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雪记得那场论剑赛,不久前她与谢宜君在揽风亭时,两个人都回忆过这件事。
当时除了沈曼冬,谁都不想上论剑场打,师父见这三个徒儿毫无斗志,将她们一顿好骂,尤其是谢宜君,被训得最厉害。
“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话,什么作为师姐,就该给师妹们立个好榜样,诸如此类,反复敲打,”谢宜君搁了茶盏,站得累了,转身在榻边坐下,“若是个心性软弱的,就得把这些话听进去,再长年累月地忍让,按照师父说的做。可惜我不是,她说得对,她念叨我的那些话,我的确没听进心里去,因为我是个人,不是块木头,我也有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不是别人告诉我应该做什么,我就非得那样去做。”
那一天,谢宜君并不是因为畏战,也不是因为看见满江雪和温朝雨都去了看台便也跟着退赛,她是真的不想上场。
打不过沈曼冬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则是她有什么必要上场?
去当沈曼冬的陪衬?在明知师父已经选定沈曼冬而防备自己的情况下,还要装作没事人一般上去耍花枪?
退一万步讲,她便是临场发挥得好,赢了沈曼冬又如何?
师父总有继续打压她的办法。
这就是她的处境,这就是她的待遇。
然而最终的结果,她还是败了,依然是那个万年老四,她连温朝雨都赢不了。哪怕她在比试的过程中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拿出了看家本领,拼了命也想再多往前走一步。
但她还是意料之中的败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绝对的天赋和实力的压制下,她那股不服输的心显得那样可笑,又不值一提。
论剑赛落幕的那天晚上,师父带着她们去了揽风亭,那顿饭,谢宜君食之无味。
“不揽明月揽春风,为师希望你们不要好高骛远,莫去肖想那等不切实际之物。”
“明月不可得,春风年年有,江湖路远,需安分守己,脚踏实地。”
“望你们四人相亲友爱,风雨同舟,只有肝胆相照,互相帮衬,才能走得更加长久,这云华宫,我也好放心交到你们手上。”
“愿我百年之后,你们仍能时时如今日,牢记初心,携手同行,云华宫的未来,就靠你们几个了。”
……
这字字句句,听在另外三个师妹的耳里,是师父对她们的教导与期望。可在谢宜君听来,这都是师父在别有用心地旁敲侧击。
是只说给她一个人听的。
五日后,沈曼冬被立为首席大弟子,万众瞩目,风头无两。满江雪和温朝雨还有师父在看台上坐着的时候,谢宜君在底下忙前忙后,张罗一切。
她看着沈曼冬被众星捧月地走上那条她亲手搭建的红地毯,看着沈曼冬身上那件她亲自找人为她量身定做的衣裳,她还看着师父眼里的欣慰与笑意——那样的神情,师父已经很久没有对她流露过了。
“也许是有的,只是我后来总觉得师父偏心,觉得她不喜欢我,”谢宜君看着满江雪,无比轻松地靠在榻边的扶手上,“当你对一个人有了全新的认知,那么在那以后,你再看这个人时,就会觉得她哪里都不对。说的好话在你这里成了坏话,不好的话就更是像刀子戳着你。总之从我听见师父和曼冬的谈话之后,我便是不想生恨,也由不得我自己。”
在登位大典结束后,沈曼冬找到了谢宜君,给了她一份自己备好的礼物。那不是什么尤其贵重的礼,沈曼冬从小锦衣玉食,她不喜欢那些能用银子买得到的东西,她给人送礼,从来都是自己亲手做。
她给了谢宜君一串上等檀木所做的佛珠。
“师姐为着我的登位大典辛苦了好些天,我都看在眼里,这几日我一直想谢谢你,但想破了头都不知该送你些什么好。是温师姐提醒我说你时常去佛堂点灯静心,我就托家里人送了块檀香木来,珠子是我自己磨的,这编绳也是我自己做的,上头还刻了你的名字,师姐看看喜不喜欢?”
