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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吹破残烟(七)(1 / 1)

苏州春意朝发,可见新翠嫩芽,可在宁波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寒烟依旧,春色遥远。

自向衙门里去信后,这里很是风平浪静了一段日子,方文濡眺目海岸线,闻听浪拍船舱,一垂首,几丈之下就是吃人的深海,他高得像站在鹤鹏的羽背上,遥想故乡。

可离回家,不知还有多少个朝夕与生死。僝僽间,他抬起衣袖,见风往身前来,徐徐吹向海面,拂露他一抹志得意满的笑颜。

“先生!”

回头见,清风闲坐、白云高卧的散闷里跑来位妙龄少女,布巾扎着粗粗的辫子,烂漫得似青空上的海鸥。

她走到船头,由身后递出一张花笺,似羞似怕地眱他,“先生,袁云禾是谁呀?我见你房里写了一堆这个名字,是您的好友吗?”

方文濡接过那张花笺,细细折叠,安然插入胸怀内,“是爱妾姓名。你瞧了,学会写了吗?”

这相里姮娥日日跟着他读书写字,学问长进不少,只是性子还是那样不改。听见他说爱妾,忽觉嚼了颗梅子在心里,酸楚难抑,“您不是还没娶妻吗?先就有了妾室,传出去,叫人怎么说嘴?”

“你还懂这些?”方文濡笑一笑,调目望向前方一座孤岛。

“这有什么不懂?我舅母就在岸上住着,教过我许多道理。您放着正室不先娶,反倒先纳个妾在家中,这要叫人知道了,谁家还敢将女儿嫁给你?”

他倒跟她说不着那么许多,随口敷衍着,“姻缘前定,不是我可左右的。”

“先生,”相里姮娥双手把着栏杆,海风吹拂桃艳,侧目窥他几眼,羞赧地垂下头,“要是没有人家肯将女儿嫁你,我嫁你好不好?”

方文濡心内乍惊,扭过头将她打量一番,拧起两道眉,倏然一副呆呆傻傻的迂腐相,“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你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对着个男人说这种话,传出去,以后怎么做人?”

“有什么不好讲?您娶了我,不就万事都好讲了?”

“胡闹!”他一甩袖,抬步而去,不想脚上打滑,连连趔趄了好几步。

那相里姮娥在后头噗嗤发乐,笑得肚子疼,冲着他狼狈的背影笑喊:“先生,你害臊了?怕什么嘛,海上又没谁听见!只有风听见罢了。我方才问你话你还没答我呢,好不好嘛?”

方文濡只觉后有追兵一般,只顾跑到舱中,刚缓口气,又听见一海寇来叫。

他忙抖擞精神,与他踅去相里远房中。至那舱只见一张圆案上酒饭齐备,菜色多是海鲜一类。方文濡连闻了许久的海腥味儿,骤一见满案鱼虾,肠胃翻倒,暗暗打呕。

叫那相里远瞧了出来,自惭一笑,“大人暂且请将就些,这海上不比你们鱼米之乡,什么山珍海味都有。常年漂泊,就是岸上采办了菜蔬也不经放,因此都是吃些海里打捞的玩意。”

“相远公客气,”方文濡应请坐下,片刻肠胃渐渐太平下来,面色亦随之缓和,“我出身贫苦,常年也不过是粗茶淡饭,只是吃不惯海味,请见谅一二。”

须臾客套后,二人相互筛了酒,门里由人带进来两位妙妓,怀抱琵琶,青春靓丽,想来是岸上哪里劫来的。走到席前安坐,一人吹奏胡笳,一人款搊琵琶,唱了一套《南吕·红衲袄》,其间交杯换盏,酒过三巡。

日落金海,观方文濡酒色微醺,相里远便将妙妓打发下去,亲自替他斟满,“方大人,昨日收到信,你们衙门虽然瞒报朝廷,倒是还算有良心,答应了我的话,准备了东西定在青鲨湾交易,我今日备席,就是为了答谢你。你放心,等到了临岸地方,他们使了装东西的船过来,我便使一渔船送你上岸,绝不伤你性命。”

