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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钧颁诏皇榜,聘请各路能人异士入京,能救治皇后者封官进爵,重赏千金。
后宫妃嫔惶惶不安,傅后去世并未让她们看到自己的希望,甚至连皇子公主们都不敢再去请见李元钧。谁人都知道,昭阳殿内摆放着一口巨大的冰棺,可保尸身不腐不烂。
听闻那人还是生前的模样,丝毫未变,但无论如何,那都是个死人……
有哪个正常人与一具尸体朝夕相处?但凡想想就毛骨悚然,令人生惧,更别提再去主动靠近昭阳殿了。
前朝文武百官另立新后的想法都憋住了,没人敢提,见皇帝还是该上朝上朝,该批折子批折子,除却京城皇榜未揭以外,与平时没甚两样。
先挺过这段时日再说。早在王府时,皇帝与皇后冒着大不韪成亲,不顾天下骂名,可见夫妻感情甚笃,无人可以撼动,如今皇后一去,皇上一时伤心癫狂也在所难免……
大抵都需要时间。
李元钧却不觉得自己疯,他见过太过江湖上的能人异士、巫技蛊术,一定有救人的法子,只是他还没能找到。
李元钧回到昭阳殿休息,因为要存冰,殿里未添暖炭,也未烧地龙,隆冬一样寒冷。宫人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待李元钧回宫,屏退众人,他们才算解脱。
他将傅成璧从冰棺中抱到床上去,时而笑时而怒,“认错不就好了么?朕也不会真舍得要你死,做甚么跟朕赌气?该死的是段崇!”
李元钧又看见她脖子上漫出来的青紫伤痕,又继续问她:“冷不冷?疼不疼?”边问边用手指掠过傅成璧冰冰凉的脸颊,恶狠狠地说:“活该。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只认定了你一人为妻,荣华富贵、情真意切都给了你,你何以要来伤朕?”
“这样也好,不会说伤人的话,也再做不出羞辱朕的事来。活着的时候不也不喜欢理朕了么?现在更好,能永远陪着朕,与活着也没甚分别。”
凝在傅成璧睫上的霜冰融化,顺着眼角流淌下来。
李元钧替她拂去,轻声问:“哭甚么呢?”
“……说一句狠话就要哭?有甚么委屈就说出来,朕听听。”
李元钧闭着眼,极其温柔地低蹭着她的脸颊,喃喃唤道:“青雀,朕的青雀……”
许久许久,门外传来一声请见:“皇上,有人揭了皇榜。殿外请见。”
揭皇榜的不是别人,却是服侍傅成璧多年的宫女折桂。
人走进来,李元钧抬起玻璃似的黑眸,泛起讥笑,“朕不杀你,是要为皇后积福。真以为朕不知你是甚么人么?”
折桂将皇榜搁在地上,单手抱着的锦盒也一并奉到御前,未行跪礼,只是去掉耳后用以易容的丝线,露出原本的面貌来。
“皇上早知道我的身份?”
“六扇门的信鹰子,华英。”李元钧说,“段崇派你来的,潜在青雀身边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帮他们密约偷期、暗度陈仓么?”
华英冷笑一声,“事已至此,皇上还要这样说么?明明段崇甘愿赴死,为他所犯下的过错赎罪;明明娘娘已如此决绝,用死的方式表明贞洁……”
“段崇临死都在肖想着不该得的东西,是他自己没本事,破不了朕的刀剑阵!”李元钧一手擒起傅成璧的下巴,“而这个人只是为他殉葬罢了!”