谢宜君很喜欢。
那串佛珠,她戴了很多年,除了沐浴,她几乎从没离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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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江雪握着凝霜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她低垂着眼睫,看着谢宜君腕间的那串珠子,紧皱的眉间都是她表达不出的种种复杂情绪。
谢宜君拨着那珠串,也未再言语,两个人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但没过多久,满江雪又重新握紧了凝霜,她沉声道:“你还是没说为什么要杀她。”
不为人知的杀亲之仇是真,在宫中为师父所防备也不假,可这一切真要究其因果,又关沈曼冬什么事?
“你就算是要报仇,在芝兰给南宫悯通风报信帮助紫薇教攻上流苍山以后,你也该杀了沈门主,杀了那些如意门弟子,”满江雪说,“可你杀的却是梦无归的父母,又杀了师姐,为什么?”
谢宜君轻笑一声,迎着满江雪的视线说:“我杀梦无归的父母,只是顺手的事。至于曼冬,则是因为她心甘情愿,她一点也没有反抗,而且,她本人是希望我能杀了她的。”
满江雪反应很快:“你把当年的事告诉她了?”
谢宜君点头:“不错,”她垂下头,把玩着手里的佛珠,平铺直叙道,“还记得曼冬过的最后一个生辰么?她要你亲手做了朵簪花送给她,温朝雨送了她一个胡乱雕刻的小木人,而我送她的礼,则是她父母当年杀我父兄的真相。”
那时候,沈曼冬已经与尹宣成婚,身怀六甲。
谢宜君原本以为师父合该死心了,但她着实没想到,在经过沈曼冬执意要嫁人且跑回如意门成了接班人以后,师父还是对她念念不忘。
其实谢宜君可以理解沈曼冬的所做作为,她作为沈家后人,又那般出类拔萃,便是她自己愿意留在云华宫,沈老爷子也不会同意,自家的女儿为何要去别派当掌门?她嫁给尹宣,是出于无奈,没人比尹宣更适合入赘,她若嫁给旁人,如意门便不会再姓沈,那些口口声声说着爱慕沈曼冬的人,有几个是真的了解她?
不过都是贪图她的美貌和身世背景罢了。
加上梦无归彼时还小,在姐姐沈曼冬的保护下,梦无归不爱读书,也不爱练武,她就想当个不愁吃喝又无忧无虑的娇小姐。沈曼冬若是成了云华宫的掌门,那如意门便要面临后继无人的情况,既有沈曼冬在,又何苦去逼梦无归做她不想做的事?且就算逼着她练武,梦无归也不一定就能有沈曼冬一半的好。
那就只能是委屈沈曼冬。
那一日,沈曼冬大着肚子回了师门,给了满江雪一张画了簪花样式的图纸,说想要一个可以随时带在身上的生辰礼。她是提前赶到宫里来的,满江雪找了个擅长女红的师姐学了好些天,最终还是赶在了生辰当日把簪花送给了沈曼冬。
温朝雨嫌麻烦,想送吃的自己不会下厨,沈曼冬怀着孩子又要忌口,酒也喝不得。于是温朝雨在山里砍了半截木头,敷衍了事地刻了个小木人,对沈曼冬说:“你先别说话,我知道你肯定觉得它丑,但我就是要让它丑,这玩意儿越难看,你的孩子出生后就越好看,你每天把它带在身上,等小侄女出生了还可以拿给她玩儿。怎么样,我这东西好罢?”
两个人四目相对,开怀大笑。
但玩笑归玩笑,温朝雨总是有些过意不去的,人家挺着肚子回来和师姐妹们一起过生辰,她却连个像样的礼都备不出来,便指着谢宜君道:“我这东西可是有意义的,满江雪那簪花也凑合罢,我们俩总算有东西可送,但你们看看宜君,她可是空着手来的!”
沈曼冬说:“师姐才从河州城回来,她都不知道我来了宫里,哪有时间备什么礼?你们别打趣她。”
谢宜君当时为什么去河州城?因为那会儿南宫悯正登位没几年,还是备受江湖门派压迫的时候,师父派她去河州城刺探紫薇教情报,谢宜君无功而返,才在明光殿挨了顿训。
“江雪收复了姚定城,朝雨把紫薇教作乱的教徒清除干净,她们两人都能完成任务,你不过是去探听消息,却什么也没带回来。不是为师非要说你,只是方才几个长老过来,说你近来懒散懈怠,交给你的事没一件做得好的,宫里的上上下下你也不如从前那般用心了。你到底是怎么了?曼冬回了如意门,眼看着首席大弟子空缺,少掌门之位我就要另择人选,你不将风评扳回来,又怎么让人服你?”
