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雀因为票实在卖太好,还得留在沪上演几个月。
春雷剧社剩下的学生倒是趁这段时间,把戏都教给了沪上的同学,可以随纪霜雨一起回京了。这两部戏,都以不同的形式在沪上连演了半年多,将票房记录给刷新。
而维克多先生,也乘上了回国的船,互留了通讯地址,商定日后寄书给他们。
一场离别无可避免,大家在沪上观众的欢送中离开,观众尤其舍不得纪霜雨。
此时却是还无人知道,纪霜雨并非就这么离开,他还留下一样新作――寒星钢笔的广告短片。
在纪霜雨坐上从沪上到京城的火车时,广告的拷贝也正从昆仑书局沪上分局影戏部送到各个影院。
若是寻常影片,必要先送影戏检查会审查,取得准演执照,而后,先分到放华夏影片的头轮影院――现在也不是每家头轮影院都会放本土影片的,有相当一部分头轮影院,只会放外国影片,除非是制作精良的国产大片。
然后呢,在头轮影院放完,再轮到二轮影院,三轮影院,花上数个月,才与沪上所有影戏观众见面。
但是,这是个广告呀。
加上昆仑书局的影戏部虽然是刚成立,但是单位作为华夏三大出版机构之一,影院、制片方做广告也多要与报界合作,关系十分融洽。
也因为是短短的广告,纵然胶片贵,也可多拷贝几份。
因此,短短三天,这支广告就被商定好,在沪上座位较多的十数家影院播放。
这些影院都暗想,昆仑书局还真是算舍得了。一般最肯花广告费的,是医药产品,最多的,沪上一地便高达十万推广费。
但昆仑书局推的是钢笔,没有那么大市场的,识字的人才多少,会用钢笔的又才多少。如此拷贝多份,多处投放银幕广告,同类对比,确实是很舍得了!
去往京城的火车仍在夜色中飞驰。
华灯初上的沪上,人们已踏入各色娱乐场所。
华盛影业公司的导演王和笙站在影戏院门外,仰头望着一张张海报。华盛算是沪上的大制片公司了,从眼前这家影戏院也是他们名下的,就知道了,非大公司没有这样的能力。
王和笙原来是排新剧的戏剧家,后来被邀请来华盛做导演。说是导演,实则编、摄、导、剪各个环节基本都要涉猎,产出过不少优秀作品,在华夏影戏界,算是很有些名气了。
――到底多有名气,近来沪上影戏界几家华资大制片公司想牵头筹办影戏学校,头一批找的几个人里,就有王和笙。
但王和笙只答应了届时会去讲课,不任他们强烈要求的副校长、系主任之类头衔。他平素忙着艺术创作,担任行政职务可是很多事要操心的。
而作为一个导演,王和笙来看电影,也就不是单纯地看电影,更是考察市场。
《鸳鸯戏梦》的海报撞入眼里,这部影片一看就是风花雪月类型,海报也是女主演娇美的容颜,这种类型的确能吸引相当的观众群体。
各个影院其实也有自己的定位,根据定位来选片,王和笙他们公司的影戏院因为坐落在高校附近,就喜欢选一些爱情片、国外侦探片,符合年轻人口味。
王和笙喜欢看美人,美人能激发他的灵感,盯着海报看了一会儿后,他毫不犹豫地走向了票房,刷脸拿了一张票,进去观看。
影院内,亮堂堂的人,卖小食品的伙计走来走去,找座位的人走来走去,后排的人喊前排的人摘帽子,还有人大声念说明书上的剧情介绍,屏幕上正播放着措辞夸张,仿佛吃下后百病全消的医药广告……
王和笙开始闭目养神,思考自己下部影片,唉……到底该如何,向老板争取到更新设备呢,想他们的设备,远不如国外感光好,别人拍摄的美人栩栩如生,他倒是找到美人,可呈现在屏幕上,却生生多了瑕疵。
不知不觉,想了一会儿,王和笙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影院内怎么安静下来了?而且,还听到了京胡声,是影片开始了吗?