华英笑声泛起了苦,轻声道:“去鹿鸣台之前,娘娘真得很开心,她已经很久没有那样开心过了……那天我才明白,她这样的人大概不需要任何人保护,只要心上人在乎着她,她就能变得比谁都坚强。”
“所以我对自己发誓,待娘娘此次回宫,我就到皇上面前表明身份,就算是犯欺君之罪,丢了这条命,也要好好解释清楚她与段崇的事。”
华英将挟裹的锦盒放到地上,另外附一只瓷白的药瓶。
“你早知我的身份,也认定了他们暗存苟且,派人久查而不得,可这非但没能证明娘娘清白,却使得皇上越发疑心。”华英说,“皇上一直寻而不得的‘证据’,现在皆在这里。”
华英将锦盒掀开,里面是一沓厚厚的信件,“这些书信,是段崇受傅小侯爷所托,以兄长的口吻写给她的。”
“皇上应该早就知道这些书信了罢?我记得的确是丢过一两封的。怎么?皇上从未打开看过?”华英笑起来,若是他真看过,绝不至于到如今这个地步。
她说:“看看罢。我可以用性命做担保,大抵不会如皇上想得那般不堪。”
她又按住一旁的药瓶,“这里头是‘醉相思’,江湖上秘传的巫药,能让皇上见到想见的人。皇上也不用再妄想着‘起死回生’的邪术了,世间上根本没有;即便是有,估计她也不愿再见到你。”
华英低头,看了一眼他怀中的傅成璧,掌心掐得几乎出血。
何必呢?
李元钧此人到底是甚么样的心肠?就算是死,也不肯放过她。
华英现下无计可施,只是将药瓶和书信留下。
李元钧盯着那盒子良久,缓缓将傅成璧放下,手握了又握,最终将全部的书信拿了出来。
一封封书信展开,字迹遒劲,每封也不过只言片语。
——世人素传你妖后之名,细究起来也是趣事一桩……可到底不过身后虚名而已,实在无需在意……想必父亲母亲亦不会因此看轻了蛮蛮……
——我……为兄一直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断不会拿市井谣言来定义你。人能活好当下的一辈子,已然不易,又何必在乎这些?
——阴谋算计只会让人徒生怨憎,深陷阴戾……尔至情至性才是为兄一直想要保护的珍宝……古有爱莲者,言其出淤泥而不染,世间最可贵的莫过于此。
——且当为兄上次所言皆是混账话!如此看来,那妃子是咄咄逼人,千方百计要置你于死地。为兄则有一计……此计既不伤她,又能使她警惕……
——莫怕,莫怕……是皇帝容不得她,与你无关……打雷时要捂好耳朵……
——上天若真认定是你犯了罪业,到时候有为兄来扛。
——很抱歉,远在雁门关……没办法保护你……
——为兄身不由己……对不起……
——望安。
……
段崇认定了是自己的痴心妄想给傅成璧带来灾厄。鹿鸣台下一步一步地走向她,是想亲口说一声“对不起”。其实那些书信是他写得,并非小侯爷亲笔。
他一开始不知李元钧已经察觉,等知道时,又已经太晚。
李元钧要处决傅成璧,多半是因为他。段崇知道此去一行,必死无疑,他身上肩负着江湖,肩负着傅家的恩情,如今也该还了。
他抱着必死的心去的,就没打算活。
只望他一死能够证明二人清白;只望他一死能够让李元钧不再忌惮惊雷弓,不再忌惮江湖势力。
这算甚么?
李元钧冷笑,将手中的信件撕得一干二净,扬手成遍地银花,教风吹散。
这又是谁的诡计么?段崇?还是华英?一步又一步算计着他,最后再拿了这东西出来,定然是不要他好过。可笑,他是九五之尊,岂能让这些个混账东西如了愿!
李元钧肩胸上涌起刺痛,他抓挠着领子,狠狠地扯开,前肩盘着的蛇蟒图腾张牙舞爪,狰狞非凡。可此时痛得难以忍受,李元钧抓着,很快就抓出道道血痕。
他目光凶狠狰狞,血光大露。
这算甚么!这算甚么!
他踉跄一下,狼狈地跪倒在地上,胡乱去摸地上那只瓷白的药瓶,咬开塞子,喘着息往口中塞了几颗药丸。
……
“疼不疼?”
疼。可他惯来学会了忍耐,所以一言不发。
“疼不疼的呀?”
一定要回答么?
“为甚么都不说话?在我面前,万事也要忍着的?”
谁,谁在问他?哪里有人?
寂寂长夜中,蓦地一束瑰丽的余晖穿刺进来,李元钧凝眉,逐渐张开了双眼。眼前却已不是雪漫漫的夜,远方横亘着胭脂紫与火焰橘交织的晚霞,霞光落满了整个居室。
他的手似乎是疼的,缠上了厚厚的绷带,清冽的药香从指尖泛开。
眼前的人檀乌秀发流泻下来,在明透的光影中如同水缎子似的。她轻抬着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包扎系好,才轻快地仰起那张明艳无方的脸,注视着他。
“往后再别这样,左不过是件死物,哪有掉到火里还要用手去抓的?”
