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不知不觉间走了很远,来到了苏氏老宅外的一条平缓地河边。
虞若卿在河边蹲下,她伸手捧起一弯清水。
“你还记得吗”她说,“刚开始,你对我说过,世间所有的河流不论途中如何改变方向,未来都只会流入相同的大海里。”
韩浅站在她的身后,他注视着她的背影,目光缓和了许多。
“我记得。”韩浅道。
虞若卿转过头,“你现在的想法有所改变吗”
韩浅没有回答,他撩起袍子,在虞若卿身边坐下了。
这个举动让虞若卿受惊得瞪大了眼睛。虽然韩浅没说过他有洁癖,但从她认识他开始,韩浅似乎总是最一丝不苟保持整洁的那个人,他几乎从来没有在野外时坐下来过。
如今韩浅忽然就这样坐在草地上,着实吓了虞若卿一跳。
“河流确实只会融入同一片海,可那片海要涌向何方,却是可以改变的。”韩浅侧过头,他注视着虞若卿,温声说,“是你教给我这个道理。”
韩浅不是个爱笑的人,过去他偶尔的笑意在嘴角,总是显得有些距离和浮于表面,如今他的笑却是在眼中。
被他这样的目光看着,虞若卿忽然有一种发麻的感觉,极其不习惯。
她侧过脸,别扭地说,“你不是要告诉我所有事情吗”
“自然。”韩浅缓声道,“只是,如果我说了,能不能也交换你的秘密”
虞若卿知道他指的应该是有关于那个仙丹的事情,只是仙丹之后是系统的存在,这是她最大的秘密,甚至也是世界的秘密。
“宿主,不要告诉他。”系统说,“但可以假装同意,骗取韩浅的信任。”
“你还是闭嘴吧。”虞若卿诚恳地说,她反手就关了系统。
系统
总感觉自从任务进度过半之后,它就越来越没有地位了呢。
虞若卿还在犹豫要不要同意这件事情,就听到韩浅说,“没关系,你不必为难。你可以先听我说完在做决定,只是我的秘密很长。”
他垂下眸子,轻声道,“你已经知晓我的过去了。我爹曾经和宗主长老们是师兄弟,我娘是宗主的朋友,他们在讨伐魔族的战争中去世了,留下我一个人,漂泊到了地下斗场。”
虞若卿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些事情是她了解过的。
“你应该在留影球里见过我曾经的样子。”韩浅说,“起初我被宗主发现救出地下斗场的时候,我已经二十一岁了,少年的经历让我很长时间无法融入门派生活。”
“等等,二十一岁”虞若卿说,“你不是十几岁被人带出来的吗”
韩浅注视着她,他的神情有些复杂,似乎既有一种自己要说出一切的不习惯感,又有种希望告诉虞若卿一切的冲动,又有点怕她接受不了。
他沉默一会儿,才说,“我已经不止活过一次了。”
果然韩浅果然是重生的
这个念头瞬间充斥在虞若卿的脑海里,确认了自己的猜想,好像比她拯救世界还要高兴。
与此同时,系统已经完全陷入震惊中。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系统不断地重复着,“他只是一个男配,他不应该有这样的机缘重生,这不”
“好了,别说话,听他说。”
系统的喋喋不休有一种出了bug的感觉,让虞若卿不得不打断它,它才骤地安静下来。
韩浅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在一切的刚开始,韩浅是一个二十一岁才从地下斗场来到门派的怪人,与和平富饶的修仙门派格格不入。
他已经习惯了危险而充满杀意的生活,毕竟斗场是个几乎每天都会看到鲜血的地方。
起初的韩浅十分比现在更加内敛而沉默的性格。
修炼的时候,他从不畏惧艰辛和苦难,因为过去没打好基础,有走火入魔的危险,宗主和师父建议他自毁根基从头开始,韩浅二话不说便从头修炼,三年的时间,他以筑基期的修为便能胜过金丹期的弟子。
被保护长大的弟子,根本不是韩浅的对手。
他很快便名声崛起,为玄霜仙宗带来一个个荣誉,然而哪怕已经过了几年,韩浅在私下里仍然不信任任何人,更是拒绝与其他人产生关联,除了切磋比试之外,他永远都将自己只关在洞府里。
为了改变他的状态,云天成和清文长老付出了很多努力。
他们希望韩浅能交到朋友,能慢慢打开自己的心扉,能逐渐变得和常人一样,享受仙门学习修炼的乐趣。
然而这很难,全仙宗上下的弟子、甚至是一些掌事,都有些畏惧这个如狼一般危险冰冷的青年。
只有两个人不怕他,一个是与他风头同盛的世家公子苏景泽,另一个便是云天成带回来的小徒弟陆元州。