谢宜君那段日子的确不怎么上心,她也没有心思再勤勤恳恳地做事,包括那一趟河州城之行,她压根儿什么也没做,在城里待了几天就回来了。因为不管她做的好与不好,总有个地方能为人诟病。沈曼冬是走了,可满江雪和温朝雨还在,这两人也能拿来同她作比较。宫门大师姐被多少人盯着?她出了一点错,就要被评头论足,说三道四。
谢宜君累了,她不由自主地开始自暴自弃。
叶芝兰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处境,可她心不在此,她一心都只想着怎么对付满江雪,才不会管旁人怎么看她,她只管暗地里给满江雪找麻烦,因为她对云华宫里的人并无真情,也不稀罕和季晚疏争什么掌门。可谢宜君不一样,她对师父,对师妹,都是有了真感情的,她也想要当上掌门,那不仅仅是为了报仇,也因为她的不甘心。
一如往常,谢宜君闷着不开腔,听了师父的一顿训,不为自己做解释,也不与师父争执。师父终于忍不住了,问她道:“宜君,你实话告诉我,你究竟想不想当掌门?”
谢宜君静默许久,开口道:“我想与不想,也得看您的意思。”
“我现在是在问你的意愿,”师父说,“倘使我把掌门之位传给你,你能不能保证做个好掌门,又能不能保证身居高位后依旧恪守本心?”
谢宜君保证不了。
她或许能证明自己是个可以当掌门的料子,可她的本心是什么?她之所以要进入云华宫,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成为被众人仰望的存在后找如意门报仇——云华宫在她手里,会沦为她报仇的工具。
她迟迟没有报仇,正是因为十年来都没有找到机会,她一个人,面对如意门那样的江湖门派,终究是以卵击石,她还是太弱小了。但只要有机会,她就会全力以赴,不惜任何代价。
而这样的本心,她是不敢告诉师父的。
师父能觉察到她藏在乖顺表面下的不安分,但师父并不清楚她这不安分是从何而来,她不能说,师父也得不到答案,所以师徒俩只能互相猜忌,永远也无法说上一句真心话。
除非谢宜君能放下仇恨,那这样的局面才会迎刃而解,可她就是放不下。
那一刻,谢宜君心中的恨意都在师父的注视下化作了无法言说的悲哀。
“你一定会觉得我偏袒你的师妹们,处处打压你,责骂你,对你太过严厉,”师父说,“可是宜君,你是我收的第一个徒弟,在你三个师妹来之前,我也是费了好些心血在你身上的,而你也没有让我失望,你成长得很好。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为师却发现你越来越不如当初,你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这些年来,我无数次想与你谈心,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可你总是沉默不言,你到底有什么事是不能跟我说的?你的三个师妹,我都可以说上一句了解,可唯独你,到了今日我都不敢说这话,你与师父打开心扉好好谈上一场,就有那么难吗?”
谢宜君安安静静地跪着,仍旧没有回话。
是了,就有那么难。
她不可能把心里的想法告诉师父,也不可能跟她说自己当上掌门以后就要对如意门慢慢赶尽杀绝,师父一旦知道,不仅不会再重用她,说不定还会把她赶出宫去。
谢宜君忽然又明白过来:其实师父和沈曼冬说的那些话,也并非都是错的,师父的担忧与顾虑,也不是全都毫无道理。
这一场谈话,最终还是以谢宜君的不言不语而结束。之后她从明光殿离开,与三个师妹碰了头,她看着沈曼冬因为怀孕而变得臃肿,不复往日灵动,她暗暗地想:万人称颂又如何?人人称好又怎样?不还是嫁做人妇,如今连剑也舞不了几下!
等满江雪和温朝雨都回房休息后,谢宜君找到沈曼冬,把当年的事情告知了她。
沈曼冬扶着桌子,流泪道:“那师姐……要找我爹娘报仇吗?”