傅成璧乌泽的瞳仁似乎簇着火焰,一时亮极了,嗓音温凉澄净,如同美酒一般缓缓淌入人的心头。他便似饮下了这口热酒,冷透了的四肢百骸重新夺得了些许暖意。
“青雀……”
傅成璧月牙眸子仔细地看着他,“恩?还疼?”
李元钧怔然摇了摇头。
“万幸不严重,太医说养两天也便好了。这几日正好歇一歇。”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空寂。
他记得这尚是在王府当中,傅成璧才嫁给他没多久,亲手做了枚珊瑚腰佩,放在锦囊中送给他作礼物。他于书房中烧毁与其他官员来往的密信,袖子不经意间扫落了锦囊,他几乎没作任何他想就往火中去捞,腰佩完好无损,可他手上却烧得肿起了大片的燎泡。
他低头看了看缠绕细致的手掌,眼前一空,是傅成璧伶俐地起了身要走。
李元钧呼吸一紧,捉住她的手腕,力道狠极了,令她蓦地蹙紧眉头,“怎么?”
“留下来陪我一会儿……”李元钧压低了声音,目光灼得人发烫。
他喉咙干涩,将她拉回到怀中,双手箍住纤细的腰。
“遵命!”傅成璧眼睛弯起来,双手捧住他微凉的脸,“今日在府上想做甚么?去宝楼可不陪你,我近来可不再爱那些字字画画的了。”
“你爱做甚么?”李元钧微微一笑,文俊的眉梢多了些温柔颜色。
傅成璧略低着头,扬起下巴,神态端得无邪,“想踢毽子!从前我同兄长在庐州常顽儿,我哥很厉害的,府上的女孩子没有谁比他踢得多,连我都比不过。”
李元钧不大记得从前的时候有没有答应过这样的邀请,不过现在他却想试一试。
“你会不会?”
李元钧摇头。傅成璧嘻地一笑,“那我这次定不输你了。”
庭院中,晚霞的余晖在层层浓绿的掩映下溶成了轻浅的金碧。
轻飘飘的白羽毽子一上一下,永不止休似的,傅成璧身影摆动,衣香袭人,乌黑的发誓间攒着一抹猩红。李元钧没大能看清她戴得是甚么首饰。
她越走越远,身影陷于花丛深处,没了痕迹。他起身往前跟了几步,却没能寻见。
李元钧急了,四处呼唤。
“怎么了呀?”身后蓦地响起她轻俏的声音。
李元钧惊惶地回过身,发不出一言,张臂将她抱了起来。
傅成璧有些害怕,却也是怯怯地依偎在他的怀中,“手上有伤的,就不疼么?今日怎么一惊一乍的?之前从不这样。”
跨进卧房,李元钧抱着她一起倒在床上,开始认真仔细地端详着身下人的面容。她脸红红的,小巧的手指紧张地捉住他的胸襟,眼睛里没有丝毫躲避。
“青雀……”
“在。”她认真地回答,就像见了先生的女学生那样乖巧。
李元钧低头,亲吻流连在她的耳畔,含混着喊:“青雀,青雀……”
她笑起来,一句一句俏生生应道:“在的!我在的呀!”
“这里是哪儿?”李元钧问。
傅成璧眨了下眼睛,却不知李元钧为何要问这样奇怪的问题,顺着他的心意回答。
“是家。”
“我又是谁?”他似乎有些不依不饶了。
“你还能是谁?”傅成璧乌黑的眼珠一转,似有千万种坏主意在她脑海里酝酿,“我也不晓得你是谁。”
李元钧将她合身抱住,手抚着她的背,带着哄诱的语气问:“这里是家,我是谁?回答我。”
“成亲的时候,我不是同你讲好了么?”她温柔地笑着,拢上他的颈子,“以后不做王妃,要做你的妻子。妻子就是最最最亲的人。这里是家,你就是我的夫君,以后莫要怕一个人,有我陪着你,咱们永远都不分开。”
李元钧心里安定下来,犹如生了一场大病般松下力气,沉沉地压在傅成璧的身上。
“哪有你这样欺负人的?死沉死沉,自己也不晓得?”傅成璧拍拍他的背,蹙紧了眉尖怨嗔一声,“头发!”