他们二人花了漫长的时间,终于磨穿韩浅坚硬的外壳,成为了他的朋友。
后来,云天成又带回了同样冰冷少言的苍寒凌,少年俊美冷淡的小脸并没有让他交到朋友,大部分弟子都对身为混血的苍寒凌又好奇又嫌恶。
就是这样阴差阳错,同样多年仍然没有完全习惯仙宗生活的韩浅,意外地与苍寒凌对胃口。
两个有些格格不入又少言的人,竟然总是能偶尔见个面,喝个茶。
陆元州曾经不止一次吐槽过,韩浅接受他和苏景泽花了至少两年,和苍寒凌竟然打了个照面就能成为朋友。
而且陆元州还亲临过他们二人的交友现场,全程目睹了韩浅和苍寒凌只喝茶,不聊天的全新交友方式,让话痨的他颇为震撼。
韩浅年幼时便进入地下斗场,学会的只有生存,离开时他二十一岁,除了修为之外,韩浅几乎从未接触过正常的世界。
他后来被三人很重地影响过。
比如,苏景泽十分看不习惯韩浅的用餐风格,他总是狼吞虎咽,像是头护食的狗。又或者将顶级的茶当水喝,完全暴殄天物。
苏景泽花了很长的时间教韩浅各种繁琐复杂的礼仪和姿态,韩浅烦得要死,奈何在外风光无限的苏景泽不知中了什么邪,天天什么都不追求,就是抓住韩浅不放。
韩浅不爱理他,苏景泽就提出用切磋的方式来定胜负,如果韩浅赢了,苏景泽就三天不来,如果他输了,就要同意和苏景泽学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韩浅只对打架感兴趣,这才答应苏景泽。
二人之间有输有赢,韩浅又是个很重视承诺的人,便总是很不情愿地和苏景泽学习那些玩意。
为了苏景泽少来烦他,韩浅学得飞快,没到一个月就能有模有样彬彬有礼地喝茶吃饭了当然都是在苏景泽的面前装出来的,就是为了让他满意,赶紧走人。
没想到,苏景泽总是能找出各种理由不停地烦他,吃饭学完了还要学习坐姿、看书姿、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等到没有借口教任何东西了,苏景泽还是不放弃,坚持要在韩浅光秃秃没有情调的洞府里种花,被韩浅严词拒绝,这才勉强作罢。
除此之外,还有陆元州。
韩浅长大的地方每天生死难测,所以他没有断食的理念,只是吃的那些东西也很一般,后来有陆元州做菜,韩浅极其喜欢陆元州做的红烧肉。
于是,陆元州就用红烧肉来引诱韩浅,让他勉强同意学一些基本的人际处事要知道陆元州是从问好和感谢开始教起的
最后是苍寒凌,苍寒凌没有那么烦人,但是他偶尔会提出一些自己的建议,比如韩浅过去习惯生活在高压环境,时时刻刻都锋芒毕露,可在宗门里,不需要这样一直紧绷自己。
韩浅这些年只会展露强大保护自己,却是刚从苍寒凌这里学到了如何收起那些没有意义的棱角和尖刺。
就这样,四个人逐渐关系熟了之后,云天成和清文长老欣慰地看到,韩浅终于不再像是个混进人群的独狼了。
他逐渐理解了普通修士的世界,苏景泽三人就像是一扇门,以此由契机,让韩浅能够体会到正常人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后来,他们都经历过很多事情。
云天成发现了韩浅埋藏深处的优点,让他开始接手门派事务,以这样的方式更加深入了解玄霜仙宗。
陆元州逐渐发光发亮,他遇到了很多机缘,名声鹊起,遮盖了原本属于韩浅和苏景泽玄霜双璧的光芒,成了新一代最亮眼的天之骄子。
而苏景泽在一次离开门派下山历练的途中遭遇意外,目盲残疾,骤然跌落谷底,回到门派的无念崖养伤,逐渐拒绝他们的接触。
至于苍寒凌,他一直沉默无声地度过日子,似乎每一天都没什么特别的。
韩浅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去看望苏景泽一次,可苏景泽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阴郁少言,而且易怒敏感,如果没有万金油一样的陆元州在场,他们私下的沟通总是很生涩艰难。
曾经韩浅很烦苏景泽天天来找他,可如今身份却像是掉了个头,韩浅努力想让苏景泽回到曾经意气风发的样子,他却总是词不达意,偶尔搭上苏景泽敏感难过的时候,往往会让苏景泽崩溃发飙赶他走。
两年后,苏景泽的性格不再敏感易怒,而是变得麻木而绝望了,他一个人平静地生活在黑暗里,不再发脾气,也很少说话。
四人的关系似乎从苏景泽出事之后便逐渐走向分崩离析。
