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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醉卧花树(九)(1 / 1)

一连两日暮雨,落得红愁惨绿,洗净春色,显露一番浓秋。目断处,朝云结缬,远峰凝碧,天地悠悠,何见天涯远行客?

时隔两日即是中秋,因顾泉被都察院收押,各大官宦风声鹤唳,平日里有些不干净的,都使其夫人备礼前来探听风向,人一多起来,云禾亦少不得跟着迎来送往。

这日睡足了觉,正在妆台描画精妆,只见一姓黄的小火者摇着身子进来,怀里掏出一封信,捏着嗓子逗趣,“骊珠姑娘,快将你们的茶倒杯我吃啊,我这里可捧着云禾姑娘的命根子呢,就这么招呼我?”

云禾插好翠簪,过来接信,请他到案上坐,“黄公公又笑话我,什么命根子?叫你说得天大的事似的。”

他却不坐,托着两个手在腹前,“您见天巴巴朝着浙江方向望,如何不是命根子?得了,我说笑话儿呢,不敢吃您的茶……”

“嗳,”云禾吊着两个媚眼同他打趣,“我的茶是有毒怎的?怎么叫不敢吃?”

“外头还有事儿呢,不叨扰您了,你且瞧信吧,回头写好回信,还给我替您递出去。”

云禾虚送两步后,折返到榻上展信,拆开有好几页纸叠在一起,揭了第一张,须臾便见云禾笑弯在榻。骊珠正同丫鬟收拾面盆,也不忙收拾了,“姑娘,写的什么将您乐成这样?”

凑来一瞧,原来纸上画着一位姑娘纤纤的背影,也正举着一封信在瞧,骊珠也跟着笑一阵。又见云禾瞧完信后揿在心窝,似苦尽甘来地喘了口气,骊珠因不识字,只得问:“姑娘,公子讲了什么?可是要回来了?”

“他讲下月朝廷有一批丝绸瓷器之类的货品要运到什么暹罗国,等送出那批东西,就回来接我了。”云禾且说且行,将心折好放到一匣子里。

门内光影一晃,见芷秋摇着扇进来,鸭堆的宝髻压着小冠,施粉傅朱,巧画双眉,穿着橘红洒金通袖袍,露出半截淡粉的裙,装扮得葳蕤端丽,鲜艳庄重。

云禾即知家中又来客了,撅着嘴去拉着她撒娇,“我的亲娘亲姐嗳,你赏我点闲空,别老叫我陪你去应酬那些官眷奶奶们了。跟她们说话,比跟客人说话也不差,要生十二副玲珑心窍才降服得住她们,相互奉承的话光听就累都要累死人了!”

连着几日周旋,芷秋亦笑得脸酸,又不好不让人进门。这般无奈叹足气,将她可怜兮兮地睇住,“我原也想叫你歇息两日好过中秋的,谁知方才沈从之同他夫人来了,他麽与陆瞻前头厅上说话去了,她夫人在门内厅上坐着,方才丫鬟来,说她提起你来,要叫咱们一同相见。”

“真是怪了,她见我做什么呢?”云禾鼻翼轻动,哼出个不屑的笑,“她不是总瞧不上咱们烟雨巷出来的吗?怎么还要往咱们这里来?各人不在家好好养胎,倒来我们这里找什么罪受?”

芷秋便笑,挽着她往妆台去,“来拜访我的那些个官眷,有几个是真心瞧得上咱们的?嗨,应付着吧,往后你的状元郎升到京里去,还不是少不得与她打交道,你只离姓沈的远些就罢了。”

说着就将云禾揿在镜前,开了她的首饰匣子,捡了支粉碧玺的簪,摘了她鬓边的凤钗。云禾不解,朝镜里抬眼,“姐,我都梳妆好了。”

“重描一个妆吧,”芷秋扭身朝骊珠吩咐端了水来,将那蔷薇淡粉的碧玺簪子搁在台面上,“描个淡些的。我瞧那蒋长薇总瞧不上你浓妆艳抹的,咱们就叫她看看什么叫浓妆淡抹总相宜,赢人先赢阵,出身比不过,咱们就从容貌上压倒她,叫她还敢明里暗里讥讽咱们风尘出身!”