谢宜君说:“报不报仇,得看时机,如若时机来了,我当然不会错过。”
沈曼冬说:“那你把这事告诉我,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你我的情分。倘若某天我杀到了如意门,你至少不会做个冤死鬼,这算是我的一点仁慈,”谢宜君说,“我不能把这事告诉师父,就只能告诉你,那么现在我想听听你的看法,这个仇,你认为我报是不报?”
这实在是难为了沈曼冬,她初闻此事,心如乱麻,又如何能给谢宜君一个答复?
自己的爹娘该不该死,这话,沈曼冬又要怎么才能说得出口?
“我说与你听,是不想一个人痛苦,我要你陪着我痛苦,”谢宜君淡漠道,“这样我心里才会好受一点,我知道以你的性子,你不会将此事说出去,也不会出卖我,况且你若真把这事透露出去,毁的便是你们沈家的名声。所以你答不上来也不要紧,我父兄的痛由我来承受,你父母的罪便也由你来承担,这很公平,不是么?”
沈曼冬哑口无言。
半晌过去,她才哑声道:“好……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师姐可以杀了我报仇,但请不要杀了如意门所有人,我愿意替我爹娘承担这份罪孽。只是……只是曼真他们是无辜的,你有什么都冲着我来便好,师姐你……能不能答应?”
谢宜君没有答应,她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曼冬从谢宜君口中知道了尹宣的一切,她回到如意门后半分也没表露。到了那年秋季,沈曼冬自知快要临盆,跑去惊月峰希望满江雪届时能够到场探望她,满江雪为了避嫌,没有推掉公务,她去了南下。
尔后叶芝兰查到了尹氏夫妇为人所害的真相,找到了九仙堂一名堂主,用蛊毒把人折磨得半死不活,拿到地底机关的图纸后又将人给杀了。她将图纸以匿名的方式寄送给了南宫悯,告诉她沈曼冬何日生产,又表明满江雪不在宫里。
南宫悯闻之大喜,在尹秋出生那日率领紫薇教众徒破了流苍山的机关,攻进了如意门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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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之后的事,你就差不多都知道了,”谢宜君靠着扶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那上头的一颗琉璃珠,说,“芝兰是我没有想到的变数,谁能想到一个默默无闻的弟子会是那样的来头?可她确实是帮了我大忙,我原本一直以为是尹宣被南宫悯所逼,想方设法拿到图纸后给了她,可没想到居然是芝兰。那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是我自己争取不来的,听说如意门出事后,我与师父赶到了流苍山,那地方早就打了起来。”
当时尹秋已经出生,沈曼冬在房里听着外头的厮杀声,心中一片寒凉。她起初以为是谢宜君的手笔,可出了门才知道打过来的人是南宫悯,等她再回头时,产婆被人一剑封喉,谢宜君抱着哇哇大哭的尹秋站在廊角,面带讥诮地望着她。
“看见了?不是我要灭如意门,这是活生生的现世报,”谢宜君说,“我给过你机会,我告诉你尹宣是南宫悯的义弟,但你什么也没做,这就怨不得我。”
沈曼冬两腿发软,站也站不稳,她扶着门框,哑然道:“我相信宣哥,我知道不会是他做的,”她近乎哀求地看着谢宜君,问道,“你和师父既然来了,就可以阻止南宫悯,那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也收手?”
谢宜君说:“我曾经发过誓,如意门用一把火将我父兄烧成飞灰,那我也要还一把更猛更烈的火给你们。你说的不错,我跟师父带了人来,我们可以把南宫悯击退,我也可以不杀人,但是如意门,我要看它变成一片废墟,你舍得么?”
沈曼冬不舍得,但是尹秋被谢宜君拿捏在手里,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按她的话照做。
为保家门,沈曼冬虽然迫不得已纵了把火,但也拖着虚弱的身子与紫薇教恶战了一场,谢宜君派人给她传话,叫她去林子里相见。沈曼冬要去时,听到消息的满江雪才匆匆赶来,两个人在如意堂前隔着熊熊大火见了最后一面。
“师姐!”火太大了,满江雪过不去,她冲沈曼冬喊道,“你等一等,我这就带你离开!”