原在意料之中,方文濡神色未变,吃尽一杯,笑音锵然,“我的性命倒不足惜,只是你这里船上押的几十位百姓,须得一起放了,叫他们同我一道走。”

说着,将嗓音软下几分来奉承,“我知道,像相里公这等英雄好汉落草为寇,都是为时局所逼,倘或在家中有吃有喝,谁愿意到海上拿着性命漂泊?我想,相里公也不是那等滥杀无辜的人,无非求个和气生财,现在东西到了,何不放我百姓?”

相里远顺水推舟,与他谈起条件来,“倒不是不可以,不过,想请大人应我一件事情,不知大人肯不肯给个面子?”

“请先说来。”

这相里远便先一叹,满面愁苦,“小女的境况,你也看在眼里,从前因她娘先没了,家中无人照料,我只好将她接到船上来养着,可到底也不是个长法。眼瞧着一天大似一天,船上又都是些男人,实在不宜姑娘家久居。”

两厢添了酒,又长叹一声,“我照实说吧,听闻大人在家乡定了个倡伎做侧室,可见大人也不是那等看重门第的酸腐之人。我想请大人将小女一道带回去,随便留在跟前使唤,别叫她吃苦受罪就是。大人回去,只说她是我船上绑来的良民,也于大人的仕途无碍。不知你可否给我这个面子?”

因见他向来待自己客气,又使着女儿跟着自己读书识字,此意方文濡原有所感。心内打算一番,文雅一笑,“相远公就不怕我带着令媛下了船,日后以她相逼?”

相里远吃尽酒,含笑剔他一眼,“这么多日相处,我也了解些大人的脾性,你虽不能容我,却不是那等欺负女人的人。拿小女的性命的来逼我就范,你做不出来。”

为着几十生民性命,方文濡淡淡筹忖半刻,举起青瓷杯与之相碰,“好,我答应你,过几日到岸,我带她一起下去。但我也有个要求,真到那日,百姓得先走。不是我信不过相远公,实在是与你们打交代,得多留个心眼。百姓一船过去,我留在船上,货船临近,你再放我,可好?”

在相里远心里、或是在衙门诸官心里,几十几百的百姓如何抵得过这位当朝权宦的妹夫?握着他,也不怕衙门能翻出什么风浪,因此不足畏惧,欣然应下,“可以,那货船到了,你带着姮娥随官府押送的船只一道上岸。”

酒杯里是方文濡沉寂的眼色,他举起杯,泛绿的酒汤中荡开细小的涟漪,正一层一层地抵达他设想的结局。

海浪随之一层层地拍打在沙滩,日落的照射下,每一粒砂都似黄金闪耀。有纷杂的铠甲摩擦声和应着波涛,暮晚的海面下,涌来暗潮。

五万兵炮顷刻掩身于沙滩后的风林中,方才一场声势浩大的集结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雁过无痕。

总兵葛威是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腰上横挎着刀,海风扬起玄色的披风,气势如眼前滚滚的波涛。

其间回眸,就见一高高瘦瘦的宦官走近,“我说葛大人,您这些兵不亏是常年作战,这一眨眼,都没了影儿,甭说海寇远海上看不见,就是在这里不留心也瞧不出来。高、您真是高!”

“陈公公过奖,”葛威将拇指刮过唇上的斜髯,洋洋一笑,“还得亏公公寻了这个好地方,又将与海寇交易的地点定在这里,我的兵有了这么个藏身之地,胜算倒大了许多。不过,我们在沿海一带与海寇交战多年,打他们倒不费事,只是就怕他们跑,海上散开,不多时又聚集起来,照样危害百姓商贸。”

说到此节,见左首岸上走来几人,乃陆瞻派到海上搜寻方文濡下落的几位北镇抚司缇骑。

为首一人官居千户,姓魏,走近将冷眉稍提,睨着葛威,“葛大人,你怎么打海寇我们管不着,可有一点千万记住囖,必须活着救出方大人,否则我们向督公交不了差,您也不好交差。”

葛威笑意中略带为难,“上差大人,枪炮无眼,这个我实难作保。听说这方大人就是市舶司的一个副提举,往年海上死的官四五品的都有不少,怎么陆公公非要保这一个从六品的小官?”