将云禾说得直乐,“姐说得对!”拧了帕子洗脸,又重匀胭脂,新描眉黛,换了件秋香色对襟衫、豆蔻绿百迭裙,二人踅至厅上。

那蒋长薇正在下首吃茶,恍见云禾素而不寡,淡而不轻,青春俏皮不失风韵,心内有气,面上不显,仍稳如泰山,捧着个肚子起身同二人见礼。

芷秋立时重振玲珑心窍,忙将其搀起,“奶奶快坐,咱们之间倒不要那套虚的,你也省了拜,我们也省了拜,大家松快些岂不好?”

蒋长薇亦有十二分卖力,见她二人上榻,方才缓落到椅上,“眼前就是中秋了,特意备了礼来拜会奶奶同云禾姑娘。云禾姑娘今日打扮得好别致,比从前又是一种风采。”

“哪里哪里,”云禾摇着扇笑,殷勤又周到,“哪里比奶奶?奶奶就是怀着身孕,也不见发福,后头看那腰身,可瞧不出是怀孕的样子,脸上也不长斑。我从前见好些个有身孕的女人脸上都要长斑呢,奶奶却还跟剥了壳的鸡蛋一般嫩白。”

“云禾姑娘真会说话,不过是匀了些粉,看着白嫩,里头却是另一番景。”

三个都不是一般人物,你来我往,一个塞一个善谈。相互奉承了半晌,那蒋长薇呷了口茶,叹了一声,“云禾姑娘,算日子,你那位方大人想是该回来了?往后你嫁了人,我在奶奶家可就见不到你了。”

云禾有些小小得意起来,一片桃腮透着幸福的红晕,“嗨,见是哪里都能见,家中没有正妻,只得我一个,少不得就是我来应酬,到时候奶奶不嫌弃就好。”

吃茶的空隙,芷秋暗窥蒋长薇一眼,尽管她极力遮掩,芷秋仍从她极为精刻的笑容里窥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来。

三人周旋半晌,听见外头打发丫鬟进来唤,蒋长薇便要辞去,芷秋云禾将其送到垂花门外,正见陆瞻与沈从之款步行来。

垂花门上垂着飘香藤,倏起一阵香风,鹅毛似的花瓣洋洒下来。沈从之眼望云禾,定神片刻,心道她是下了凡的女天仙,闪了他的神魂。大约是鬼迷了心窍,他朝人伸出一只手去,“走吧。”

蒋长薇瞧他手掌略有偏差,暗瞥身侧云禾一眼,递出手去,“就不叨扰奶奶姑娘了,我们告辞,改日摆席请二位到家里与我做个伴儿。”

眼瞧二人远去,那沈从之还一步三瞥头过来。云禾直翻白眼,带着骊珠先辞回房去,芷秋则挽着陆瞻的胳膊后头行着。

且行且进中,满目败红。陆瞻靴下踏破十二锦色,温柔侧目,“横竖节下那日堂子里生意也不好,不如请你妈妈姊妹们来家里一道团圆,请一班戏子吹吹打打,热闹热闹?”

芷秋蹿上来一眼,欣喜地笑,“你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连你想什么我都不知道,我还怎么揣度圣心?”

“还真是呢,我就这么想的。”

这厢行至院内,就到草亭里去乘阴,桃良招呼人摆了果品上来。陆瞻倚在榻上,芷秋就欹去他怀里,十二分的惬意,“我想着,难得中秋,咱们在千羽阁开席,请了妈妈与几个姊妹,也将张达源他们叫来。他们成日跟着你忙前忙后的,又都是孤身一人在这里,别叫他们想家才好。”

陆瞻安逸一笑,“随你高兴。”

“那我叫厨房里多备些饭酒,还要叫京里来的厨子做些京城的菜色。”

“行。”说话间,他的手爬在她的后背,隔着衣裳解了她肚兜的结。

芷秋倏觉里头滑落了个什么,空唠唠的不习惯,忙抱臂捂住胸口,“你讨不讨厌?人家穿得好好的衣裳!”