以往,就算影片开映,也不会立刻安静的。
王和笙疑惑地睁开眼睛,一入眼便是屏幕上一名美貌的戏装女子,他第一眼,便想大呼一声真美人也!这不是近来红遍沪上的那位梨园名旦金雀么?
紧接着,王和笙就要为这布光赞叹了。
这片子必是用最接近西洋的新设备拍摄,而且拍摄者精于布光,不像一些国产影片,人物都成平面了。金雀在镜头下,那脸虽然会因为大屏幕而拉宽一些,可是在妆发、灯光造型之下,只显得大气清丽,光影简直就是一绝。
时人都说王和笙擅长拍美人戏,但他看到这一幕,只有发呆。
紧接着画面的跳切,出人意外的无技巧转场,直接让王和笙坐直了,嘴巴越张越大。
这,这是谁拍摄的?
华人主演,应该是国产,但是所用到的技术,王和笙都看傻了。
他从未看过有人能将剪辑完成得如此有冲击感,而且完全打破了传统思维!抽取重要段落剪切?这简直就是一个颠覆!
在国外,剪辑艺术已经开始发展,而在国内,剪辑是什么?就是一张桌子,一个放大镜,一把剪刀。知道一秒的胶片是多长了吗?好了,可以开始剪了。
很多就硬剪,硬转场。
别说在现在了,就是几十年以后,华夏都大有不重视剪辑的现象。
在很多人眼里,剪辑就是把没拍好的部分剪掉,将镜头拼接起来。
但是在这短短十几秒里,王和笙就看到了用剪辑重构的时空故事,看到了镜头切换构成的节奏感与冲击力,简直目不暇接……
甚至,在有声影片、无声影片孰优孰劣仍存在争吵的时刻,在这里,王和笙体会到了声音蒙太奇的魅力。
王和笙:也许你们普通人看到这种镜头,会被画面冲击到。其实在我们专业人士眼里……这种冲击更大啊啊啊!
这是彻头彻尾的炫技,所有人完全能够体会到纪霜雨拍摄短片的初心――向书妄言这样的外行观看者证明,没有人比我更懂技术。
太美了!
光影,声乐,画面的流淌,场景的奇妙转换,流畅的节奏……所有这些新奇的感受,衬托出两位一古一今的女演员,烘托出那支钢笔的特殊之处。
直到最后一行字幕打出来,才有人慢半拍感慨,一如所有第一次见到它的人:“我的天,这是……广告?”
广告。
我们华夏什么时候这么奢侈了,动用这样的设备、技术、演员,拍摄一支银幕广告。不太懂的人总觉得,这个花费应该很高吧?毕竟,比那些西洋投资十几万的巨片看起来还过瘾。
“你们看到没,最后那字儿还变化了,真乃影戏魔术也!还那画面从笔尖一转,我都看呆了。不知怎么的,现在心跳得还有些快。”
“是金仙和林寻芳呀,我的天爷,两位大美人一起拍摄,简直不知更喜欢谁了……”
“她们用的这寒星钢笔可以到哪里买??”
“哎,等等,又有字幕了,导演……纪霜雨?”
影院内一片哗然,居然是纪霜雨拍摄的。
这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纪霜雨的书法人尽皆知,他亦是《绝色》和《洛阳春》的导演。
只是任谁也没想到,纪霜雨还精通拍摄……不是,这种人才到底为什么不是沪上的??他怎么就从京城,从旧剧出名呢??
王和笙更是猛然想到,公司曾经让他拒绝了魏可声、纪霜雨等新旧剧人士要牵头办的戏剧大学,当时他自己也根本没犹豫,毕竟,那二位都非影戏界的。学校影戏专业空空如也地来招人……两边学校他必然只顾得上一边啊,用脚想都知道怎么选。
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他想的那么回事……
“再放一遍!!”
