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跪坐在榻边上,仔仔细细的为晏凉梳头:“公子,你当年寻的那人……真的已经不在了么?”
“嗯,前段时间没了。”
阿成一副心疼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那……那怎么办?”
“人死如灯灭,本来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晏凉心如止水的语气,近乎残忍。
阿成抿了抿唇,难过得敛了眉,不再言语了,将不小心扯断的头发收进袖子里,想偷偷收藏着。
“谁允许你拿二公子的头发了?”
话音未落,白狸一跃身化作黑影勒住阿成脖子,阿成吓得松了手,黑影将飘落的发丝卷起,片刻便融进腾起的墨雾中……
“……”晏凉无语,这是什么变态的喜好?
“梳好了就赶紧滚,去为二公子准备晚饭。”
“是。”阿成被勒得眼里泛了泪花,一脸愤愤不平又难过的离开了。
晏凉面上淡淡的,却腹诽,这无生海没有日月交替时间变化,哪来晚饭一说?
屋中只剩下晏凉与黑影两“人”,黑影终于心满意足了,暂时也不化形,像一条蛇般缠绕在晏凉手臂上,蜿蜒而上,在他耳边低声笑道:“你叫他阿成?”
“有何不妥?”这段时日在无生海底的幻境,晏凉一直是这副不咸不淡的模样,什么都不着急,什么也都不上心。
对方很理所应当的将其理解为晏凉已经放弃了抵抗,认命了。
黑影闪了闪,又变成白狸的模样撒娇似的蜷在他腿上:“你可知当年背叛你的阿成,现在成了谁?”
“不知。”
“就是把你引到这本书里来的摆渡人。”
“……”
“而那个被你唤作阿成的灵奴,只是融了他一丝神识,没有记忆的,怎样?是不是感觉格外亲切呢?”白狸故意在“亲切”二字上拉长语调。
晏凉的心狠狠跳了下,片刻又想开了,他已决定不再去纠缠前世的事,只淡淡道了声原来如此。
白狸似乎有些失望了,冷哼了声:“二公子就是这般,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什么人都原谅,才让谁都想来欺负你一下。”
晏凉笑笑的摇头:“没人欺负我。”
顿了顿,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淡淡道了句:“就算真有谁来欺负我,季珂他也给挡回去了。”
白狸不屑的哼了哼:“将你欺负得最狠之人,就数他了。”
“若按你这般说,我欺负他也不少。”
白狸越听越不舒服,心里十分不是滋味,觉得这个话题再讨论下去不仅是没意思还恶心了自己,在对方身上蹭了蹭,最后趴在晏凉肩膀上尾巴围成一圈,像围巾一般缠在他脖子上。
晏凉已经见怪不怪了,淡定的捧起一本书看了起来打发时间,白狸时不时晃动拉耸的尾巴,撩动晏凉瀑布般垂坠而下的头发。
许久,屋中的香炉燃尽了,白狸像一只睡醒的猫抖了抖身子,又探头到对方的喉结处蹭了蹭。
“二公子,你的琥珀吊坠去哪了?”
晏凉不咸不淡道:“给江昭了。”
白狸似来了兴致,蠢蠢欲动试探道:“那是季珂娘亲留下之物,他自小戴到大,你怎舍得?”
“人已经没了,我留着做什么。”
“当真?”
“睹物思人,徒增伤感罢了。”
“倒也在理,看不见了干净。”白狸听这话,倒是十分惬意。
晏凉不置可否笑了笑:“对了,相处数日,我还不知如何称呼你。“
那白狸明显被这话戳中了,怔了怔,道:“我漂泊数百年,从未有过名字。”
“真是可惜了。”
“二公子若不介意,也给我起个名字吧,就像当年你给季珂起名字一样。”
也不知这家伙是有心还是无意,处处将自己拿来同季珂比较,晏凉只装作没察觉,道:“我想想,想好了告诉你。”
白狸撒娇似的在晏凉身上蹭了蹭,相处几日,他看晏凉并无反抗之意,也渐渐放松下来,像一只养熟的猫般时时撒娇,脾气却阴晴不定。
许久,晏凉捧着书漫不经心道:“你就没考虑过,想法子去投胎么?”
白狸就像炸毛了一般浑身一凛,道:“不想,像现在这样守在二公子身边就足够了。”
晏凉轻轻的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二公子想去投胎?”
