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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崇不太明白,千机门消匿这么多年,从前的部众到底在何处立身?现在他终于找到了答案。
三清观,观庙就是最好的容身之处。
大周对教派一向敬重,如若没发生甚么大的事情,道观、庙宇都不会受到盘查和骚扰,千机门只要将三清观原来的道士一点一点蚕食殆尽,他们就能鸠占鹊巢,代替道士,以全新的身份活下去。
这无疑需要很长的时间,但十载也已经绰绰有余了。
段崇未曾发现三十六名道长脸上有易过容的痕迹,因为他们无需改变容貌,他们改变得是自己的身份!
“皇上有危险,即刻随我入观——!”
三清观宝殿内,文宣帝在玄阳子的指引下诵完经文,则传三十六名道长入殿论道。
道长陆续进来之后,因讳凡胎浊秽,大殿朱门需闭,文宣帝谨慎,特许向义天带一列精兵入殿护驾。玄阳子温然点头,并未反对。
宝殿中有一道士手持法铃,震动手腕,叮呤一声,久久回响。他振振有词地念着咒语,脚下移步,扬洒一横甘露净水。如此反反复复,于宝殿内缓巡了一周,碗口大的法铃震出的声音一下一下抓挠、牵引着人的睡思,纵然向义天打起十二分精神,也不免有了些消沉的困劲儿。
香烛燃了起来,烧蜡的香气轻浮缠绕在殿中。向义天听着法铃阵阵,神思恍惚,目光移到香烛上,火红的烛光不知怎么就转至白青色,幽然生寒,不似火,却似冰了……
倏尔,他察觉到不对,却为时已晚!脚底下浸上来密密麻麻的寒意,仿佛将他的脚都冻僵在了原地。
“护……”他知道喉咙是能发出声音的,可嘴巴却张不开,“护驾……”
道士走到他的面前,法铃在他眼前一个轻微的晃动,可发出的声响比钟声都要巨大,震得他心肺为之胆颤。他五脏六腑似乎都碎了,疼得他握不住手中的剑。
“向将军戎马一生,也该歇一歇了。”
轻轻的话语犹如呢喃,法铃再震了一下,向义天眼前蓦地一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很快,宝殿当中的士兵都连个闷声倒下。
文宣帝望见突变的情况,一时大惊失色:“怎么回事?!向将军!向将军!护,护驾——!”
“嘘——”拂尘一下缠紧了文宣帝的脖颈,玄阳子温慈地笑着,眼睛里流溢着轻然喜色,“元朗,要是再惊扰到其他人就不妙了……”
这不是玄阳子!这个声音……!
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敢唤他的名讳,他分明是……
文宣帝睁大眼睛,满腔的恐惧开始教震惊代替,干涩的喉咙只挤出两个字,“阁,老……?”
宝殿神像后走出来真正的玄阳子,细细看去,两个人还是有所不同的,可文宣帝入殿之后乃是参拜道祖,当然不会将注意力放在玄阳子的身上,一时未能察觉出来端倪。
而眼前的这位“玄阳子”抬手往耳后抚了一下,五官回至原位,果真是柯宗山。他将拂尘松下,与文宣帝相对而立,眼眸含笑,在帝王面前也不输半分气度。
柯宗山拍了拍自己的腿,抬手想请文宣帝入座,“臣年纪一大,腿病犯得紧,方才陪元朗站了那么久,实在累得很,望元朗能体恤臣下病躯,允臣坐上一坐。”
文宣帝握拳,环视着此刻仍旧静默跪坐的三十六名道长,冷笑道:“现在宝殿当中,还有朕说话得份儿么?”
“无论如何,你现在还是陛下,不是吗?”话虽如此,柯宗山却自顾自地坐到一旁搭着彩绸的椅子上。
文宣帝轻出了口气,“早知道你还活着的,朕竟然都没起过一点儿戒心。”
“臣看着元朗长大,你想要甚么,臣岂能不知?”
佛教讲生死轮回,道教求长生不老。日夜为病魇、生死所困扰的帝王,急需找个能够让他全心信任的精神支柱……他的弱点太容易教人窥破,也太容易教人利用了。
文宣帝问:“你不杀朕?”
落到绝境当中,他反而显得很平静。
柯宗山淡声道:“将皇位禅让出来,臣就教你活;如果不,臣就从向家开始杀,接着杀掉你在乎的每一个人,最后再杀你。”
文宣帝蹙眉,“禅让给谁?”
“吾儿,李元钧。”
一刻的震惊过后,文宣帝淡然一笑,摇了摇头:“六弟乃是容妃与父皇的孩子,与你毫无干系。”
柯宗山弯了弯眼睛,“你这样信任他?”
“他若真是你的儿子,阁老当初就不会扶持朕登基。”文宣帝看向柯宗山,“你在乎皇位吗?不,你不在乎。你虽然想要权力,但并非慕权,你只是需要它来报复李家,报复李氏的江山。你这样的疯子,想要看到的是李氏宗族互相残害,在你面前输得一败涂地,甚至乎天下大乱,这些!才会让你快活!”
柯宗山轻轻鼓了几下掌,“陛下真不愧是臣的学生。”
文宣帝急促喘息了几声,目光缓缓移到他的腿上,忆起往昔,他的声音渐渐变得绵长而悠远,“……阁老是死过一次的人,为甚么还要执着于此呢?这么多年,李家偿还给你的,也该够了罢?”