王和笙站起来冲着工作人员高喊。
他有些激动,因为闭目养神,他并未从最开头看起,而且信息量实在太大,有太多值得他琢磨的概念了。
他甚至想到,如果有人用这样的技术,去拍摄真正的故事片……
其他观众也被提醒了一般,看着又开始播放医药广告的屏幕,大声喊起来:“没错,再放一遍刚才的影片!”
“我还要再看一次!”
他们浑然忘了那只是一个广告,甚至没有讲述一个起承转合具备的故事――这又怎么样,比起很多影戏,它也更有观看性啦,多美啊!
即便纪霜雨是按着广告来打造的,但出现这种当成观赏性短片欣赏情况,还是必然的。好在,大家虽然被画面吸引,但也都把寒星钢笔四个字记在心底了。
往日大家不骂广告就好了,今日反倒要求再放一遍,其中还包括他们公司的导演。
这位放映员不止不想对抗群情激动,他自己,也想再看一遍!
足足观看了六遍广告,仍有观众意犹未尽,可是此时,正片《鸳鸯戏梦》已经要上演啦。
可是,谁又在乎呢。
但和方才所看的短片比起来,此片简直是平庸乏味到极致,往常能看得津津有味,今日来看,却倍感拖沓,身心尚沉浸在之前的刺激中,对观看的一切,毫无反应。
明明是新片,内容平心而论也不错,可就是……寡淡,在看完寒星钢笔的广告后,这玩意儿简直味同嚼蜡。
王和笙只觉索然无味,站起来向外走去,他满脑子都是:如何才能找到纪霜雨?纪霜雨他们学校什么时候开学?我要怎样才能入学?
可有赖沪上报界的记者们,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纪霜雨,刚刚离开沪上!
……
相似的情景,发生在这一天沪上的大小影院之中。
此乃沪上影史一次奇观,一支银幕广告,竟引起了沪上影戏市场的震荡。
无论专放西洋影片的头轮影院,还是二、三轮影院,或多或少都出现了类似情形:
文明一些的观众还会乖乖看影片,素质差一点的,直接威胁放映员,导致正常场次的影片放映不断往后退,改成了一遍遍放广告,直到观众看满意了!
一般来说,广告商付钱,影院才在正片上映前播放。但现在的情形是,影院方不得不在观众要求下,多多播放,甚至因此,增加了观众……
那些没有拷贝的影院,更是眼红到主动去昆仑书局商谈,愿意出钱购买广告拷贝――最后,昆仑书局一盘算,别说一开始投放广告花的营销费用,连拍摄成本都给收回来,还赚了!
观众:“别放影戏了,放广告!”
就是这么神奇,就是这么群魔乱舞。
最受影响的,无疑是那些在这一天首映的影片,口碑会直接垮掉,放在从前或者以后,可能都没这么惨。偏偏放在这一天,在大家刚受完冲击之后。
没错,说的就是《鸳鸯戏梦》。
首映这天,周若鹃也期待得直搓手,这部片子在试映的时候反响很好,又找了美艳的影星,所以他也很有信心。
在和朋友聚完餐之后,周若鹃还特意带着朋友,去影戏院,想看看首映现场的热烈盛况。
毫无疑问,他看到影戏院外挂着“客满”的牌子,得意和友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此时,刚好一波观众从影戏院鱼贯而出,口中还在讨论着:“太美了,我此生从未见过如此美的画面。”
“从画面、人物,甚至道具,都美得不可方物!震撼人的心灵!”
“我脑海里现在还忘不了那四个字――”
“哪四个字,”周若鹃得意地搭话,“《鸳鸯戏梦》么?”
对方奇怪地看他一眼,“寒星钢笔啊!”
周若鹃:“???”
什么寒星钢笔,这特么不是小崽子和鹊妹搞的那钢笔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场次错了啊?
不对不对,还是不对。那玩意儿和影戏有什么关系。
观众已经自顾自继续讨论起来了:“你说纪霜雨真的回京城了吗?太可惜了!”
