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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意识再度恢复时,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明亮了。阳光从竹帘的缝隙中透进来,一直照到裴玄静的眼睛上。
榻前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惊喜地叫起来:“哎呀玄静,你总算醒啦。”
见裴玄静满脸困惑地望着自己,她先念了声:“阿弥陀佛,我是你的婶娘啊。”
裴玄静喝下一小盅参汤,又吃了碗白粥,脸上恢复了点血色,也有力气下地了。
她在榻前行礼,拜见了婶子杨氏。至于此宅的男主人,也就是裴玄静的叔父,官拜御史中丞的裴度大人,此刻正在大明宫里上朝呢。得等到他散朝回家,裴玄静才能见到他。
杨氏叹道:“佛祖保佑,侄女儿这次总算是有惊无险。今天清晨王义把你接回来时,你烧得满脸通红,不停嘴地说着胡话。哎呀,把我吓得呀……”
“今天清晨?”
“可不是?玄静你昏迷了好久呢。”
杨氏颠来倒去地讲了好半天,裴玄静才算把过程听明白了。
原来家仆王义三天前被派往永乐县寻找裴玄静,却一无所获。今天清晨,当王义回到长安城外时晨钟还没敲响。在等候开城门的工夫里,满腹心事的王义听到周围人聊起昨日傍晚的一场大雷雨,通化门前有辆马车受了惊,差点儿踩伤路人。那车上的女子拼命叫喊着驱赶行人,最后马匹带着车辆像疯了似的,向南面狂奔而去……
王义悚然一惊,连忙打听车上女子的样貌。
大家都说,事发突然怎么看得清啊,只隐约能辨出是个年轻姑娘,吓得声音都变调了。
王义觉得此事不简单,应该去查一查。晨钟响了,他没有进城,却径直往春明门而去。
他是在镇国寺外发现裴玄静的马车的。马匹早就不见踪影了。马车的车辙断裂,一个车轮没了,还有一个扭歪了。只有车厢尚且完整,里面倒卧着一名年轻女子。车者垂头丧气地坐在马车旁的泥地上。
王义过去盘问,果然是裴玄静一行,当即大喜过望!
但是裴玄静昏迷不醒,王义也不便多加察看,只听那车者说,前一日傍晚他们的马匹在通化门外因雷电受惊,狂奔到此处时,惊马才脱缰而去。马车彻底毁坏了,附近又找不到借宿的地方,他只好安排裴大娘子在马车里将就一夜,自己在车旁守护。谁知裴玄静连日赶路辛苦,受了惊吓再兼淋雨,当夜便发起烧来。清晨,车者发现裴玄静已人事不知。车者没了主意,又不敢离开去寻人帮忙,正在那里发愁,欲哭无泪呢。
王义亮出裴府的腰牌,车者闻知终于有人来接了,才算如释重负。春明门外的官道上有不少兜生意的空马车,王义便去雇了一辆来,将裴玄静转移上去,赶紧进城回府了。
杨氏最后说:“王义回到府门前,一转脸才发现,跟在旁边的车者没了踪影。想是没能把侄女儿平安送到,他害怕受责骂,连车钱都不要就溜走了。幸而你并未受到什么伤害,只是风湿寒热,现在看来也q99lib./q不打紧了。要不然那车者真是脱不了干系呢。”她迟疑了一下,又问裴玄静:“侄女啊,你怎会在路上耽搁这么久?到底出什么事了?”
裴玄静苦笑,该怎么回答婶婶呢?
