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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韩仁锋苍白的脸立刻青了一层。
傅成璧语调放得很轻,让人听来有着似有似无的嘲弄,“一个怀了你孩子的女人想要一个名分,算得上贪心吗?”
韩仁锋如今已痛至麻木,芳芜的音容笑貌纷迭而至,浮现在眼帘。
傅成璧见他愧疚甚少,疑惑更甚,再问:“还是你根本就不知道?”
这一句中似如诘问一般令韩仁锋耳边轰然鸣响,眼前仿佛天地异色。
韩仁锋神思恍惚,正是有懈可击的时候。
傅成璧心中暗道,既然他言当初是有一仙道指引,才有了供奉狐狸像一事;可据她所知,历来科举试子,甚至朝中官员问道求仙的事并不鲜见,然则无论是求文昌还是官运,拜得神明都是文昌帝君,却未听说过有哪个仙道会指引人去供奉狐狸的……
傅成璧正要问出心中疑惑,刑房外传来牢役恭顺谨慎的请安声。
随之进来的是一名官员,胸前团走云升日、仙鹤翩飞,正是大理寺卿于存贤。
段崇点头,淡声道:“于大人。”
于存贤上前给傅成璧请礼:“大理寺卿于存贤,拜见长宁公主。”
傅成璧有些讶异大理寺卿的突然到来,请他平身。
于存贤拱手,敬声道明来意,“下官听闻段少卿现将杀害宫女子的凶犯捉拿归案,且已认罪画押,依例前来复核此案,以待后裁。”
便是在这说话间,韩仁锋突然咳了一声,这一咳便好似停不下来一般,咳得愈发厉害。他的脑袋开始奇怪地晃起来,脸色瞬间就涨成了猪肝色,额上青筋根根凸显。
段崇眼睛利,立刻察觉出他的异样,“韩仁锋!”
韩仁锋已然头痛欲裂,他使劲朝一个方向甩着脑袋,仿佛要将甚么东西从耳朵里甩出去一般。
傅成璧和于存贤都教他的怪状吓住了脚步,惊瞪着眼睛看着韩仁锋像个快溺死的人一样苦苦挣扎着。
段崇眼见形势已大不对,上前将韩仁锋从刑架上解下来。韩仁锋失去支力,一下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嘴中猛呛出一大口鲜血,咳嗽才算停着。
他的嗓子如同被火灼烧过,不断发出嘶哑的哀嚎声。
段崇忙去探他的经脉,可韩仁锋却一下攥住他的手腕,口舌大张,呜呀呀地想说甚么。
“不该……”韩仁锋眼里充满了震惊,又道了一声,“不该……”
段崇没能听清他要表达的意思,再度靠近了一些距离。
韩仁锋哑着声竭力嘶喊:“惠贵妃!……惠贵妃!”
他虽然没了清亮的嗓子,但发出的气声十分狰狞,张牙舞爪地钻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韩仁锋脸已经扭曲变形,目眦欲裂,眼球布满了红丝,一下流出两行血泪来。
他的神魂似乎也随着泪一起流出身体,不出须臾就不见了生色。
段崇探过他的鼻息和颈部脉搏,半晌,才沉冷道:“死了。”
于存贤大惑不解,忙追问道:“死了?!怎么、怎么死的?人在牢房里,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段崇没有应声,眼睛在韩仁锋的尸体上逡巡片刻,手下探过他的衣袖和领口。不一会儿,他就摸到韩仁锋领子的异样,待翻开一看,其中有一小块地方还残留着黑色的线头。
段崇凑过去轻轻一闻,便觉清苦浓郁的药味袭来。
“毒.药。”
于存贤见他这么来回翻腾几下,能看出个七八分的缘由来。
这是流传于死士中的一种做法,他们会在衣领中缝上毒.药,日后若行差步错落入敌手,在很有可能会被迫做出有损主人的情况下,死士就会吃下毒.药,杀身成仁。
于存贤对此稍作解释,复而叹道:“看来他是不肯伏法,才会服毒自杀了。”
傅成璧惊魂甫定,问道:“怎会给了他这样的机会?进刑房前,不需要换上囚衣吗?”
跟在于存贤身后的牢役生怕罪责怪到自个儿头上,忙道:“殿下明鉴,按照律例,凡文官、武官涉案,在正式判处下来前是不用换衣的,以免实则清白而无辜受辱。”
如此正是给了韩仁锋的一个可乘之机。
段崇即命人去搜寻这包裹毒药的布片,不久,牢役就在刑房外的过道上发现了。
也就是说在进入这里之前,他就已经服下了毒药?