她还戴着首饰未卸,硌得发疼。李元钧撑起半边身子,一面替她摘下珠翠,一面笑道:“又哪有你这样,甚么都往头上戴的?”
“女孩子都喜欢这样!不好看吗?”傅成璧却是不服,一手捉住他的下颌,佯装凶巴巴地质问,“我好不好看?”
怎会不好看?遇见她,李元钧才知上天会偏心到何等地步,将世间所有的美好给了这瓷玉一般的妙人,却未曾对他有任何慷慨。
不过无所谓了,因为眼前的妙人是属于他的。
李元钧耐心又温柔地摘下她发髻间最后一根花钗,目光略微凝了片刻,蓦然怔住。红宝石镶缀的石榴子鲜红刺目,坚硬又冰凉地抵在他手指间。
不对!哪里不对……!
他陡然握紧,指尖却不知疼痛。本在火炭中烧伤的右手也是如此,没有任何知觉。
“青雀……”
他意识到了,所编织的一切也在顷刻间崩塌。眼前的场景开始扭曲,猩红的石榴花钗滴出了血来,淌到傅成璧的额头上。她了无生气地闭上眼,脑袋倚在臂弯间,不像方才那样活生生的。
“青雀!”李元钧手足无措地抱起了她,四下循着人,再往窗外看时已然是冷月寒雪的隆冬天。
他衣上、袖子上全是血,他急喘了几口气,嘶声大喊:“来人——!太医!快传太医!”
他抱着傅成璧转了好几圈,踉踉跄跄大跑着,脚突地踩空,又重新掉入了深渊。
李元钧猛地颤抖一下,身子一挺,他似醒了,又似没醒。眼前还是雪夜,殿门大开,风雪声呼啸着,白惨惨的雪光映衬出两道身影。
“不要他死,要他好好得活,就像这样活一辈子罢。”
华英回道:“侯爷放心,不会有事的。皇上现在只是一时内虚,养几日是会好的。”
那人冷冰冰的声音,正如他的目光一样,冰锥一样将李元钧钉在雕龙的椅子上。李元钧看见他怀中还抱着一个人,晓得是谁了,挺着身要站起来。
可他已经连续多日服用“醉相思”,身子虚透,额上涔涔冒着冷汗,只能再度窝回椅子当中。
李元钧虚汗直冒,艰难地喘息片刻,又冷笑起来:“原来是你?傅谨之。华英……华英可是你派来的?拿了‘醉相思’来,还有那些书信,可是要害朕么?”
傅谨之冷声道:“李氏江山太脏,傅家不会染指一星半点儿。如今趁皇上心神不宁之际控制朝堂,实属你欺人太甚,辱没吾妹,令她生死不得安宁。”
“你在怨朕?朕可从未要她死过!是她不爱惜自己,又与朕何干!”他目光又重新凝在他怀中傅成璧的身上,语气也缓了许多,“念在你多年劳苦,朕不会降罪于你。你是青雀唯一的兄长,此次回京来,想要甚么,朕一定赏你。朕可以封你为定国公……!”
傅谨之摇头道:“臣只想带璧儿回抚衢老家。”
“她是朕的妻子,必入皇陵!待百年之后,还要与朕合棺!”
“你不配。”
“欠了她的,下辈子要还。”傅谨之目光深邃幽冷,身后是银色的飞雪,风声呼啸着,将他所言一字一字压入李元钧的耳中,“粉身,也要还;碎骨,也要还!”
人影渐渐消失在茫茫雪幕当中。
李元钧窝坐在椅子当中,狼狈地张望片刻,“好,也好……不是一直都想回庐州看看么……”
他肩胸蛇蟒纹身的地方又开始疼了,那种空落落的、令人无措的疼痛,他不知道那里是心脏,只以为是千机门给予他的烙印在作祟。
李元钧疼得难以喘息,胡乱地在找药。
——疼不疼的呀?
声音轻灵娇俏,令李元钧一愣,待他回首再望向殿外,见是雪满江山,霜夜迢迢,目断处尽是魂消。
哪里还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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