“他若是以这样手法拍摄影片,我是定然要去票房蹲着的。”
“正是啊!你说他会拍吗?会就应该留在沪上啊,全华夏九成的制片公司都在这儿啦。”
周若鹃越听越一头雾水,纪霜雨到底何时拍了影片,拍了也不能立刻上映啊。
他心里涌起不妙的预感,冲进了影院,一路撞开了保安。
到了里头,只见屏幕上还在播放广告短片,有些观众仍不舍立场,坐在远处观看。
“续千年文墨,书写意人生。”
“寒星钢笔,专为华文书写。”
以及清楚的字幕,导演:纪霜雨。
周若鹃:“…………”
他完全凌乱了,怎么会这样?纪霜雨这是在干什么??他为什么还会这个?!
银幕广告?这怎么能是个广告,还特么在我的片子前面放?
思及刚看完《鸳鸯戏梦》的观众出去都念叨着纪霜雨的名字,周若鹃按着心脏,一脸痛苦,只觉得喘不上气来:“你……你……”
“你妈的,想逃票啊!!”两个壮汉一左一右夹住了周若鹃,把他往外头拖。
……
远在金陵的周寒鹊也一夜没休息好,不停在接电报或者电话,全是沪上的商家,之前没定好的要求下订单,定了的要求增加,现在预售出去的都已经超过他们第一笔订单的了。
周寒鹊都懵了,我货还没发出去,你们就来了??
其实在订货方面,周寒鹊相当随意,因为掌握了学生市场,这款钢笔是稳赚不赔的,到时在书局销售,就足以覆盖它的最大受众了。
所以在一些洋行因为这是国产钢笔,就挑三拣四的时候,周寒鹊完全一副你爱进不进的态度。
结果现在,他们一个个哭着喊着希望周寒鹊先发货给自己。什么?你要先发外地的书局?别了别了,我加钱还不行么,这赶时间啊!
沪上哪家卖钢笔的,没被一堆人连夜询问寒星钢笔。这时候谁最先拿到第一批货,谁就名利兼收。
周寒鹊好容易抽出时间查了一下,这才知道全是因为周斯音不声不响投放了一支纪霜雨拍摄的银幕广告。
“这是拍了什么?广告效果能这样好?”没有亲眼见到的周寒鹊,很难想象出来到底是怎样的形式。
不过这不影响周寒鹊做出决策:拷贝呢?这么好的广告,怎么能不给金陵以及各大城市的观众也观赏一下!
……
尚很平静的京城,火车站。
“纪鹤年!”徐新月踮着脚招手,“回来啦,哈哈哈哈,载誉而归啊!”
“东家。”纪霜雨也招了招手。大家接上头了。
周遭有旅客发觉是纪霜雨回京,全都起哄,“是纪导演回来啦!”
“纪导演在沪上票房都要被挤爆啦,真给咱们京派戏长脸。”
纪霜雨也得意地向大家脱帽致意,这一脱帽,难免又引起一片关于发色故事的讨论啦。
徐新月看报也知道纪霜雨多成功,乐道:“你这一回来,又排新戏,蒋四海更不要活了,新剧,旧剧,谁人与你争锋?”
“哈哈,不止,还有影戏,我准备拍影戏。”纪霜雨宣告。
徐新月跟他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会儿。
半晌。
六两忍不住了,说道:“东家,你可不要质疑师父――”
否则只有被打脸的份儿。
谁要质疑啊。徐新月抬手阻止他,视死如归地道:“我死也不会给你买摄影机的!……顶多就八百,你去买台二手的先用着!”
徐新月说罢,只看到昆仑书局的周总经理对着他轻蔑地笑了笑。
徐新月:“……?”
六两骄傲地介绍:“东家,给你介绍,这是我们新东家!”
徐新月:“…………”
六两:“昆仑书局已经成立影戏部啦,师父都给他们拍了一支银幕广告,新东家也给买了最新的设备!”
纪霜雨也一副今时不同往日的样子,对徐新月招手:“阿鸡啊,过来聊聊……”
徐新月:“!!!”
……我他妈这就连鸡老板都混不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