从蒲州到长安的道路宽阔平坦,路况在整个大唐数一数二。据说皇家御苑中饲养的神骏只需一天一夜,便能从骊山宫一径驰奔到蒲州的鹤雀楼下。裴玄静却在这条路上走了整整七天。
此番离家,是裴玄静人生中的第一次远行。出发时,庶母甄氏特为雇来一乘墨车,并在玄静父亲生前为官十多年的县衙外送她上路。
犹记得那天正午,前有高头骊马,旁侍锦衣车者。油壁车篷顶在仲夏时节的艳阳下熠熠生辉。裴玄静着一身黑色吉服,汗水从最里面的薄纱中单,一直湿透外面的三层深衣和罗裙。隐在帷帽面纱后的面庞也热得绯红,好似涂了最浓郁的胭脂。
如今的永乐县令汪涛曾在裴玄静的父亲裴昇手下供职多年,向以裴老明府的门生自居。因此裴昇的嫡长女出嫁,汪县令郑重其事,特率合衙众人列队相送。
没错。裴玄静是以出嫁的名义上路的,绝非简简单单的投亲。
所以看热闹的百姓才会在街头巷尾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裴昇老爷在世时为官清正,恩泽一方,颇受当地老百姓的爱戴。但是这么多人来围观裴玄静远嫁,却不仅仅因为裴老爷的官声隆誉。更多的,是对裴玄静本人的好奇。
在永乐县人的口口相传中,裴玄静可称得上是一位奇女子。
据说,这位裴大娘子自小聪慧绝顶,对人对事观察细致入微,屡有超乎常人的奇妙发现。裴昇老爷在县令任上多年,每每遇到悬疑案件,困顿难解时,竟多次由女儿玄静一针见血,一语点醒梦中人,才得以勘破隐秘内情,还公道于天下。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裴玄静头一次显露出这类特殊才能时,刚才髫年。此后若干年中,裴玄静多谋善断的才华多次得到证明,年方十四五时便已声名鹊起,“女神探”的美誉传遍整个蒲州,甚至连蒲州刺史大人都听说了。裴昇老爷更是将这位长女视若掌上明珠。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多前的某一天,裴昇老爷正在府衙内好好地办着公,突然大叫一声倒地,未及郎中赶到便咽了气。死因据说乃中风导致的猝亡。
隆重的丧仪之后,裴家人便搬离县衙,去城南的老宅居住。“女神探”裴玄静也从此销声匿迹了。
甄氏夫人对外声称:裴玄静自幼好道,父亲猝然离世,玄静伤心之余,自愿舍身入道修行为亡父追福。裴玄静天赋异常,从小备受裴昇的宠爱。其亲生母亲,也就是裴昇的原配发妻王夫人在玄静五岁时便亡故了,所以她与父亲的感情特别深厚,因父亲离世而有此举动,尚属情理之中。
然而在永乐县的闲人口中,对此事还有些不一样的闲话。
说法之一:甄氏夫人是裴老爷的续弦,嫁给裴昇后为他连添两子,但裴昇始终最偏心长女玄静。对此甄氏一直心怀不满,忧心将来裴玄静以嫡长tt99lib?t女身份继承最大份的家产。裴昇为官清正廉洁,家底并不丰厚。甄氏所育的儿子尚且年幼,还得靠祖荫度日,可想而知,甄氏对裴玄静这个嫡女是相当忌惮的。裴昇老爷死得突然,未能留下只言片语。甄氏便想乘机拔除裴玄静这颗眼中钉,将她往道观内一送了事。
在这个说法中,甄氏扮演了恶继母的角色。
说法之二:裴玄静天赋异秉,多年来ahref=target=_blank帮/a助其父惩治了不少恶人,也必然招来颇多怨恨。于是就有仇人设法向裴氏父女实施报复。他们使用了何种手段不得而知,可是威力却相当显著。裴昇老爷毫无先兆地中风猝死,恐怕就是仇人托鬼神所为。而裴玄静在父亲死后隐入道观,一则是为父亲之死感到内疚伤痛;二则也很可能是为了避祸,唯恐仇人再找到自己头上,指望着向道家诸神寻求庇护吧。bdo九九藏书/bdo
在第二种说法中,鬼神成了幕后元凶。
当事人保持缄默。所以不管哪一种说法,都得不到证明,终归只是以讹传讹。
渐渐地,曾经小有名气的裴大娘子被人们淡忘了。
三年很快过去。突然间永乐县的百姓听说,裴大娘子离开了道观,而且马上就要出嫁了。
很多人这才重新记起裴玄静的名字。大家恍然大悟,原来当初裴玄静入道观,只是为了替父亲服丧。如今三年的斩衰期已过,裴玄静当然要重返俗世人生。还有人恍惚记得,三年前裴大娘子入道观时,芳龄正值十九,那么说今年该有二十二岁了。
瞧瞧,这个岁数真不算小,确实得赶紧嫁人了。
不过大伙儿东打听西打听,就是没人能说出裴玄静所订亲事的详情。本来裴大娘子身上就有种种特殊之处,再加上进出道观的一番折腾,以及闻所未闻的神秘亲事,更使人对她生出无穷无尽的好奇心来。
于是,元和十年五月的一天,当裴玄静在县衙门前登上墨车时,满大街都是顶着烈日来观摩的路人。县令老爷亲自率队送行,甄氏夫人又夸张地当街洒泪话别,硬生生地在大夏天里营造出“昭君出塞”般的氛围来。
在众人的瞩目中,裴玄静的墨车晃悠悠向城外驶去。骄阳似火,车顶上仿佛升起丝丝缕缕的紫色烟雾。晒得头昏脑涨的人们在恍惚中发现某些异常——没有送亲者,也没有abbr/abbr迎新人。连陪嫁婢女和装嫁妆的箱笼一概全无。仅仅是一辆孤单单的马车,由一名车者赶着就上路了。
这也能算是出嫁吗?