却见竹林里有个人影渐近,陆瞻忙捡了她的扇叫她挡在胸口,端正起来。片刻黎阿则已至跟前来行礼,“干爹,崔元锋带着几个兄弟到了,刚下的马,现正在外头厅上候着呢。”

“先叫人摆饭让他们吃,我马上就出去。”

等人去,芷秋匆忙系好了肚兜带子,满心好奇,“这崔元峰是谁呀?怎么从前没听说过?”

陆瞻起身,拉着芷秋一行进屋,一行解说:“崔元峰是北镇抚司的千户官,刚从京里来。”

进了屋就解衣裳,芷秋眼尖地取来一件玄色圆领袍,他却不穿,另使人取来一件暗蓝的蟒袍。芷秋见他这般郑重,好奇心高涨,“就是你说的那个专领皇差治贪官的北镇抚司?我也想去,你带我去瞧瞧这些人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身手了得?”

陆瞻暗笑,挑起眉梢,“我是他们的上峰,瞧我还不够?”

“那可不一样,你又不跟他们似的有功夫在身上。”言着,她将眉心暗挤,“嗳,可是了,他们来苏州做什么?总不是千里迢迢来给你拜节的吧?是不是要抓人了?”

“是与不是,去听了上谕就知道了。”

芷秋替他系好繁杂的衣带,两臂环着他的腰,“我长这么大,还是头回离皇帝老爷这么近,他竟然传旨到我家里来了。他凶不凶?长得好不好看?圣母娘娘呢,生得美不美?他们俩看着般不般配?”

“回来再告诉你,你先睡个午觉。”

陆瞻笑嘱一番,蟒袍加身而去。到了前头正厅,即见二十名身穿玄袍的青年,皆生得高大威猛虎背熊腰。领头的崔元峰迎上来,挥手领着众人一同落地行礼,“拜见督公!”

“起来吧。”陆瞻转到上头,并不落座,“可带了圣谕来?”

“属下带了。”言讫掏出一张未上轴的绢,只待陆瞻撩衣跪下后,便朗声宣读:“自苏州府吴县县令韩舸上疏呈奏苏州各县灾情后,朕夙夜难安。子民饥疫待毙,父君岂能安眠,特着苏州织造提督太监、镇抚司监理太监陆瞻彻查苏州灾粮灾银贪墨一案,捉拿姜恩、祝斗真等奸佞罪臣就地审讯!”

这厢读完,忙将陆瞻搀起,“督公,咱们出来时,皇上叮嘱过,务必就在苏州拿到姜恩几人的口供。京中龚兴已经在想着弃车保帅了,倘若出了差错,这一回可就又是白忙活了。”

“有你们在,哪能白忙活?”陆瞻落座,压一压手掌,崔元峰适才落座。

上了茶,陆瞻同黎阿则吩咐,“在织造局收拾出几间屋子给元峰他们住下。”

那崔元峰忙搁了茶起身行礼,“谢过督公,不知咱们什么时候动手抓捕姜恩等人?”

厅外铺满阳光,蝉鸣仍旧未断,与陆瞻阴沉的眼色仿佛是两个季节,“眼下即是中秋,不急,你们到苏州的事儿,先不要让任何知道,暗中派人盯着他们的府邸,若跑了只猫,也得给我追回来,密切监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等过了中秋,十八子时拿人,届时将府台大狱收拾出来,就在那里审讯。”

“是,督公放心,卑职们都是便装来的,京里的消息来得再快,也没有我们的马快。”

“陪审官是谁?何时到苏州?”

“噢,皇上定下沈从之、窦初一同会审,另又派了翰林院的陈大人来陪审,大概过半个月就到。”

“好,”陆瞻浅笑,朝众人睃一眼,“半个月后,要是他们说出来的供词不是皇上要的,那你们就白在我手下干这几年了。”

二十几人齐刷刷拔座,窸窸窣窣响作一片。崔元峰的眼逐渐染上秋色,闪烁着黑油油的光,“督公请放心,还没有人在咱们北镇抚司的手底下能嘴硬的。”

稍微寒暄半晌,由黎阿则招呼着众人往织造局落脚。陆瞻独回房中,脱了蟒袍,就脱掉了一声肃杀之气,换上暗紫直裰,阴沉里蓄满温柔。

西仄的太阳明晃晃地扫着合拢的两片霞影纱帐,浮荡中,就像荡起一个斑驳的梦乡。

撩开帐,见芷秋侧压着枕睡得正香,两扇睫毛挂着扑来的阳光,将她正好晃醒,“你谈完公事了?他们人呢?”

