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刑(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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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在前头打灯,恭恭敬敬地引着傅成璧出府去。倒春寒来得猛烈怪异,转眼又吹下一大斗雪片子下来,落了满肩。奴才轻声言:“郡主小心脚下。”

傅成璧迈下台阶儿,玉壶已在马车旁候着。

她踩着马凳子钻进车厢,身上才暖了些,海棠手炉膛里烧得正热,傅成璧手指凉凉的,碰即觉一阵发麻,改了轻轻挨着,又将沈鸿儒送得长命锁拣来再看。

锁中带玉,暖润生泽。傅成璧看得出这项圈并非刚刚打造出的,嵌得暖玉养了很久,沈鸿儒将旧物送出手,那么此物对于他来说必定意义非凡。

他是当过父亲的人,至少曾经是。沈鸿儒提起亡妻时转瞬即逝的悲伤,傅成璧清楚地看在了眼中。也不知当年是发生了甚么事。

段崇和沈鸿儒两人谈了很久,大约一盏茶的工夫,酒的后劲儿都酝了上来,傅成璧面前扑了一阵冷冷的风,抬眸见段崇打了帘子进来,挤到她身边一把抱住了她,“等急了罢?”

傅成璧摇摇头,将手中攥着的项圈重新放回盒中。段崇瞧见她的动作,似乎意会出了甚么,低声问道:“这么想要孩子?”

傅成璧脸一红,头埋在他的肩窝,“才不是。”

前世她嫁给李元钧,虽然多年承宠,却一直无所出。有时看着其他妃嫔领着笨拙走路的小皇子小公主,个个都与李元钧极像,她想亲近,可那样小的孩子只会战战兢兢地向她行礼,对她避如蛇蝎。

傅成璧轻声说:“这是天赐的缘分,强求不得。”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段崇听出她有几分落寞。他循着她的额头亲了亲,“这是你赐给我的缘分。”

傅成璧仗着从前段崇在待她恪守礼节,行事规矩,她最喜欢他那副面红耳赤的样子,将他撩拨得狠了,婚后才知这人脸红归脸红,但想做得事一样也不会少。

傅成璧自知有孩子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只不过段崇一来不想有姑娘小子的横在他和妻子中间,二来他也实在没有做好当父亲的准备。

或者说,是一名合格的父亲。

单九震曾经说过,他骨子里流着狼的血。从前在千机门的种种,有时也会让他产生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生就会杀人,若非天生,怎么能在第一次动手杀人的时候做得那样果断利落,甚至连害怕都没有。

万一他段崇的儿子也是这样的人该怎么办?他不是齐禅,没有信心能够教好他。

他的担心,傅成璧从他情后只言片语当中也能听出一二。她不会着急,她与段崇还有长长久久。

傅成璧不再提及此事,想起沈鸿儒所赠的长命锁,就问:“沈相的妻子皆不在了么?”

“你怎么知道他还有孩子?”段崇记得沈鸿儒未曾向她提过此事。

傅成璧说:“听他说话,似乎也是当个父亲的人。还有长命锁,嵌得玉养了许多年,并非新物,应当是为他的孩儿准备得罢?”

段崇点了点头,说:“老师从前的确有个独子。不过后来因为新政一事,夭折了。”

傅成璧心里一凉。

那年初春,京城万马齐喑,百姓陷入了冷寂的无声当中。临京城瑟瑟矗立在倒春寒的冷风中,刀子一样刮割着高耸坚厚的城墙。

沈鸿儒的官途可谓一路顺风顺水,世间难逢文曲星,近百年来唯独沈鸿儒在科考中连中三元,入职翰林院两年则任大学士,成为内阁当中最年轻的一名后生。

而他的恩师,就是当年的主考官柯宗山。

仕途的顺利,百姓的爱戴,皇帝的器重,桩桩件件都让他在春风得意中渐渐失去从前的旷达与沉稳。

他太想建功立业,在朝堂上大展宏图,以期流芳百世。之后起草新政条例,改革科举制度,他行事激进,一刀切改,不懂循序渐进,因此未能周旋各方而遭到激烈的反对。

只是当时文宣帝也支持默许沈鸿儒在科举制度方面的革新,将新政首次应行到春试当中,致使当年挑不出一张可以纳选的试卷。

众试子答卷皆水平泛泛,妙笔生花与味同嚼蜡都答不上题。如此一来却给了权贵一个可乘之机,暗中走动关系,添在红榜上的多为名门子弟。

因此百名寒门试子跪地上书,言科举不公,请求皇上废除条令,重新命题再考。

当时新政当中关于赋税的条令已经施行一年,仅仅一年,各府郡上交的税收就翻了一番,这让沈鸿儒坚定唯有革新才能将大周推往全盛的新时代。

他的坚持,如同铜墙铁壁一样矗立在朝堂上,他偏偏那时就已然雄辩滔滔,无人能够说得动他。文宣帝对此默不回应,科举试子所有的愤怒都渐渐指向了沈鸿儒。

有一名试子求到了沈鸿儒府上,哭哭啼啼地说:“学生家贫,寒窗苦读三十年,一朝中举,父老乡亲倾尽财力才送我来京赴试。我若是这样回去,我没有办法跟爹娘交代,没有办法跟他们交代。先生应当看过我的文章的,要是从前,我不会落榜的,我不会……”