那宦官陈允笑转过来,正对着落日,被海风拂出满面的阴柔气,“葛大人有所不知,这位方大人是我们督公的连襟,上年督公在苏州讨了房妻室,夫人小妹正是这位方大人未过门的小妾。原本年前送了货就该回乡结亲的,谁知遇到这么一档子事情,朝廷苏州都只当方大人死了。要不是海寇放了个火者回来送信,我们也真当他死了,眼下等着将他救出来,好报信儿回苏州和京里呢。”

悍将颇有些耿直,嘴里直咕哝,“一个穷酸亲戚,值得这样兴师动众的?”

“穷酸是穷酸了些,”陈允软塌塌抱着小臂一笑,“可他却是督公荐给皇上的人,往后朝廷里还有大事儿等着他助督公去办呢。您也不要小瞧他,这回海寇的一干消息就是他周旋着使人传回来的,连市舶司里那个通寇的人,也是他递回来的信儿,否则,您这五万兵,恐怕都得扑个空。”

葛威双眉一吊,“那细作是谁?”

“这就不是您该问的事情了,您只管打好您的仗,救出方大人,回头我上疏为大人请功。”

这般说着,与一行缇骑踏沙而去,旋即拍来一阵浪,沙滩上凌乱的脚印顷刻被洗净。

时过五日,往西而来的风越来越大,令十来艘楼船稍有受阻。可海上风浪向来无端,海寇多年漂泊,几不曾将这点风力放在眼里,甚至还有闲情为即将到手的大批丝绸银两开怀痛饮。

内席一桌,列席者除了相里远的两位姻亲,便是方文濡。一班没读过多少书的悍匪行令不过是掷骰拇战,闹哄哄和风助雨,直至二更,放才酒意阑珊各自回舱去。

按说方文濡走回舱里来,里头隐隐灯光,相里姮娥在案后坐着,正在瞧他闲时写的字,一对美睫在眼睑下拉着长长的影,扑簌簌抬起来,旋即满眼欢欣与后知后觉的羞涩。

见方文濡脸上吃得微红,只将罗裙轻摇,款动鲛绡,“先生,你吃多了酒?”

说话去搀他,方文濡忙垂下胳膊一让,走到椅上去靠着,“这么晚了,你不在自己房中歇息,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快回去吧,仔细传出去你一个洁白女儿家半夜三更到一个男人房里,名声都要坏了。”

相里姮娥芳裙飞舞,蹦着跳着到一张桌上捧来一盅茶搁在他身侧方几上,背着两个手歪脸看他,“岸上除了舅母她们,我也不认得一个人,也没一个人认得我,名声能哪里坏去?先生真是的,动不动就赶我。”

她蹲下去,趴在椅子的扶手上,眼里水波盈盈,“先生,我爹同我讲,要我后日跟你一道下岸去,他说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我既是你的人,到你屋子里坐一会子谁会讲闲话?”

海风拍打着窗,发出咯吱咯吱的木头响。方文濡睨见她一双饱含期待的眼,略有些不自在,端起茶呷一口。却热水一烫,刹那神思清明,本该回避的问题反倒泼口而出,“你知道做我的人是什么意思吗?”