陆瞻将腿摆在外头,靠着床架子将她搂在怀里,“将他们安排去了织造局,这几日我大约有些忙,过节的事儿恐怕就只得你张罗着办了,去将你妈妈请来住两日,帮着你一同照管照管也好。”

听了一席,芷秋敏感的神经挑起来,瞌睡已醒,端坐了神秘兮兮地盯着他,“是不是苏州府要变天了?”

“没成想,你还对朝局十分敏锐。”

“真的呀?”芷秋将叠着腿坐下,睡得乌髻款亸云鬓堆,腮红杏艳,别有一番慵懒滋味,“是不是要抓祝斗真他们?姜恩、祝斗真、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的几个六品以上的官员,除了他们,还抓谁?”

陆瞻挑起眉逗她,“看来你知道的事儿还不少啊?”

“我陪了这几年的局,你当我白陪的?”芷秋得意地转转眼,顷刻又担忧起来,“可往常还有不少官员都巴结着他们,不少阿谀奉承的,要是都抓了,苏州府岂不是要罢好些官?那不就没人管了吗?”

陆瞻拂开她额前一缕发,将她对揽过来,手就顺理成章地爬进她的衣裳里头,“这种事儿,都是抓几个为首的就是了。其他的小喽啰,不过是小惩大诫,意思意思就放了,真都罢了官,我朝就是一年一科举、成堆的进士也补不完缺。”

这般说着,一个手掌张弛有度地收放着,像企图抓住一片云朵。须臾间,芷秋顶着红馥馥的脸,抓住他的手腕无力推拒,“做什么呀,要吃晚饭了,一会子丫头进来。”

说曹操曹操便到。桃良才由屏风后头踅出来,就远望见芷秋坐在陆瞻怀里,虽然将他遮了大半个,也分明瞧见他一只手在人衣裳里。桃良十分麻利地又踅回屏风后头,假意咳嗽了两声才走出来,“饭摆好了,姑娘姑爷出来吃饭吧。”

饭还未开,谁知张达源又进来递了个沈从之的帖子,陆瞻只得将提起的象牙箸又搁下,抱歉地对着芷秋笑一笑,“你瞧,我还以为明日才开始忙呢,没想到现在就要开始忙起来了。”说罢,朝桃良招招手,“好丫头,你坐下陪你姑娘吃饭。”

芷秋提裙起身,将他一直送到廊外,“你要少吃酒哦,见到惠君,替我问个好,早些回来,我等你安歇。”

暮晚风林里,洒下一束束斜阳,也落在陆瞻温暖的面庞,“今儿是怎么了?白白又嘱咐我这么些话儿。”

芷秋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大约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她没有父母,便生出了凄凉之感。更念陆瞻有似还无的父母缘分,“眼下就是中秋了,我等你回来写下公公的名讳,我就好赶着叫人刻一个牌位出来,节下咱们好供奉啊。”

“好。”陆瞻点头应下,走出两步,又倒回来吻她,“谢谢你。”

目及处,他的背影染上秋光与翠色,是一副半暖半凉的景,芷秋大概永不能将他从这如冰如火的人间打捞起来,但她已经懂得安静地站在他身边。

晚饭自然就是桃良陪着吃,是一样鲜藕煨火腿、一样蒸鲥鱼、再佐两样时令鲜蔬,配着荷花酒,安安静静地两个人。

不时饭毕,见这园子里专负责采办的一火者提了几个灯笼花样子进来,有桶形的、浑圆的、四角的、六角的、八角的,所绘各色嫦娥奔月,花鸟鱼虫,琳琅满目尽现眼前。

那火者姓夏,年纪不大,因生得十分漂亮,芷秋素日只叫她“小夏花”。眼下见了这些灯笼愈发喜欢,叫桃良摸了一吊钱给他,“小夏花,你们织造局里要是忙,就将这些事情交给这园子里那些官家做吧,你只管忙你的去。”