现下摆在面前的证据明了,可傅成璧总觉得有隐隐蹊跷之处,但一时也未能理出头绪。
不及她再想,于存贤就得按照程序接手卷宗和证词,审核此案。余下诸事也不再归傅成璧插手了。
于存贤要留此善后,便敬慎地请傅成璧先行离开刑大狱,又令段崇将其护送回宫。
于存贤一路将她送至停靠的马车前,等傅成璧上车时,他端着容色,脸上似笑非笑,对她说:“殿下且慢,下官还有一事相求。”
傅成璧回头,惑然道:“于大人但说无妨。”
于存贤道:“关于韩仁锋死前所说的话,因涉及宫中贵人,下官会秘密派人去核查此事。但在无凭无据之前,还望殿下不要声张,以免惊扰圣驾不说,还要伤及贵人清誉。”
话是说得恭恭敬敬,但傅成璧却听说于存贤是在警告她,就凭韩仁锋死前的一句话,惠贵妃是脱不开嫌疑的,在一切没有定论之前,让她务必不要打草惊蛇。
傅成璧点点头,承诺道:“请大人放心。”
……
已至午时,天光寒晴。一个太监行色匆匆地冲入了景秀宫。
宫中,惠贵妃正陪着李言恪练字。
言恪行楷书,写得一派浩然端正,一旁的孙姑姑看了,鼓励中多是赞叹:“小殿下写得真好。”
言恪满眸子里都是笑吟吟的光芒,对惠贵妃说:“前几天让姐姐看过儿臣的练笔之作,请她雅正一二。现在连太傅都夸儿臣书法大有长进了。”
惠贵妃也笑起来,温言敦促他日后还要再用功。
这厢太监满脸急汗地进来请安。见了他,惠贵妃笑容一滞,须臾恢复平色,令宫女领言恪去书房读书,又将其余宫人屏退,只留了孙姑姑在侧服侍。
四周清净下来后,惠贵妃便缓缓道:“说罢。”
太监跪下,回答道:“奴才问过了,段大人捉拿的人的确是韩大人无疑,且韩大人已是认罪画过押的。今儿提审,没想到出了事,韩大人在刑讯时畏罪自杀。不过,关于详细原委,那些牢役也不敢再多透露,奴才没能打听出来。”
惠贵妃良久出神,长长地叹了一声。她向来有着寻常女子不怎有的英气,素日里协理六宫,更是风光无限,却不曾有人见过她如此失意的时候。
惠贵妃惆怅着抬起头来,看向孙姑姑:“姑姑,你说本宫还能陪皇上多久?”
“娘娘……”孙姑姑面露不忍,温暖的手覆在惠贵妃的肩头,“您别多想。有皇上在,不会有事的。”
她半垂下首,目光遥远:“从边疆到京城,鬼门关、修罗场,本宫都陪着皇上一路走来,原以为总该能修成正果了,却不想还是难逃一劫。”
惠贵妃含泪笑起来,但很快她就将泪水拂去,托腮沉思许久。
片刻后,她眼里渐渐浮上厉色,对跪着的人吩咐道:“去宫外候着。若长宁公主回来,令她即刻到景秀宫来。”
一路上,傅成璧都有些惶然不安,脑海中不禁做着各种猜测。
车马不能驶入宫门,段崇将马拉停在巍峨门前,转身去接傅成璧下车。他见傅成璧面容有些许苍白,神色恍惚,遇见冷风,身子就禁不住地微微发颤。
段崇想到她恐是在刑大狱中受到惊吓,低声叮嘱道:“回宫后要多加小心,如果遇见难事,就让宫人来给我传个信……”说完,他觉得自己这话有点怪怪的,但一时也想不出另外更加妥帖的说辞。
“多谢。”
傅成璧没将他这句话听到心里,匆匆道过辞,就乘上轿辇,由宫人抬着往景秀宫走去。
她满脑子都是在想这件案子,尤其是韩仁锋死前,还喊了两声“惠贵妃”。连傅成璧都不禁暗自猜疑,所做的一切是否都是为了惠贵妃。