她说完,一个纵身跳进了池子里,把自己浑身弄得透湿,想闯进火里救沈曼冬走。
沈曼冬深深地凝望着她,神情落寞又绝望。
随后她一个字也没说,当着满江雪的面入了楼中,破窗去了树林。
满江雪在楼里找不见她人,也顾不上别的,她在如意门里里外外苦苦寻觅的时候,沈曼冬已经到了那片树林。
一场暴雨下了起来。
“你可以走了,”谢宜君撑着伞,怀里的尹秋已经停止了哭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的仇人自有南宫悯去杀,无需我自己冒着风险露面。我可以不杀你,但我要你改名换姓,远走他乡,一生都不准再回来,否则我就杀了这孩子,叫你们沈家彻底绝后。”
沈曼冬跪在泥坑里,双目赤红地仰望着她,说:“我可以答应你,但劳烦你……替她遮一遮。”
谢宜君偏了偏伞,替尹秋挡住了雨水,她看着沈曼冬手里的剑,问道:“这是什么?”
沈曼冬在雨里发着抖,凄怆道:“是紫薇教的圣剑。”
“圣剑?”谢宜君意外道,“尹宣给你的?”
沈曼冬点头。
谢宜君哼笑一声:“看不出来他还是个情种,为了你甘愿背叛南宫悯这个救命恩人,还偷了她的圣剑。只是他想和你长相厮守,你的心里却装着别人,真是可笑,”说罢伸出手来,“把剑给我。”
沈曼冬将圣剑双手奉上,谢宜君问她:“倘使我反悔了,还是要杀你泄愤,可我又打不过你,那你眼下还心甘情愿死在我手里么?”
“只要你放过我爹娘,放过这孩子,”沈曼冬说,“我愿意。”
谢宜君看了她一会儿,把执剑的手垂了下去,说:“你走罢。”
沈曼冬泪眼朦胧地看着尹秋,迟迟挪不开步子。
她都还没有好好地抱过这个刚出世的女儿,一转眼就要与她分别了。
谢宜君冷漠地看着沈曼冬脸上的不舍和悲痛,她没有催促,等到沈曼冬失魂落魄地转身后——
“我就一剑把她杀了。”谢宜君嗤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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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袭来,吹动了那未关的半扇窗,满江雪的面容在那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浸出了一层寒霜。
谢宜君手臂微动,将藏在袖中的圣剑露了出来,对她说:“就是用这把剑杀的。”
满江雪将剑柄攥得咯咯作响,冷道:“如意门已经被南宫悯拿下,沈门主也死在了南宫悯手里,流苍山如你所愿成了一片废墟,你想要的一切都成真了。就算你不杀她,师姐离开后也定当信守承诺,不会再回来,你何至于这般狠绝。”
“因为我很清楚,斩草不除根的后果是什么,”谢宜君说,“如若尹宣没有爱上曼冬,如意门早就该灭亡了,我忍了十年,终于大仇得报,我为什么要给自己留一个祸患?所以曼冬死后,我把她的尸体扔进了火里,又把尹秋扔进了产房,想把她也烧死。”
但她没有想到这个过程被梦无归和叶芝兰看见了,更没有想到叶芝兰为了放长线折磨满江雪又把尹秋给救了下来。
那段日子,如意门惨遭灭亡的事传遍了街头巷尾,人人都在唾骂紫薇教和尹宣这个恶贼,替如意门打抱不平,只有南宫悯和谢宜君还有叶芝兰躲在阴暗之处拍手叫好。
自从父兄死后,谢宜君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
她报了仇,又拿到了人人垂涎的圣剑,可这还不够,她还要当上掌门才行。
“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当然了,这件事除了我自己,全天下没有任何人知道,”谢宜君抚摸着圣剑,忽地抬眸看向满江雪,问道,“你知道师父为什么会死的那么快吗?”
满江雪心口一沉。
谢宜君怡然自得道:“人吃五谷杂粮,老了就会得病,她虽病了有些日子,但还不至于那么早死,”她笑了笑,“是我给她的药动了手脚,因为只有她死了,我才能很快当上掌门。”
她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满江雪霍然起身,掀翻了面前的书案,用剑尖指着她道:“你——!”
