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装潢精致的房间,里面的摆设却近乎朴素,除了桌椅床铺,其他的什么都没有,看着空荡荡的,很符合钟家人的气质。
钟恒伤得不轻,出来的时候,外面的修士都惊呆了。他全身上下都是伤口,浑身滴着血,好端端一件法衣被撕得破破烂烂,被血粘在身上。
回到住所,将那件衣服脱掉的时候,伴随着从伤口处撕开的声音,让人听了忍不住牙酸。
钟恒却不以为意,三两下将衣服脱掉,自己处理了前面的伤口,就干脆趴在藤床上,示意亲兵帮他将背部伤口处粘着的衣料碎屑挑出来。
亲兵挑的都手抖,他却看着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甚至,熟悉的人还能看出来,他现在心情挺不错的。
钟恒正对面的半空中,浮着一道光屏。对面站着的人,正是饮雪城的老城主夫妻。
面容严肃刻板的中年人,看了一眼自己孙子身上的伤口,有点嫌弃地冷哼道:“被几个魔物打成这样!真没用!”
钟恒懒得跟这老头解释,幻境里那不是几只魔物,是几只魔王,换他老人家进去也是被打成破布的命。
不过他自己也清楚,这伤只是看着唬人。事已至此,既然没伤到根基,伤成什么样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伤从何而来。
过了一会儿,仔细问完了事情经过,老城主轻咳了一声,试探着问道:“我听说他也进摘星了,你碰到他了没?”
老城主没说这个“他”是谁,但两人心里都清楚。
钟恒感觉着背后细细麻麻的痛,心想就这么几道伤,处理起来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听老城主这么一问,心思顿时跑歪了,钟恒一边回想着和谢眠短暂的接触,一边心不在焉地敷衍对面的人:“碰到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会儿。见对面的人没有再说话的意思,老城主心想:小兔崽子,居然敢吊我胃口!
不过作为一个长辈,出于宽广的心胸,他决定不跟小兔崽子计较。老城主按捺不住地问道:“怎么样?”
钟恒明知故问:“什么怎么样?”
老城主心急:“你不是碰到人了吗?就没跟他说说话?”
钟恒沉吟片刻,一五一十老实道:“我告诉他我是怎么受伤的。他问我需不需要帮助,我摇了摇头,他就走了。”
老城主瞪眼,发现没了下文:“没了?!”
钟恒点头:“没了。”
老城主在这一瞬间,感觉到了某种绝望:“儿子没用!孙子也没用!我养这一大家子,到底有什么用!”
难得看老头子吃瘪,钟恒一脸沉稳平静,将眼底暗藏的笑意遮得严严实实:“不是您自己说,谁也不许去打扰吗?”
当初找了很久,大部分人都相信,那个孩子已经孤零零地死在了山林中,找不到尸体,或许是已经葬入野兽腹中。谢家人最先撤出了寻找。钟家虽然还有人在外面打听,但说到底,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谁知半年前,却意外得到了消息。
“我说的是别刻意去打扰!不要找上门去!”老城主恨铁不成钢,“现在是他撞上你的门!多好的机会,你就让他帮助一下你啊!帮着帮着大家不就熟了吗?!到时候你可以顺势邀请他来饮雪城做客啊!”
钟恒起身,坐起来,披了一件衣裳:“别,我还要脸呢。”
找到失散多年,流落在外的表弟,自己还没帮上点忙,展示一下兄长的坚实臂膀,就先找人家帮忙,算怎么回事?
再说,陆翡之还在他后面躲着呢。如今阿眠还没套上近乎,他怎么敢先得罪了陆翡之?
这时候,一直在镜边站着,默不吭声的女子忍不住了,一把推开自己的丈夫:“恒儿,别跟着老头子废话,跟祖母说说,眠儿,他……”
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喊,犹豫了一下,只眼巴巴看着钟恒。
见祖母都发话了,又已经将老头子气得吹胡子瞪眼,钟恒终于决定不逗他了。钟恒想起谢眠不远不近站着,问他需不需要帮忙的样子,嘴角也忍不住翘了翘:“看着挺乖的。”
和当初一样乖。
谢眠丢之前,在饮雪城住过一段时间。
钟听雨几乎是完全漠视他,随手丢给仆从照顾。老两口看不下去,又劝不了自己的女儿,只好接到身边来。钟恒那会儿刚刚十岁,已经明白了什么是失魂症,对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表弟非常照顾。
虽然不会说话,也不理人,但真的很乖。喂饭就张口,有不喜欢吃的东西,会瘪瘪嘴躲开,但是你非要喂,还是会委屈巴巴地吃下去。
不喜欢跟人接触,不喜欢抱,最多牵一下手。但坐在飞禽云车上,会害怕,就会默不吭声,主动搂你脖子。
在他们都没看到的地方,漂亮又乖巧的小孩子长大了,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长成这样好的一个青年。
“还斯文,跟咱们家那些大老粗不一样。”钟恒一边说着,一边皱起了眉,“当然,不是谢家那种斯文败类的斯文。是好的那种。”
老头子其实也见过一点谢眠的影像,但毕竟不如钟恒亲眼见的真切,正听得认真。听钟恒这么说,当即道:“那当然!唉,不过这么好的机会,你却没把握住。”
钟恒喝了口茶,平静道:“饮雪城与朝凤城的少城主同时遇袭,难道两家不该坐下来,好好商议一下此事吗?”
说不好便结个同盟什么的。到时还怕见不到吗?