相里姮娥盈盈娇笑,心内懵懵懂懂,目光却十分坚毅,“知道!就是给你做女人嘛。”

方文濡笑笑,搁下盅来,“可我已经有个女人了,她在等我家去接她,倘或不是耽搁在海上……”

“我不管!”她蓦然将他打断,吊着他的胳膊晃一晃,“横竖我爹已经将我许给你了,实话告诉你,今晚是爹叫我来的,他说做了你的人,你从今往后无论走到哪里,就不能够反悔丢下我。”

他分明领会其意,却一味做乔张致,“我既应承了你爹,就不会丢下你,你回房去睡,后日我一准带你到岸上去。”

相里姮娥将脸贴在他胳膊上,不肯走,“我就在这里睡,爹叫我学着服侍你。你是当官的,不跟这船上的爷们似的粗鲁,平日要洗漱更衣,熏被暖床,爹晓得你家里还有女人,叫我现学着,随你家去好不叫人瞧笑话。”

见她赖足了架势,方文濡心眼一动,干脆将她提到旁边椅上坐着,“你既然不回房里去,我吃了酒一时又睡不着,不如我讲个故事你听。”

相里姮娥到底不晓得做他的女人是怎么个做法?只想着不与他分开,同他一处混过日日夜夜,于是韶光迸出妍容,点点下巴,“好啊,还没人讲过故事给我听呢。”

这厢眼波流得似一阙情思烂漫的诗词,不住盯着他,听见他故作神秘地沉下嗓音,“要说起来,这个故事与你倒有几分渊源,也是个海上的故事。”

方文濡斜窥她一眼,见她聚精会神,他便讲得更绘声绘色,“话说有位姓陈的渔夫,成日家靠海上打鱼度日,家中尚无妻妾,是个光杆子。一日出海打鱼,谁知竟然在海上遇见一艘遭了难的破船,远见那船上还有个人躺着,像是位衣着鲜亮的小姐,他便欲去救人。”

他故作神秘地歇一口气,端起茶抿一口。惹得相里姮娥凑过来摇她的手臂,“什么嘛,好端端停在这里,你快讲你快讲,急死人了!”

方文濡搁下盅,靠到椅背上,“渔夫要去救人,此时却起了风浪,风刮得人站也站不稳。突然海里跳出来条鱼,那鱼竟然张口说话!鱼讲:‘我可助你,你找来条绳子,将两艘船绑在一处,自己在前头摇楫,就能将绳子牵到岸上。’渔夫听后大喜,这般照做,总算将船拉到了岸上。扶起人一瞧,竟是位绝代佳人,从此渔夫就有了房妻室。你道这段姻缘好不好?”

那厢小眉漾春水,语娇香绕,“这就是天定的姻缘?”

“可不?”

窗外风雨几重,跳跃的烛火偶时发出噗嗤嗤的轻响,方文濡半张暖黄黄的脸盘露出温和笑意,另半张,隐没在看不清的晦暗里。

二月初一,阴霾天气,吹北风。

因风势骤急,十几艘楼船行进艰难,眼看要错过约时,一班海寇急得团团转,相里远更急得满厅乱转,铿锵的步伐响彻船厅。

侧面椅上倒歪坐着一位青年,双目盯着他游来游去,“大哥急个什么?要我说,就不该去,万一官府在岸上设了埋伏,咱们岂不是中了计?”

几双眼睛一齐射向相里远,那相里远拔步到榻上,暂抑急躁,耐着性子解说:“我早虑到这里,所以与苗大人传了信,他说无妨,因那方文濡是司礼监的内亲,陈允不敢拿他的命来堵,只好瞒着朝廷,老老实实地备了货船与咱们交易。”

那人还不服气,满不耐烦地揪着斜襟上一个线头,“那姓苗的这回又要多少?”

“他要三成。”

“什么?!”青年椅上跳起来,执着把刀比划来比划去,“三成,他胃口倒不小!咱们成日家冒着生死,他不过稳稳传递个消息,竟然要分我们这么多利!往前也就罢了,大哥,这回可不是小数目呀,还有二十万两白银呢,凭什么叫他分去三成?”