“元朗,你错了,这债不是你们李家偿还的,是臣自己讨来的。”声调冷极,可他却温文然笑起来。
文宣帝愣在当场,在这个笑容背后,他能看到年轻时柯宗山的影子。
之前沈鸿儒要推行新政,必得从批判柯宗山开始,是因为柯宗山在大周百姓面前所树立的贤才形象太过深入民心。
沈鸿儒连中三元的事迹,到了柯宗山面前都要自愧三分。
柯宗山入仕时,年仅二十岁,乃为庚申年文武双科的状元郎。先帝亲批为“文武双绝,旷世奇才”,观天监司长进言说,“大周天子得此贤才,兆文昌武隆之国运”。故而,柯宗山甫一入朝就是荣极一时,任翰林院大学士,官居四品,另外还兼任武将统领等数职。
若要形容先帝对他的器重和宠信,史官曾言“凡先帝行止,皆有文庸随驾”。
文庸,就是柯宗山的表字。
柯宗山出身白屋寒门,而在翰林院供职中的人多是如此,柯宗山入仕途后,将他们凝聚在一起,形成所谓的“仕林派”;仕林派因在科举当中占有绝对的话语权,故而会常常从中挑选年轻才俊做门下学生,衍生为师生一脉,各官员之间休戚相关,荣辱与共。
没过几年,以柯宗山为首的仕林派在朝中的影响就一日甚过一日。
当时大周虽设内阁,却如同虚设,国政权力并非握在先帝的手中,而是在先帝弟弟的手中,时任摄政王的李长景。
先帝是以嫡长子的身份继承皇位的,可要论治世才能远不如他这个弟弟。
李长景多年运筹帷幄,钻心经营,取得了整个李氏宗族的信任和支持,朝中勋贵也多是倚靠摄政王而生。他们就像是维系江山稳定的纽带,牢牢地保护着、同样也束缚着大周江山。
先帝对柯宗山的重用和宠信,让仕林派日渐壮大,甚至开始动摇摄政王一党的利益。
在一年的除夕夜宴上,先帝特许柯宗山入席。
李长景明嘲暗讽柯宗山身份卑微,不配在此跟他们饮酒,可年轻时的柯宗山岂会是个忍辱吞声的人物?偏生他有一张巧嘴,妙语连珠,有四两拨千斤之劲,在宴上不动声色地给李长景难堪,气得李长景脸都绿了,到最后一言不发,差点将酒杯子捏烂。
李长景的大世子同在席列,见父亲被下了面子,自然恨得咬牙切齿。
他暗生一计,转到殿外,吩咐上膳的宫人在柯宗山酒水里下了药,再趁着柯宗山出殿醒酒之时,伙同宗族其他的几个兄弟将他拖去狎玩,极尽侮辱。
柯宗山的一条腿被打了个半折,差点废掉。如今时隔多年,站久了就会疼痛。
这大世子对他做得极致又狠绝,就是想让柯宗山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一旦柯宗山说出了口,就会成为大周人人口中的笑柄。大世子只盼着他能有点文人的骨气,找个梁子吊死最好。
没想到柯宗山一点都不知羞耻,刚能下地走路,就将大世子的恶行告到了先帝面前。
先帝本就对摄政王一党心怀芥蒂不满,一时怒极,即刻派禁卫军将大世子绑到皇宫当中,当廷仗责一百,将大世子打得只剩下一口气。但到最后还是留了些情面,没让他横死当场。
可当时的柯宗山见他未死,冻得发红的脸彻底变成青白,他派人端了盆冰冷的盐水过来,往他身上狠狠一泼,浑身火辣辣的疼痛让大世子嚎叫起来,一下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时下又值隆冬严寒,柯宗山这一泼就彻底断了他的活路。
抬回去没几天,李长景最疼爱的儿子就死了。
他们这一仇,算是彻底结下。
李长景没有一天不想弄死他。可他想在政事上纠错发罪,柯宗山事事都做得滴水不漏;想要派人暗杀于他,柯宗山养了一批影卫,加之他自身就是个极厉害的用剑高手,派去的刺客根本无从下手,甚至有几次差点被他反咬一口。
直到北疆的藩王叛乱,联合北疆外的蛮族一同攻打大周,侵吞北方三郡,以阳晋为都城,自立为王。
李长景为了将柯宗山送去阳晋的战场,令朝中可用的将领怠战,推辞言说难当大任,并且推举柯宗山为帅,说服先帝令他前去平定北疆的叛乱。
这一行,必定惊险万分,柯宗山知道这是李长景给他下了套,等着他往下跳。可对于柯宗山来说,这不仅仅是个圈套,还是个机会。
若此战能打得漂亮,他就能将势力延伸到军政上,从根本上打击摄政王一党,利于皇帝收揽权力。
负命亲征。
谁都没有想到,阳晋一战,会造就了现在的柯宗山。
钟楼上开始下起了绵细的雨。
“出将入相,无出其右。”李元钧低低念着这句史官判词,复而讥嘲地笑起来,“不成佛,便成魔,说得就是他这种人。”
傅成璧不知是错觉还是甚么,她在李元钧眼中看到了一种莫名的情绪,可这种情绪太淡了,一晃而过,仿佛真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李元钧像是想到了甚么,转而看向她,弯起眼睛笑道:“对于阳晋一战,你不陌生罢?”
不陌生。
当年她父亲还是其中一名年轻的六品小郎将,阳晋战役过后,他被擢升为四品明威将军,从此后得机大展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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