其实,谁都不如裴玄静本人对这起不伦不类的出嫁体会更深,感触更多。
就算一再cite/cite命令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在登上墨车的一刹那,她还是注意到车篷顶未干透的油漆,互不相配的车轮,车帘上积久未除的灰尘。高头骊马一走起来竟然东倒西歪的,也不知是马掌没钉妥当,还是它根本就徒有其表,实际是一匹未经训练的劣马。至于那名车者,赶车的经验还不及裴玄静,也根本不怎么识路。
没花多少力气,裴玄静就套出了车者的话。甄氏想把事情办得体面,又不肯多花一文钱,才找来这么一套廉价的车马,稍作装扮冒充如今婚嫁最时兴的骊马墨车。
甄氏倒是省了开销,裴玄静却吃足苦头。一上路车马就开始出各种状况,加之这几日酷热异常,每天太阳升起后不久,官道的路面就被晒得滚烫了。经过训练的马匹尚能忍耐,他们这匹马干脆就赖在树荫下不动了。
就这么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到第七天傍晚才像乌龟一样爬到了长安城外。本以为胜利在望了,偏偏暮鼓响起来,裴玄静这辈子头一次见识到京城宵禁的规矩,眼睁睁看着前方不远处的通化门徐徐合拢。
紧接着便是一声霹雳在头顶炸开。
裴玄静回想到这里,真心觉得此刻能安然无恙地坐在叔父家中,实属侥幸了。
但她不会因此怨恨庶母。就算甄氏的做法苛刻,她还是给了裴玄静一个隆重的出嫁仪式。甄氏这么做是为了向所有人宣布,裴昇家的嫡长女玄静将一去不复返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此裴玄静失去“在室女”的身份,再没有资格和弟弟们争家产了。
在这一点上,裴玄静和甄氏的想法完全一致。
裴玄静也不再想回蒲州永乐县,那里已经没有她所眷恋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她出嫁了,从此只能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生生死死,永不分离。
“玄静……”
裴玄静的思绪被打断。她抬起头,看见杨氏颇为复杂的表情。
杨氏欲言又止:“侄女啊,你叔父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回到府中,有些话婶娘想先对你说一说。”
“婶娘请讲。”
杨氏又叹了口气,道:“你在昏迷中不住口地唤着一个名字……长吉。”
裴玄静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揪住裙带。他对她实在太珍贵了。哪怕仅仅是一个名字,只要听人提起,她的心便会在痛苦和甜蜜的双重裹挟中缩成一团。
杨氏端详着这个才刚认识的侄女。旅途劳顿、惊吓和寒热,使她看起来苍白娇弱,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小一些。而那副清秀五官中透出的聪明和倔强,倒是和她的叔父裴度有几分神似。
杨氏对裴玄静油然而生出几分亲切感来。她更留意到自己提到“长吉”二字时,裴玄静那掩饰不住的激动神情。唉,杨氏心想,老听裴度讲这个侄女多么有能耐,原来也只是一个痴情的小女子。
后面的话更加难以启齿了,可又不得不说。
杨氏狠了狠心,道:“玄静,你的亲事怕是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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