相里远抬起眉,使个眼色令他坐下,“谁叫他是市舶司的人?这几年若没有他通着海外商船往来的消息,咱们哪里能有这些战船炮台?且不说这个,还该想想眼下的境况怎么办?风这样大,好些船顶不住就要偏航,咱们怎么去接应官府?”

那相里姮娥正在屏风后头写字,听见议论,倏然想起方文濡那夜讲的那个故事来,心窍一动,搁下笔踅出来,“爹,我有个法子,您听不听?”

屏风前站着一个人,将她往里一推,“姮娥,别闹了,我们在商议正事。”

“舅舅!”她一把挣开,走到榻上偎着相里远,“我哪里闹了?我真有个法子,我说了,听不听是你们的事情嘛。”

闻言,相里远将她搂着一笑,“哟,我乖女儿也能帮爹出主意了?且说来听听,若是好法子,爹赏你一百匹料子裁新衣裳穿。”

“谢谢爹!既然风大驶不出去,我看,可以将十几搜船用铁链锁起来,将后面的水手调些到咱们船上,前头使力,后头有锁链扣着,自然就能跟上了,也不至于船被风偏了航,您说呢爹?”

相里远眼睛圆睁,倏而笑起来,“我的好闺女,这倒是个好法子!”说着朝人吩咐,“就这个法子,赶紧去将船锁了,下晌务必赶到青鲨湾,在那里接应官府的货船。”

众人重又精神振振,各自忙开。临近海岸,相里远履行承诺,将百姓先使一艘渔船放了,眼见相擦过两艘驶来的大船,船头飐飐浮动着市舶司的旗幡。

两船相交后,但见船头几人迎风而立,生得壮硕伟岸,为首一人正是北镇抚司魏大人,穿着市舶司的官服,与那边船头摇摇相望,只听一位小火者附耳过儿,“床头站着那位年轻公子就是我们方大人。”

魏大人刮一刮胡须,与方文濡眺目相对,目光交错中,各有领会。

狂妄的风声里,倏忽下舱惊起大喊,“大哥,中计了!船是空的!”

相里远脸色大变,还未回神,见对面船上一行人已疾如闪电地跳如水中,他心内骤然发慌,回身去拽方文濡,“狗官,你敢耍炸?!”

他淡然一笑,“我说过了,朝廷从不与贼寇做交易。”

正要提刀,却听见雷殛一声,对岸已见山崩海啸的士兵架起炮台无数,连绵了整个海滩。旋即震耳发聩的炮火中,相里远忙令几个平日里的指挥撤回后面战船,“将锁链解了,一面放炮一面退!”

“大哥,来不及了!”

一艘船顿如惊鸟四散,顷刻被炮火哄得七零八落,方文濡被两个人揿贴在甲板,两把银晃晃的刀就架在他脖子上。

可还不等相里远下令杀他,他倒先喊起话来,“相里公!已经晚了,岸上五万兵马两百多炮台,你们只有一百二十架炮台,况且锁着链,实在难以逃出生天。相里公!既是贼寇,就该受诛!但令媛尚且无辜,你放了我,我带她走!”

脖子上横刀猝紧,将他颈项割出一条口子,“你他娘的闭嘴!我们逃不了,你也得跟着陪葬!”

“相里公!”倾落的炮火照耀着方文濡不惊不惧的笑脸,带着胜券在握的气魄,“请想想令媛,你想叫她跟你死在海上吗?少女无辜,她不该因为你的过错而魂葬深海!”

在摇摇欲坠的山河里,相里远狠盯着他,绝望而悲怆,恨得额上经络爆凸,却在再三思虑下,与暴怒中认命,“方文濡!你听着,倘或你敢辜负她,我必定从海里爬出去撕了你!”

方文濡见状,拨开颈上的刀,在漫天的横飞的血肉里搜寻相里姮娥。终于在一间舱里找到她,她大约吓得不轻,缩在案下。海上这些年,还从未经过如是猛烈的炮火,沾满血污的脸紧紧往膝上扣着,身子筛糠似地颤抖,像只受了惊的小猫。

方文濡急步冲进去拽她,“跟我走!”