小夏花年纪虽只十六,却胜在机灵,“娘为了中秋操劳了这几日,我们这点事儿算什么?这园子里早前都是祝斗真的家仆,爹不放心,不叫他们进院里来走动。”

“你爹就是多心,他们还能吃了我不成?”芷秋款笑,指了茶点给他。

“娘是没经过才讲爹多心,”夏花拣在踏板上坐下,口里细叼着块点心,“我们都是经过的。在宫里头,皇上吃的饭食都要叫奴婢们先尝过才敢吃。眼下爹要办祝斗真,保不齐他家这些下人里头起什么歪主意,只叫他们在门外扫洗扫洗吧,娘这些日子出门,也不要用那几个祝家的小厮,还用咱们后买的那两个。”

“我晓得了,我也不爱出门,只是请你后日派人套了车去堂子里跑一趟,接了我妈同姊妹过来同聚。”

那夏花应答着出去,桃良收拾了下,捧着绣绷坐在对榻笑,“姑娘虽说不能生养,却一下多了好些个儿子出来。我说姑娘,中秋节,您可问过姑爷是不是要将老太太他们接出来吃个饭?”

芷秋摇着扇,想起那间堀室,起一生鸡皮疙瘩,“要怎么样,他自己会晓得安排,我不管了,就当没这些人。我可警告你,陆瞻的这些事情你不要同一个人说起。”

“晓得了,我还要您嘱咐?”

斜阳渐渐残灺,闺阁里保持着永恒而静怡的幸福,而一墙之隔外,却充满着阖家团圆的热闹。

因中秋佳节,上头特许了假,韩家老爷韩圃由嘉兴府忙赶回了家,在祠堂拜过先祖,又到厅上见过了一众家人,略微寒暄几句后,趁着摆饭的间隙,将韩舸独招至书房。

门窗紧闭,残阳仍透过绮窗细密的孔立进来,扑了满案尘埃。

韩圃靠在椅上,黑鬓生银丝,略显疲倦与沧桑,“你上疏的事情,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与你爷爷说一声?若不是朝廷里有我原来的同科传消息给我,我还不知道你竟不声不响的办了这么大的事。”

韩舸撩了衣摆伏跪在地,深扣了一个头,“儿子让父亲与爷爷忧心了,父亲千里迢迢归家,风尘仆仆却不能安歇,是儿子不孝。”

父子俩眼睛颇为相似,只是韩圃留着半尺美髯,眼色更加沉淀,“我问你话,你照实说。顾泉为什么被南直隶都察院收押?下头还有两位县丞,怎么却叫你一个主簿升任知县?”

“这……”韩舸心内也有疑,只是忙着灾情与上疏,没功夫细想,“都察院的公文里说,顾泉未经庭审仗杀百姓,至于为什么叫儿子升任知县,我想,是不是因为城外的流民?他们想叫儿子收拾这个烂摊子?”

“叫你收拾?你收拾得了吗?简直妄自尊大!”韩圃气得连连拍案,“起来回话!”

韩舸吓得一哆嗦,忙臊眉耷眼地立在书案前。韩圃剔他一眼,恼得直笑,“你收拾的办法就是假借朝廷的名义,假拟公文向各大豪绅借粮银?你知不知道你这是给人现摆个把柄在桌上,你参了他们、他们少不得要借此参你!”

“我知道,可爷爷父亲自幼教导我人皆可为尧舜,也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们要参就参好了,不过是丢官败职,若以儿子的仕途前程能换城外流民温饱,儿子不后悔。”

“你说得倒轻松,若只是丢官败职,你爷爷何必在任上病倒?”

韩圃缓缓撑起来,与其隔案相对,半张脸被残红映得肃穆庄严,“你借的可是六十万石粮食三十万两白银,加上你公文上许诺的利息,这么大一笔账,谁来还?你以为朝廷会替你还吗?还是你觉得咱们韩家倾家荡产能还得起?朝廷不想还这个债,就只能杀了你给那些豪绅抵债啊!”