“是,季珂死了,这本书也没存在的意义了,这个世界其实早该完结了。”
“别走了,投胎到哪都一样,生老病死没一样好受的,还不如留在此陪我。”
晏凉轻描淡写的笑笑:“倒也行。”
白狸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想要的结果,倒真的放下心了,打算就这般安安静静的过日子,等沧海桑田,他的二公子终有一天只记得他。
于是,晏凉去到哪白狸跟到哪。晏凉睡觉,他蜷做一团守在他枕畔;晏凉吃饭,他便躺在他大腿上,张嘴等晏凉投喂;晏凉看书画画,他就懒懒的趴在砚台旁,不厌其烦的盯着晏凉沉静的侧脸看。
有时晏凉心情好,会用针扎破指腹让他品尝自己血的味道,这时候白狸是最欢喜的,小心翼翼的舔舐,觉得自己是赢彻底了。
白狸很想问晏凉,现如今他到底忘了季珂没有,要多久才能忘得干净彻底?他虽活了许久,但却对情感这种东西一无所知。
“度昱已经安全回到无厌山了罢?”一日闲来无事,晏凉对着懒洋洋晃着尾巴的白狸问。
白狸蹭的一下从桌案上站了起来,抖了抖周身的毛:“二公子随我来,我带你看看如今无厌山的状况。”
晏凉也不多问,搁了笔,随白狸出了院门。无生海底没有日光,终年暗沉沉的,回廊上点了无数琉璃灯,晏凉跟着雪狐在回廊里转转悠悠,原本熟悉的院子在幻境里却似没有尽头,行了得有盏茶功夫,回廊的尽头是一处空阔的谷地,谷地中央是一汪泉水,倒影着满天星辰。
“二公子,那是云外泉,你想见谁,心中默念他名字就能看到。”
“原来云外泉在这里。”晏凉记得自己有过这个设定,云外泉并非固定在何处,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也可能踏破铁鞋都寻不到。
雪狐伶伶俐俐的纵身跃到晏凉身上:“是了,我差点忘了这本书里的事物,你比任何人都熟悉。”
晏凉只得抱着白狸走到泉畔,心中默念度昱的名字,果然,明如镜的泉水上映出了度昱的脸,此刻他正坐在案边望着窗外发呆,用手支着头眉间紧蹙闷闷不乐的样子,江昭弯下腰从背后抱住他,在他耳边低喃了几句,度昱面色非但没有转晴,反而眼眶发红……
“进不去无生海,就意味再不管凉哥哥了么?”
江昭极低的叹了口气:“阿昱,我再想办法。”
度昱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别别扭扭的挣开他的怀抱:“再想办法再想办法!这句话我已经听你说了许多次了,可你的办法不是打发温冉,就是唬我。”
江昭抿了抿唇,只再次将度昱抱住不言语,度昱不闹了,他也明白这事儿不是他闹就能有解决的,方才不过是仗着江昭宠他让他,有些小脾气发泄罢了。
“阿昭……”沉吟许久,度昱喃喃道。
“嗯,我在。”
度昱放轻了声音:“你一不说话,我就担心。”
江昭在他脸颊处蹭了蹭:“担心什么?担心我又不能说话了?”
“嗯……”度昱老老实实的应了,转过头去认认真真的看着对方:“阿昭,这一次我虽回来了,但若凉哥哥一日未归,我心是不会安的。”
江昭也认认真真的望回去,捧着他的脸在他眉间落了个吻:“我明白。”
彼时的无厌山飘着细细的白雪,而无生海底平静寂寥一片。
明如镜的泉水掀起波澜,倒影着度昱江昭的幻影瞬息碎了,水面再度恢复平静时,只剩满天星辰。
白狸也学着江昭的模样,在晏凉肩窝处蹭了蹭:“你怎么不看看你的男主?”
晏凉声音无波无澜:“一具尸体,有什么好看的。”
白狸晃了晃尾巴,看似十分欢喜:“十日后就是季珂天刑的日子,到时候你可是连尸体都看不到了。”
沉吟片刻,晏凉冷冷的勾了勾唇角:“拜你所赐。”
“与我有什么关系,这都是你自己写在书里的,所有角色的宿命都掌握在你的手里,那些也是他们的天命,我顺天命而为,有何不可?”
若非当时晏凉骗他,他也不会费力让无生海底的阴灵去血涂无厌山,这一遭,又刚巧应验了书中无厌山的劫难,虽然诸多变数,涂山的人也非季珂,但终究阴差阳错将情节圆回来了。
“他们的宿命掌握在我手里?那我为何还如此无能为力。”
“二公子,即使是神面对他们创造出来的东西,也是无能为力的,何况是你这个局中人。”
晏凉望着倒影了满天星河的湖面发呆片刻,释然的莞尔:“此话有理。”
顿了顿又道:“可你让我看度昱他们,就不怕我起了回去的心思?你也知我待度昱的情分,看不得他为我担心。”
“二公子说笑了,度昱他如今虽无法释怀,但我可以打赌,过个一年半载,他会渐渐放下的,再过个三五年,指不定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怔了怔,晏凉勾了勾唇角:“确实,是我自以为是了。”
这一夜回到宅子里,晏凉入睡得特别快,白狸用尾巴调皮的挠了挠他的脸颊,看晏凉没反应,便凑到晏凉脚边蜷做一团,晏凉的手脚一年四季冰冷,白狸十分乐意替他捂暖。
白狸很认真的思考,是时候将他二公子的魂魄补全了,可为了稳妥,还是耐着性子等到季珂天刑后吧……
如此想着,白狸难得的,在千百年来第一次沉入睡眠。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有一双手在温和的捋他耳后的毛,他舒服的伸了个懒腰,没睁眼就朝那人的掌心蹭了蹭,十分撒娇黏人,可下一刻——
“前辈可真把这家伙当宠物了?”
白狸凛然睁开眼睛,却对上晏凉的眼睛,无波无澜的眸子下暗流汹涌,似笑非笑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