红榜出来之后,沈鸿儒府上就没有断过前来哭惨的人,他对此早已麻木,甚至对此有种冷酷的讥嘲。

“若有真才实学,再难的题也不会畏惧。你的文章,就算本官看过又能如何?你若真是经世之才,本官必定记得你,你也必定名列红榜。”沈鸿儒抚了抚肩头的雪,“去罢。若是哭一哭就能中榜,想必你连女人都比不过。”

这人教他羞辱一番,如遭雷叱,整个人丧魂失魄。

沈鸿儒转身离去,却教他莽地抓住了手腕,回头见这试子已然是疯疯癫癫的模样,满眼血红,“你这样的人,从来都不知道我们是如何活的!高高在上的滋味可好么?!你若是与我同样的出身,见不得会比我做得好,若是也横遭此事,又当如何?沈鸿儒,你负了学生,你负了天下人!”

“本官连中三元,乃是丙申年的状元,你说本官高高在上,却看不到自己烂在了泥潭里!如今本官推行新政,乃是为了大周,为了天下百姓,本官问心无愧!”

沈鸿儒掰开他的手指,一把拂开,左右奴才侍卫上前将他架出了府外。

破烂的鞋教坚硬的地面磨烂,他挣扎不断,血眼嘶吼,咒骂着沈鸿儒不得好死,教奴才用脏鞋堵上嘴,狠狠赏他几个响亮的耳光,才渐渐没了声音。

当天这人就爬上城楼,时而长啸,时而号哭,当着众人的面落发割肉,片片血肉模糊的烂肉从城墙上粘着,然后掉在地上。

力气渐随着血肉一起流失,他眼前渐渐模糊,最后望了一眼璀璨的晚霞,就从高高的城楼上跌落下来,摔成一滩肉泥,以这样悲烈的方式在京城铭下一笔血书。

当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惨象震惊,就连闻讯赶来的沈鸿儒都愣住了,眼睁睁看着他掉下来,背后一阵一阵冒寒,手心当中也攥出了凉汗。

这一事震动朝野,但很快就教沈鸿儒压了下去。当时长公主起草官员升迁考核的策令也有了雏形,新政一时绝不能因此半途而废。

可就在这之后没多久,沈鸿儒府上接连发生骇事,先是府门上被泼了淋漓的兽血,带着烂肉从门上滑掉下来;后来就是府中豢养的烈马皆在一夜暴毙;抑或是他半夜就寝,从窗格当中飞来一枚利箭……

这是恐吓,对他的恐吓。

沈鸿儒成竹在胸,自信满满,在推行新政前也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并无畏惧。可他没有想到,竟有人真敢对他的妻儿下手。

傅成璧听至此,暗暗心惊:“是考生当中有人杀了他的妻儿?”

段崇却摇了摇头,“对方挟持他的夫人和儿子,要求他重新开题考试。大长公主和沈相也意识到权贵在当年科考当中动过手脚,也已有了重考的念头。”

“也就是说,沈相当时是有机会救回妻儿的?”

这回,段崇沉沉地点了下头。

“沈相将意图重考的念头告诉了他当时的恩师,也就是前内阁首辅柯宗山。”

柯宗山一直放了手让他去推行此事,见他有退怯的苗头,同他说:“即便你是为了重新选举人才,落在百姓眼中,也是你沈鸿儒受要挟而退却。朝令夕改,则不足以立信于民,先河一开,新政策令再不复从前的效力。”

“你忧心妻儿,不如就将此事交予老师处理。”

沈鸿儒应下的那一刻,就是噩梦的开始。他从来都没有想到柯宗山会有那般狠辣的手段,先前跪地上书的试子教他下令全部抓捕入狱。

柯宗山就让沈鸿儒在一旁看着,看着牢狱对那些试子用得何等酷刑。

那些画面,连沈鸿儒都颤着声带过,没有细论。傅成璧在六扇门待了两年,阅览过从前的卷宗,那些记载成书的酷刑,她都不敢想象居然能施行在人的身上。

将手臂搁在热油里烫熟都是轻的,甚至有时能够剥下来一张人皮,抑或着将人活活烤死在刑架上……那些刑罚,她看过一遍就不想再看第二遍。

当时的沈鸿儒与傅成璧的感受无二,他扶着墙呕吐,呕得双目通红,恨不能将心肺都呕出来。

可是柯宗山目光专注地看着一切,面不改色,唇边似笑非笑。那双眼睛乍一看温和,却隐隐透出一股阴冷,也是在这天,沈鸿儒才知道柯宗山本性是毒蛇一样的人。

太晚了。他知道的太晚了。

近二十名儒生的头颅被挂到了城墙上示众,向京城,向大周昭示这就是反对新政的下场。

这一举彻底激怒了挟持沈鸿儒妻儿的人,没过多久,他就收到了带血的遗物。

所有人都知道,沈鸿儒为了维护新政,为了自己的官途,以酷刑残害儒生,性情偏激残暴。这一行也让新党派中内部出现了分歧和裂痕,官员之间开始互相攻讦,逐渐从内部分崩离析。

后来随着大长公主李静仪离世,新政彻底流产。

沈鸿儒到最后才醒悟过来,从一开始,柯宗山就见不得他推行的新政。在整个事件当中,柯宗山只行了一步棋,就让他输得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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