老城主点点头,表情严肃:“此事关乎两城兴衰,事关重大,我也过去一趟吧。”
……
出来的时候,朝凤城几人都不算狼狈,自然要跟自家人说起摘星内发生了什么。
外界的事很简单,摘星秘境的界壁突然变薄,几位大能立刻联手,勉强撑起一道口子,将众人放了出来。
而唐逸然就是单纯地闷头找淬星石,一脸懵逼地发现被困,又一脸懵逼地出来了。从头到尾,什么都不知道。
谢眠提起了山缝中的那面镜子,和他遇到的钟恒。
陆翡之说他也见过那面镜子,不过是在好几天之前,谢眠找到那里的时候,他早已经从幻境和山缝中离开了。
几位夫子对视了一眼,重点问了几句那镜子的事,便让他们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再说。
本来之前都说好分开睡了,这下好了,陆翡之表示自己在秘境中受到了惊吓,决定恢复和谢眠一起睡的惯例。
惊吓不惊吓,谁也不知道,反正抢床铺和被子挺快的。
夜里,陆翡之翻来覆去。谢眠正在思考要不要把他踹下去,突然听到陆翡之问:“阿眠,你有没有幻想过,你爹娘是什么样的人?”
谢眠有点惊讶,为什么陆翡之会问这个问题。但他还是老实回答道:“我不用幻想啊。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面对别人的询问,谢眠只说是从小流浪,不记得父母出身。但陆翡之问起,他却不愿意用那样的假话去糊弄。说起来,这好像是陆翡之第一次问起他的出身。
陆翡之一怔,他原本以为,阿眠幼时有失魂症,是记不起幼年时的事的。
“与我有直接血缘关系的男方,是一个出名的画师。”谢眠犹豫了一下,甚至不愿意称呼对方为“爹娘”或者“父亲母亲”,委婉道,“而生下我的那个人,是一个,呃,应该算是个将军家的小姐。但那家人好像特别少,也特别忙,我没见过几次,所以也不是很清楚。”
其实他说的是上一世,只不过稍微修改了一下措辞,好与本世更贴近些。
陆翡之想起宋微声提过,谢家是一个“以画修闻名的修行世家”。而孟夫子极爱重阿眠,说阿眠曾经学过画,灵气十足。
“我身体不是很好,所以他们对我没什么感情。我小时候一直住在医馆里,没怎么见过他们。后来稍微大一点,才把我接回去。”谢眠不是很愿意跟陆翡之仔细提起那些过去,“他们一直都在备孕,想重新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不太顾得上我。后面又发生了一些事,我就离开他们了。”
他没办法告诉陆翡之。他的生身母亲是个疯子。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施舍给他一点温柔,像是个普通慈爱的母亲;但是心情不好,就会变得歇斯底里。她没办法冲那个伤害她的男人发火,就全对着谢眠去了。
后来有一次,她拍到出轨照片,和那人对峙,那人和她扭打一番,扬长而去,把她丢在家里嚎哭。谢眠还很小,踩着板凳,给她烧水喝,她却用热水烫他。
然后谢眠就被其他的谢家人接走了。
“后面遇到的其他人,对我不错。”
至少衣食无忧,也不会肆意打骂。但毕竟是个病秧子拖油瓶,大家出于亲缘关系,捏着鼻子认了。但谁也不想长长久久地摊上麻烦。这家住几天,那家住几天,到哪里都是寄人篱下。
谢眠想想,自己当初肯跟陆家人离开,大概也是因为,陆翡之那种“你当然必须和我一起”的态度,太理直气壮了吧。
他一生被别人推来推去,谁也不想要,还真没遇到过,觉得他应该和自己理所应当在一起的人。
陆翡之没再问,他越过了两人之间的界限,把谢眠按在自己颈窝里:“我对你好。”
不说别人,不说什么朝凤城,不说什么父母分你一半,只说我自己。
这是个特别郑重,绝不能有任何掺假的承诺。
我只保证,我一定能做到的,只保证我自己的心意。
可能夜色让人软弱。谢眠难得不想在陆翡之面前装从容淡定,摆兄长的架子。他靠在陆翡之肩头,忍不住抬手搂住了陆翡之的腰,轻声应道:“嗯。”
虽然在诸人眼里,好像陆翡之骄纵任性,自己温和好脾气,平日一定是自己更包容忍耐,照顾对方。但谢眠自己心里知道,陆翡之是对他好的。
陆翡之的好坦诚而炙热,别人不必知道。
说了半天糟心事,谢眠想轻松一下气氛,突然想起来一茬,笑着问道:“对了,你之前不是说摘星会出来,要对我履行义务。什么义务?”
这个问题他真的好奇很久了。
谢眠突然感觉到,陆翡之按他后脑勺的力气猛地变大了。如果说刚刚的力道,是一个安抚又可靠的姿势。现在就有点故意欺负人的味道了。
谢眠觉得有点闷,推了他一下。
陆翡之心不甘情不愿地将他放开,还觉得不够,内心非常郁卒。两人在黑暗中对视,陆翡之突然气哄哄地凑过去,在谢眠脸颊上啃了一口!
没有很用力,但也力度不轻,至少成功地在谢眠脸上留了个牙印。
谢眠摸了摸脸颊上的一圈口水,整个人都惊呆了:“其实你不肯给我看原形,是因为你不是一只鸟,而是一条狗对吗?!”
但陆翡之啃完人,已经自顾自背过身去,假装自己睡觉了。
谢眠推他:“你给我转过来。”
陆翡之开始小声打呼噜。
谢眠:“……”
刚刚不是还说要对我好吗?!
呵,男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