,满江雪明明什么也没做,尹秋却仿佛吃醉了酒,快要融化在了她的手心里。
四目相对下,满江雪终于把先前克制住的笑意彻底流露出来,她偏头吻了尹秋一下,声线低沉又轻柔地说:“我的小秋再长大一点,会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