她一下扑在他怀里,倏然大哭出声,急得直跺脚,“先生,我爹呢,你有没有瞧见我爹?!”

“先别问,跟我走,我们上岸去。”

“我不!”相里姮娥把拽着门框与他死犟,哭断柔肠,“我要找我爹,他在哪里?先生,求求你,带我去找他!”

情急之下,方文濡冷下脸,“他已经死了,把你交给了我,你跟我走,咱们跳海下去,自会有人来接应。”

相里姮娥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冷静甚至冷漠的眉眼,倍感陌生,摇头间,铺天纷飞的火焰与泪珠子,“你胡说的!我们从前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都没死,不过是轰破几艘船而已。先生,你带我去找我爹,求求你!”

“他死了!”火焰投在他锵毅的眼睛里,绚烂而漠然,“你听清楚,他是个海寇,危社稷,祸百姓,就有死路一条,你救不了他,谁也救不了他。”

言讫,方文濡硬拽着她往最下层的甲板上跑下去。相里姮娥趔趄着跟在他身后,举目八面硝烟,连天的火焰逐尺逐寸地将她的亲人、她的家吞没,一切湮灭。倒影在她泪眼里的,是瑰丽而绝望,

旋即噗通一声,她坠入彻骨冰凉的海里,手被他紧握在掌中,冷冰冰的触感使她想起了他先前讲的那个故事,也一帧一帧地想起他讲故事时的表情——

那夜的烛光将他照得温暖而明亮,她却蠢到忽略了那一点点明亮之外,遍布的阴暗。

海面遍布着斑驳的火光,不断的下沉中,血渗透进方文濡的眼。令他仿佛看见云禾出现金齑闪耀的波涛中,那是九衢之中掇菁撷华的一颗珍珠,盈盈秋水,明眸回美盼。

在沉没前,他所能想到的,仅仅是天上人间,朝云暮雨常相见。

西风满院,新叶敲窗,初春景伤人神魂,更添着漏咽凄清,哀感并生。枝梢簌簌,将云禾由睡梦中摇醒,她坐起来,髻亸鬟松,风情萦帐,却觉胸口有些发闷,便撩开鲛绡朝外头喊人。

未几骊珠进来,搁下绣绷挂起了帐,打量她粉汗微薄,呼吸不顺,便忙倒来一盅茶,“姑娘发噩梦了?又梦见个什么?”

云禾始忆梦境,牙根忽然痒痒,“挨千刀的方文濡!我梦见他在阴司里讨了房女人,两个人手拉着手来我面前点眼。我哭得那样,他竟像没瞧见似的,同那个女人在房里亲香来亲香去,当我是死的一般!”

风清日朗,骊珠蒨璨的笑颜颇是无奈,“睡个午觉还做这样的梦,您哪里肯消停一日呀?罢了,既然公子在阴司里讨了女人,那我去将才上的香给他拔了,大家都别好过!”

她又不依,忙拽着人,“算了算了,且让他嚣张几日,等我什么时候阴司里寻了他去,才和他算账。”

这里吃过茶,穿上衣裳下床,坠髻慵梳,淡粉刚匀,眉黛细描,朱唇新添,才是个艳阳天气里,韶容招花妒。

却见飞莺帘下走来,颜色淡去,小眉拢忧,“姑娘,浅园奶奶方才来人传话,说是韩大人的尸身送回家去了,韩家正开设灵堂,奶奶叫请姑娘一道过去追思祭奠。”

“知道了。”

窗缝里灌进来一线细风,重又带来严寒冰冻。云禾斜正身照一照,嫣然新妆只剩得红腮泛怨,朱唇生叹。

作者有话要说:方大人大概要升官了,但是俸禄不多,发财还遥不可及~穷酸的方大人大概会一辈子穷酸,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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