韩舸垂首片刻,缓缓抬起落寞的笑脸,“杀就杀吧,只要不是累及父母牵连家人的罪,我认了。况且,我上疏时虽只参了姜恩等人,可查下去,少不得就要牵出龚兴一党,就算没有这个事情,龚兴之流也不会放过我。父亲不是说,为民请命,是身为父母官之责?儿子不过是谨遵爷爷与父亲的教诲。”

韩圃满踱着步,一双眼定在墙上,“苏州这么多官员,他们都不上疏,就你逞这个能,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做了别人的棋子?”

“父亲这话,儿子不甚明白。”

“隔壁住着的那位陆公公,我先前也以为他是到苏州来监管织造局的。可顾泉出了事后,我有些想明白了,他到苏州,是皇上派来对付龚兴的。龚兴在朝廷里根基太深,这么多年那么多人弹劾他,都没能动得了他,皇上登基不过一年有余,在朝廷里也不动不了他,只好从苏州着手,这才将你这个小官吏推出来当枪使呢。”

韩舸深思熟虑半晌,弯起苦涩的唇角,“父亲,这是好事啊,说明皇上没有忘记我朝江山,皇上有心肃清天下、重兴社稷,这难道不是天下臣民之辛吗?几十年了,因先帝玄修荒废社稷,如今机会来了,我小小县官若能以小博大,做颗棋子又算得了什么?”

他笑着,烛火跳在他稍显青涩的脸上,颤颤的光影里,满是毅然的慷慨,“天下总需要有我这样的棋子来打破僵局,我不参,等谁来参?今日等明日,明日等后日,父亲等了这些年,只等到先帝驾鹤仙去,龚兴等人却还老当益壮。父亲,我们这些做官的能等得起,百姓能等得起吗?我不做这颗棋子,难道非要等到百姓死绝亡国之日吗?!两京一十三省装聋作哑已久,总要有醒着的人。”

韩圃扭头望他,沧桑的眼里逐渐起了愧色,“我与你爷爷,本以为你是在逞书生之气,想不到,你已经长大了。你、你无愧韩家列祖列宗。”

他将手落去韩舸肩上,不再多说什么,沉默的眼里闪着零星泪花,道尽一位父亲的欣慰与心酸。

一场黑云翻墨未遮山的政变挑起了每个人的神经,致使这一年中秋所结的千灯百盏皆如落花浮萍,前程不定的命局里,大概只有陆瞻,仍然适意行,安心坐,闲时琵琶醉时歌,倦来抱拥美人卧。

佳节之下,满园张灯结彩,那厢优伶婀娜,这厢妙伎玲珑。月到风来阁的众人皆聚在草亭闲谈,将一片竹林闹得似秦楼楚馆一般。

莺声燕笑随风灌入绿纱窗,陆瞻不禁一笑,随手闲翻了一张帖子,“窦初……没想到他与沈从之私交已经这么好了。”

案前立着黎阿则,细腻的肌肤里汩汩涌出些阴气,“照干爹吩咐,崔元峰另派了两个人暗盯着沈大人与窦初,发现近几日,他们二人你来我往的,比从前频繁许多,不知这两人是在谋划些什么,儿子恐怕,是对干爹不利之事。”

“风波从不平,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陆瞻满不在乎地靠在椅背上,斜望一眼窗外天色,刚过晌午,太阳正悬,蝉儿喧嚣,闹得人心惶惶,“眼下,盯好姜恩祝斗真才是要紧,他们大约忙着销毁兼并田地贿赂龚兴的证据,叫元峰看好了,少一页纸,就叫他脱了袍子来领罪。另外,告诉被派到长洲常熟等地的人,不要走露风声,秘密审讯几县县令,将供词六百里加急递回来。”

“儿子明白,只是这几个县的县令招了供,该如何处置他们?”