无形真气波荡开来,震乱了谢宜君的发,她巍然不动,看着满江雪说:“我知道你对师父感恩戴德,她把你从绝境之中救回来,对你悉心照顾,百般宠爱,她如同你的再生父母,曼冬便如同你的亲姐妹,”她拨开了满江雪手中的剑,“但即便你想杀我,也不该是这个时候,还有梦无归和尹秋,她们也该见一见我才是。不过她们此刻必然已被拦在上元城里抽不开身,所以你再多一点耐心,等我把话说完。”
满江雪抿紧了唇线,极力按捺着杀心,保持着所剩不多的理智。
谢宜君极少见到满江雪动怒的模样,她像是觉得很新鲜,多看了满江雪一会儿才又接着道:“我动了师父的药,加重了她的病情,想让她快些把掌门之位交出来。不出我所料,她头一个想到的人是你,再是温朝雨,最后才想到了我。”
满江雪对掌门无意,温朝雨不知去向,云华宫里已经没人能再比她谢宜君更适合当掌门,可她就是要故作谦让,就是要直面拒绝师父。她每拒绝一次,心里就痛快一次。
当初师父不肯把掌门传给她,视她为不能不防的豺狼,而今到了只有她能扛起重任的时候,她凭什么要如蒙圣恩一般欢欢喜喜地接受这份退而求其次的施舍?
一直到师父咽气,谢宜君都没有答应,等师父下了葬,她才在众位长老和满江雪的劝说下松了口。
而这些年来,她也真的做到了一个好掌门该做的,云华宫在她手里没有落败,仍旧是江湖第一大派,她坐上了最高的位置,俯瞰着所有人,她呕心沥血地治理着云华宫,把自己全部的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了这座宫墙围起来的土地。
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站在师父的衣冠冢前问她:您在天之灵看到了么?我如何就不能成为一个好掌门?
她做到了,也证明了。
她了无遗憾,得偿所愿,从此无牵无挂,心安理得地受着众人的仰望与称赞。
她认为自己当得起这一声“好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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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心里也清楚,人在做天在看,或许我也会有迎来现世报的那一天,”谢宜君不卑不亢地看着满江雪,“所以我组建了暗卫弟子,让他们监视你,防止你哪天查到什么要找我麻烦。听闻尹秋在金淮城苏家的消息,我派了暗卫弟子去杀她,但被你抢先一步,把她安然无恙地带回了宫里。”
既然失手,人都已经回来了,谢宜君也就作罢,没有再对尹秋动过歪心思。那年尹秋被温朝雨劫去紫薇教,凭空冒出来一个梦无归和一个公子梵,早在那时她就暗地里查过这两人,但也仅限于知道他们是九仙堂堂主和梵心谷谷主,并不知他们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平安无事地过了几年后,尹秋长大了,梦无归送来了逐冰和沈曼冬还活着的消息,谢宜君就此断定梦无归一定是如意门旧人,她能拿到逐冰,说明她可能知道当年所发生的事。谢宜君担心梦无归真把她抖落出来,于是先将藏在观星台的圣剑挪走,再派出暗卫弟子去魏城截杀尹秋,防着她与梦无归见面,并以此警告梦无归不要兴风作浪。
虽然暗卫弟子全都死在了那地方,还被抓了个活口,但谢宜君早有后路,除了大师兄和老六,其余人都不知道她才是真正的幕后之人,况且她将这些弟子们的亲眷都捏在手里,就算他们私底下知道了,也根本不敢将她供出来。
再说那时还有叶芝兰以吹笛人的身份暗中作怪,她正好替谢宜君吸引了部分视线,谢宜君没那么好抓,满江雪等人就只能先解决叶芝兰。其实谢宜君当时也不知道七少是谁,满江雪将温朝雨带回宫后,她听说细作居然是陆怀薇,便派了人赶下山想在路上杀了陆怀薇,防止陆怀薇暴露她。