韩仁锋乃外城流民出身,按理很难在京城立足,是向家的知遇之恩让他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况且还是惠贵妃将他一手提拔为了宫中副尉,他才成今日的气候。
加之供奉狐仙者多为女子,前世傅成璧在后宫中就知道有妃嫔私下养狐仙,以求龙恩和芳华永驻的。
如此一来,也令人不免猜测,真正的供奉人实则是惠贵妃,而韩仁锋不过一介走卒而已。
因可供以狐仙吸食的女子精血极不易得,尤其是像惠贵妃这般身处深宫的,若想取得供品,必得另养爪牙,而韩仁锋无疑就是最好的人选。
想起被做成傀儡的芳芜,还有在从枯井中捞出来的二十八具宫女的尸体,傅成璧从未像现在这样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今生重获的每一点欢愉都让她倍觉能够重活一次是上天何等的恩赐。
那些宫女都是要即将出宫的人,她们也要有焕然一新的生活;尤其是芳芜,她还怀了心上人的孩子,即便是卑微的宫女,却和出嫁不久的长金郡主一样,也慕想过和心爱的男子成亲的那一天。
可是她们死了,死了便是玉碎香埋,甚么都没有了。
携着悲戚的恐惧如同当日墓室中的虫爬到了她的背上,自心腔始至每一根头发丝都颤栗发麻起来,背上也被激起一层冷汗。
傅成璧摇着头,暗劝自己别再去想,恍然再回神时,就已到了景秀宫的门口。
守在宫外的太监恭顺地跪下,转达了惠贵妃的命令。纵然傅成璧此刻脸色极差,也不得不去先去给惠贵妃请安。
她随着太监进了景秀宫,惠贵妃正坐在软金色的榻上烹茶,茶香四溢,尤能令人心静。
“儿臣向母妃请安。”傅成璧跪地而拜。
惠贵妃端然看向她,问道:“你去了刑大狱?”
傅成璧凝神片刻,心中知道此刻否认就会平安无事,但她只要看见惠贵妃,就想到那些死去的人,堪堪压抑下的情绪此刻又疯长出来。
她傲骨里淌着的始终还有武安侯刚烈倔强的血液,此刻冥冥中竟生出莫大的勇气,毫无胆怯地坦诚道:“是。儿臣想听听那凶手如何辩白,想知道为何在他眼中人命轻贱至此,竟与蝼蚁无甚分别!”
说是诘问韩仁锋,倒不如说诘问眼前人来得妥当。惠贵妃将她神情的每一处变化都看在眼中,没有继续盘问,转而道:“好。你承认就好。”
她站起来,看了一眼孙姑姑。
孙姑姑犹疑片刻,手脚顿滞地取来柳枝鞭条,呈给惠贵妃。
傅成璧瞥了一眼她手中的柳条鞭,顿觉背脊发寒。
惠贵妃走近,扬手一鞭就落在了她的背上。疼意在背脊上裂开的那一刻,傅成璧本能缩了一下,咬住牙才没有痛吟出声。
这鞭条虽是柳枝捻做的,但极为细软,如同软鞭,抽在身上不会伤及根本,但总是能让人皮肉吃痛。
惠贵妃容色清淡,眸若寒潭:“这一鞭打你是因你以上香祭拜为名离宫,实则是目无尊长,欺君罔上。”
背脊上泛开的火烧一样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令傅成璧难能开口说话,疼至麻木时,紧接着就是第二鞭陡然落下。
“这一鞭是教你‘知进退,明得失,懂分寸’,你以后定要谨记在心。”
惠贵妃语气沉和,定定望着傅成璧,若摒弃手中鞭条不言,她的神情不免让人生出语重心长的错觉来。可傅成璧此刻只晓得疼,哪里还有心思去想惠贵妃这句话旨在何意?