陆元州卡在筑基圆满期整整三年,云天成总是带着他立刻门派四处游历,几个月见不到一次都是很正常的。
韩浅代替了宗主的大半责任,帮助不愿意管这些琐碎事情的宗主长老们维持门派运转,逐渐成了弟子们口中的大师兄,也越来越忙。
而苍寒凌则是越来越多地神龙不见尾,总是不知道他一个人到底在做些什么。
这样不好不坏的日子又过了两年,意外发生了。
苏景泽死了,死在一个人的山谷里。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只是有一天晚上,青年决定逃离那令人窒息的黑暗。
陆元州和苍寒凌都颇受刺激,陆元州直接因此突破瓶颈,就此来到金丹期,而苍寒凌原本便沉默寡言的性格至此变得愈发古怪敏感起来。
而苏家,甚至都没有派人过来。
在一片嘈杂中,面无表情的韩浅沉寂地操持完苏景泽的后事,将他埋在在门派的英雄冢之中。
他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伤心,第二天便投入到每日的工作里,甚至拒绝了云天成让他放假的建议。
陆元州极其不理解韩浅的冷漠,他不敢相信经历了这么多年,共处了那么漫长的时光之后,韩浅仍然是当初那个冷漠的韩浅,甚至都不为苏景泽的去世感到悲伤,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走过他的心里。
于是,陆元州与他大吵了一架就好像曾经的苏景泽跟韩浅吵架一样,都只是他们单方面的宣泄,陆元州甚至希望他们能互相打一场,打得疼了,发泄了,一起去喝顿酒,第二天便又是好兄弟。
韩浅仍然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就好像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撬动他的蚌壳,唤起他的愤怒。
陆元州心寒了,他失望地离开。
他的世界在门派之外,后来很少再回来。
后来有一天,苍寒凌也忽然有了意外。就好像苍寒凌突然便重重地垮了下去,再次爬起来的时候,他的眼神里只有冷漠与讽刺。
他对每一个人类感到失望,包括韩浅和陆元州。
苍寒凌请求门派,沉默了许久之后,云天成同意了他的申请。
“我曾经希望你们是与众不同的,是我错了,这里从来就不是我的归属之处。”临走时,苍寒凌说,“永别了,我的朋友。”
于是,便又只剩下韩浅一个人了。
韩浅独自守着主峰,总是处理事务,偶尔替行首席长老的职责,教导那些年轻的弟子们。
又过了十年,韩浅断断续续听到了许多关于陆元州的事情,偶尔是有关苍寒凌的消息。
有关陆元州的大抵便是他又在哪里行侠仗义救了人,或者闯过了什么秘境,大抵是很出风头的那种。关于苍寒凌的便少了很多,只是偶尔听说妖族在变动,似乎与他有关。
陆元州也不是完全没有回过门派,只是他们之间已经断了联系,陆元州从来没再找他,似乎仍然对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
每一次他回来的时候,都能赢得弟子们最热烈的欢迎,韩浅经常忙,很少去欢迎他,偶尔去了现场,也只是远远地穿过人群一望。
陆元州长大了,也长高了,没有了曾经年轻的稚气,看起来也更英俊而可靠。
只不过韩浅偶尔看到被弟子们簇拥欢呼的陆元州时,仍然有些恍惚,感觉自己看到的是当年意气风发的苏景泽,以及当年他们四人过得很安逸美满的那几年。
远远地,陆元州对上了他的目光,又很快撇开,与身边新的伙伴有说有笑。
韩浅偶尔会去无念崖下的山谷,他在山谷里播种了许多花种。这里是灵气聚集的福地,泼出去一把种子,几个月后便会成群结队地开花,十年下来,山谷变成了花谷。
他便坐在花群中,看着溪流发呆。
韩浅也偶尔会想起那日陆元州声嘶力竭地质问他为什么那样狠心,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他都毫不在意,更不会有一点难过。
他们教了他那么多东西,唯独没教过他,什么才是悲伤。
韩浅就这样守着玄霜,守着花,好像总归要守着点什么才能心安。
直到有一天,妖魔大军冲破防线,杀上了修仙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