可惜季晚疏随行在侧,派去的人虽然用了小伎俩想瞒过季晚疏的视线把陆怀薇悄悄带走,但还是被季晚疏发现后杀了个干净。等到陆怀薇拔剑自刎,谢宜君虽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也决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只是孟璟和医药弟子彻夜守在医阁里,不准外人轻易搅扰,谢宜君没有下手的机会,这才叫陆怀薇保住了一条命。
直到挖掘衣冠冢的事传开,叶芝兰劫走了尹秋,在崖边想当着满江雪的面杀了她,谢宜君当然担心叶芝兰会当众说出自己的姓名,所以在那队弓箭弟子里安插了人手,放出冷箭将叶芝兰推下了悬崖。而在那之后,她又派人去了明月楼,可傅湘功夫不弱,没那么好除掉,所以派去的人买通了傅湘的贴身丫鬟,叫罗氏流了产,让傅湘背上了人命官司,还丢了少楼主。
事情发展到此处,谢宜君本以为梦无归经此一事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她只需要继续和南宫悯周旋,再暗中想个法子除去梦无归就好。哪成想傅岑那个蠢货竟然没用到被梦无归杀了,反叫梦无归拿到了明月楼,有了可以攻打云华宫的实力。
“到了这一步,梦无归迟早是会打过来的,她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希望你能保护好尹秋,”谢宜君无视了满江雪身上越来越重的杀意,不咸不淡地道,“可你应该没想到,在揽风亭那日,我当时就反应过来你可能在试探我,后来去了刑堂,听说那唯一一个暗卫弟子被孟璟杀了之后,我就更加确定你已经对我起了疑心。可在这宫里,我要把你和尹秋分开何其简单?她被骗下了山,你自然要去寻她,那莲花大街的香粉铺子早就被我发现了,你们的一举一动我都牢牢掌控着。我的人若是能抓住尹秋,那么梦无归就仍旧不敢轻举妄动,若是没抓住,我收到消息后也能很快逃走。但我确实未曾料到你根本没有下山,你还当真是沉得住气,居然放着尹秋不管一直在宫里等着我。”
“那是因为我对她很放心,”满江雪眼眸若冰,冷峻地道,“却对你不放心。”
谢宜君云淡风轻道:“该说的我都说完了,那么现在,你要杀了我吗?”
满江雪唇边的弧度透着不屑,说:“你杀了师姐,她是小秋的生母,亦是梦无归的堂姐,我没有资格越过她们二人要你的命,等她们见过你之后,你再死也不迟。”
谢宜君说:“是么?”她晃了晃手里的圣剑,笑道,“你难道真的以为我没给自己留条生路?”
满江雪寒声道:“任你圣剑在手又如何?你终究不是我的对手。”
“没错,我手握圣剑也不一定能打得过你,”谢宜君视线低垂,看着扶手上那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说,“但我能打过梦无归,也能打过南宫悯,你信不信?”
满江雪信。
她原也不是功夫多么差劲的人,有圣剑这等神兵利器的加持,无异于是如虎生翼,她或许仍旧不是满江雪的对手,但她可以与梦无归或是南宫悯来一场较量。
看出谢宜君透露出来的自信与从容不迫,满江雪背在身后的手暗暗凝聚起了真气,她正要一掌将圣剑从谢宜君手中击落,却见谢宜君倏地按了一下镶嵌在扶手上的琉璃珠。
下一刻,整张床榻急速翻转,谢宜君顺势朝下方的黑洞坠落而去,满江雪果断朝她袭去的手抓了个空,那床榻便在顷刻间飞快将那黑洞严严实实地挡了起来,登时就把谢宜君隔绝在了地底之下。
一切发生得极快,几乎只在一个眨眼的功夫。
满江雪看着那块凸出来的厚重玄铁,没有浪费时间试图徒手打烂,立马冲殿外喊道:“来人——!”
孟璟带着弟子们在外头把守多时,因着没有实证始终不敢贸然闯进来,听到这声呼唤惊觉满江雪竟然在明光殿里,便都匆匆跑了进来。
“师叔?您不是……啊!这地方的床怎么不见了?掌门呢?”
满江雪握紧了拳头,掐红了手心的皮肉,冷肃道:“立即派人看住所有可能通往外界的出口。”
“再将炸药取来!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