两鞭落定,惠贵妃一字一句地给出处罚:“罚你回武安侯府思过,非诏不得入宫。”
傅成璧疼得脸色惨白,额上汗水淋漓,强忍着背上麻痛给惠贵妃磕头:“臣女领旨谢恩。”
玉壶侯在殿外,隐约听到些许动静。这会儿见傅成璧秀眉紧蹙,踉跄着从殿内走出来,容色极为痛苦,玉壶一下就落了泪,连忙上前扶住傅成璧,“殿下……”
傅成璧笑着摇摇头,示意无碍,吩咐道:“去,将昭昭抱来,我们回侯府。”
玉壶不想再多问甚么,只为姑娘觉得委屈,一心想快离了这个地方才好。她随即简单收拾了些常用的旧物,同昭昭装在一块,就与傅成璧乘上了离宫的马车。
惠贵妃打得两鞭不轻不重,除却让傅成璧晚上难以入睡些,倒也没伤及筋骨,涂些活血化瘀的药酒就会好。
翌日,久病在床的文宣帝终于恢复了些精气神,六宫齐贺,现如今龙体安泰,他们终于能赶上过一个好年。
因文宣帝尚需静养,簇拥了一屋子的妃嫔、皇子和公主不一会儿就被皇后遣去。
等环伺清净了,文宣帝才注意到皇后容色十分憔悴。想来她这几日侍疾辛苦,文宣帝便温声令她回去好好休息,道:“等朕再养些力气,必去你那里多陪陪你。”
皇后羞然垂首,轻握着文宣帝的手说:“好,皇上一定好好休息,切勿劳神。”
皇后行礼告退没多久,这厢惠贵妃姗姗来迟。
她先行请了罪。文宣帝一病缓过来,才觉神清气爽,连带心情也好起来,并未多加怪罪,只命她起身坐到床边来:“你替朕和皇后协理六宫,难免忙碌。”
说话间,文宣帝想起方才有人提及不见长宁公主来请安,问了七皇子,他也没能回答上来。此时见了惠贵妃,不禁问起:“说起来,怎么不见长宁呢?”
惠贵妃迟疑许久,没有回答。
文宣帝发现她神情有异,再问:“怎么不说话?”
“臣妾有罪,擅自下令让她出宫回府去了。”
“怎么了?”
“前几日皇上突然病倒,之于病情的原因,连御医都说得模棱两可。观星司司监前来请见,说是皇上此病实则是因凶星入主宿宫,冲紫薇偏进角宿;唯有禳凶星出宿宫,方可延寿。”她语气一顿一滞,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司监口中凶星,便是指长宁……”
文宣帝闻言先怒:“胡说八道!朕的甥女就算非凤生鸾命,也不至于是甚么凶星!”
“臣妾原本也是不信的,当即就斥责了他。可司监说长宁本是凤命,主参宿宫,是以册封公主一事令其星命离开原宿宫,化而为凶,故才冲撞紫薇星宿。”惠贵妃说,“昨夜长宁小错,臣妾借口发落了她,让她回了侯府,今日皇上就病体大愈,如此也可见司监所言非虚。”
文宣帝长久地囿于鬼神之说,听她这一番说辞,不免信了七八分。
之后,在府思过的傅成璧就收到宫里传下的圣旨,皇上追封武安侯为王,谥号“忠武”。如此一来,傅成璧就从公主变成了郡主。
领旨时连她自己都在暗笑不已,前世担了个“祸国妖后”的名声,今生开创了“十日公主”的先河,这事要是写进话本里,唱个三天三夜都不成问题,她必然算得上古往今来一奇人也。
宫中开始流传长宁公主是不祥之身,才被以这样的由头逐出宫去。甚嚣尘上的流言蜚语如同风刀雪剑一般刺入武安侯府。可傅成璧却看得开,这公主的殊荣原本就不是她该得的,失则失矣。
她令人将府门一关,挂上谢客的牌子,镇宅的昭昭无事就往门口巡一巡,任风任雪都吹不进府中来。
因着传言的缘故,过年时武安侯府甚少有人来访。傅成璧因祸得福,过了一个清净的好年。
除夕这天,傅成璧和玉壶一齐包饺子。傅成璧许久不沾阳春水,捏起来没个好样,总是露馅儿,看得玉壶在旁哭笑不得。
傅成璧正儿八经地想学,捏得很认真,饺子也渐渐有了形状。她学得久,饺子就包了很多,玉壶看着有些发愁,不禁道:“姑娘,包多了呀。”
“多了就去分给下人。”
玉壶笑道:“过节留下的下人都加上,也吃不了这么多的。”
傅成璧低下头,想笑也笑不出来,舌尖渐渐泛出苦意,低声说:“要是哥哥在家就好了。”
玉壶愣住,握着擀面杖的手僵了一瞬,心头隐隐发疼,却强压下泪意,继续笑道:“小侯爷若看见姑娘将饺子包成这样,肯定是要笑话的。”
话音刚落,这厢匆匆跑进了个奴婢,传道:“姑娘,有人来访。”
傅成璧疑道:“是哪家的夫人?”
这奴婢回答:“都、都不是。是段大人和裴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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