陆瞻撑案起来,踅出案外,“皇上的意思,牵涉的官员太多,那些不紧要的人,按罪行轻重罚没些家财,还照旧按原职当差。”

“儿子这就去传干爹的话。”

“去吧,”陆瞻拉开两扇门,稍稍侧目,“快去快回,你干娘备了席,叫你们一同团聚赏月。”

黎阿则在其叵测的眼色中看到一丝温情,令他冰冷的血液有了点热度,他稍站一瞬,适才踅出书房。

谁知刚踅至廊下,即见桃良穿一件崭新的淡青紫遍地撒花通袖袍,长罩桃红百迭裙,如一片飞花颜色,夭夭淡粉。

眨眼睛,那一抹青春立在他面前,往他嘴里塞了快梅花形月饼,“阿则哥,你尝尝,妈妈他们带来的,我们堂子里的厨娘做的。”

“谢谢。”

他拔步而去,桃良紧跟在他身后闹渣渣的,像一只麻雀,“你们安南国过不过中秋呀?也吃月饼赏秋海棠吗?你们过年节吗?元宵赏花灯吗?”

阿则顿住,下巴朝林子一抬,“你过去伺候吧,我还有事儿要出去,晚些回来。”

桃良往林子里一瞥,再回头时,他已经走了二丈远,她只好遥望他的背影,唇上低低呢喃着,“阿则哥,你想家吗?”反正她是想的,只是想不起家的模样来了。

再望那边草亭里,满是人世的遗孤,组成是一个蜂蝶阵,莺燕巢。陆瞻被一众娇女簇拥着,只觉倒在了个温柔乡,相思窑。他自歪在榻上,前有阿阮儿重拾短笛,没人可说的话语吹成风落花,又有朝暮琵琶伴奏,弹搊出江南的水音。

一曲罢了,芷秋在侧递上一樽荷花酒,“怎么样?你还没听过我们阮儿姐吹笛吧,眼下可涨见识了?”

陆瞻一个胳膊搭在支起的膝上,大加赞赏,“阮儿姑娘的笛吹得比宫中的乐师更妙。”

“妹夫这是谬赞,”阮儿将短笛交给身后的丫鬟,回眸过来谦词,“宫里的乐师哪是我们能比的?我们真同那些技艺精湛的大师傅比起来,连笛都不配摸了。”

“哪里话,宫中的乐师伎艺虽好,可演奏音乐,还得有些灵气,自然是你们这些见多识广之人更有灵气。”

那露霜凑在案上托腮,“姐夫,你这是夸我们还是损我们呐?怎么听着不像好话呢?”

“可不是?”朝暮在秋千架上摆着,轻裙飞扬,“什么叫‘见多识广’啊?姐夫说来听听嘛。”

陆瞻向芷秋递去一眼,芷秋却不理会,眼瞧他被些个难缠女子左右刁难不施援手。倒是袁四娘出来解围,“几个死丫头!有你们这样刻意为难人的?局子上也这样?”

露霜鼓着腮顶嘴,桃李颜色,“哎呀妈,姐夫都不生气,您老人家气什么,大节下的还骂我们。”

却听朝暮在秋千架上磕了几声,芷秋朝她远嗔一眼,“鬼丫头,还打秋千哩,瞧都咳嗽起来了,还不是叫风给吹的?快下来消停些。”

那朝暮只顾不听,叫丫头在后头推,荡得高高的,像一只振翅的黄莺,“姐,没什么,不是风吹的,大约是前几日伤风了,这两日总咳。”

“既是伤风了,就该老实些啊,”云禾不比芷秋温柔,拿一个白眼飞她,“就跟关了八辈子的鸟,疯了似的。快下来,一会子厅上要摆饭了。”

那朝暮果然像着了风,下来便竟拼命咳嗽起来,众人忙递帕子给她,袁四娘拧着眉将其教训了一顿,“早就说请大夫来瞧,你个死丫头总是说不听!明日回去,还该请个大夫来号脉,开了方子好吃药,老老实实在屋里养两日才好。”

朝暮将头点点,吃了几口茶,适才压下不适。正值千羽阁那边摆好了席,众人相邀着挪至那边,赶上天色暗下来,爬上一轮圆月,照着绮落筵,红烛高烧,灯花绕结。

残荷映月,对岸水亭里有戏子婉唱,这案皆是陌路家人,也不分男女,挤坐几席,又是连诗,又是联句,又是飞花行令,又是拇战喧嚣。

不想朝暮是个极善拇战的,竟令张达源连连辙北,吃了几大海,生死不服输,踩在杌凳上,挽了袖口又同朝暮对战起来,口里直高嚷着什么“三星高照”“三元及第”“五子登科”之类,引得众人围看。

几拳下来,那张达源又输了,一班小火者围着起哄,“大哥,你也不行呐,怎么能输给一个姑娘?将咱们的脸都丢尽了!”

“有什么丢脸的?”张达源吃得一张脸通红,嗓子比平日略显粗狂,将众人一挥,“她行令的日子只怕比咱们多了去了,输给她有什么丢人?再来!我就不信这个邪了。”

朝暮亲自斟满一大海,掣了披帛将酒递给他,“愿赌服输,先将这一海吃了咱们再战不迟,你可别想赖我的酒哦。”

张达源在众人讥笑下伸出手去接酒,不留神触到她的指尖,登时心起异样,只觉浑身血气都涌在了面上,幸得酒色掩盖,这才没闹了个愣头青似的红脸。

岂知缘来缘散,就在这朝夕之间,几如夜空怒放的焰火,乍合乍离,一瞬绚烂。接连不断的“咻咻”声内,闪亮长夜,斑斓的光瞬息照明了姑娘们的容颜。

娇女们凭栏而望,又蹦又跳似炸了兔子窝一般,男人在身后半步。只有陆瞻毫无顾忌地环住芷秋,朝天上绽放的一只白白胖胖的玉兔指着,“喜欢吗?”

“喜欢!”芷秋狠狠点头,喧嚣里抬目找寻他的眼睛,“这都是怎么扎出来的?竟然还能扎个兔子,那能不能扎个嫦娥娘娘?”

“这个嘛……”陆瞻故弄玄虚拖着长长的尾音,欻然将头一摇,“我就不知道了。”

“你还有不知道的?”

陆瞻莞尔,满目烟火,五彩锦色一一滑过他的眼,“我又不是天山的神仙,自然有不晓得的事儿。你要知道也不难,明儿叫人去问问扎焰火的师傅不就成了?”

夜空开出了一朵极艳丽的朱砂红霜,仿佛能闻见它馥郁的香气,可不过须臾,碎坠琼玉,了无踪迹。但芷秋在陆瞻眼中所见的颜色,她期望着是一生不灭的,她贴在他怀里,纤长的手指轻抚过他的下颌,“咱们这已是第二遭一同过中秋了,你今天高兴吗?”

他想的与她想的一样,“你高兴我就高兴。”

芷秋抖着肩一笑,抖落一滴泪来,又忙抹掉,“不知道怎么的,遇见你以来,我竟然变得爱哭起来了。”

“没事儿,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要连这点儿自由都给不了你,我陆瞻就真是个无用之人了。”

他们相拥,引来几女侧目,见云禾的笑容渐渐变得怅怏凄迷,阿阮儿便挨近来,“没什么好羡慕的,你的方大人再有个把月就要回来了,到时候,就是我们羡慕你了。”

好在关于等待,云禾已经有了足够多的经验,细数她的半身里似乎都在等一个人出现,他出现了,然后就开始等他归来,这大约是一个女人永恒的宿命。

但她已经算是幸运的了,只好藏起心酸,宽慰地笑笑,“阮儿姐……”

往后,就没有说辞了。阿阮儿抬手抚一抚她脑后堆起的乌髻,“我没什么,秋丫头也懂事,就只你,专长了张不饶人的嘴。以后嫁人了,要照顾好自己,也要照顾好夫君,你一辈子的亲人,就是他了。我们这些姊妹,都是要散的,往后也不知落到何乡何地,可照管不了你那么多。”

云禾有些想哭,怕她瞧见,便抓着雕栏,后仰着腰,弯得像一轮月亮,风掠起她紫纱的披帛,如梦如烟。

星空里,不断有烟火陨落,又不断绽放,零零散散,七零八落,坠去了无何他乡。而她将要坠在一片叫“方文濡”的梦田里,陌路天涯皆此时,这片梦田,大约也在仰看同一轮月亮。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可爱们的评论和营养液,预收文《豆蔻良妃》《拜见姑母》欢迎收藏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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