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厅外暴雨打在石阶与花草枝叶上,发出“哗哗”的巨响,厅内却一片沉寂。
云遮月收起了眼中笑意,冷冷道:“我们如今在说云家遇害一事,你避而不谈,转而去提它事,是什么意思?”
“云姑娘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不要紧。诸位总是明白的。”谢眠黑白分明的一双眼从在座一个个扫过,“栖合关一役,我们朝凤兵将死守不退,伤亡惨重;少城主祭出本命法相,至今不见踪迹。换来的结果是除魔千里。说一句缓云渺之危,应该不算自视甚高吧?”
若不是栖合关一役,近半魔君折在这里,今日的战局绝不会如此轻易转缓。
对于这一点,大家都是同意的。
有人叹道:“朝凤高义。”
“算不得什么高义,原本我们也是守自己的城池。”谢眠却摆手,平静道,“就算不是我们自己的,单纯是为了除魔,做出什么样的牺牲,我朝凤都无二话。但我们唯独不能接受,这一场灾难不是来自敌对的魔族,而是原本该相护相助的同伴,从背后射来的冷箭。”
谢眠自从进来这个屋子,不管是面对云家人的辱骂,还是咄咄逼人的质问,一直都是不咸不淡的平静模样。
直到这一刻,他看向云家人,眼底爆出寒光如刃:“从其他两路城池到栖合关,途中关卡无数,也有人族与妖族的圣阶坐镇。那些魔君到底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过来的?!”
“栖合关出事在前,云家出事在后!在说云家人的交代之前,云家是不是该先给我们朝凤一个交代?!”
他厉喝之下,云家有人竟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
云遮月却心知谢眠不可能有证据,如果他有,早在两月前便拿出来了,何必等到这一刻,云家找上门。
“一派胡言!”云遮月冷笑道,“难道你要说,这事是我们云家所为?当时魔君从其他两路前往栖合关,中途经过的守卫,除了云家,还有罗家!有和朝凤亲厚的商家!宋家!难道我们全都联起手来,要害你们吗?”
其他家族也被扯入其中,顿时便有出声附和者。
商家与陆家有亲缘关系,来的正是当初闹自杀的那位小少爷。他神色有些歉意,对谢眠轻声道:“当时商家的关口是我祖父在守,确实没有察觉到有魔君经过的气息。”
这也是为什么,调查始终没有进展的原因。牵扯到的家族太多了。
谢眠摇头:“当然没有其他家族参与,只要云家自己就够了。”
不等云家愤怒地质问他,谢眠突然站起身,向泰阿城宋家人所在的位置走过去。
宋家大多是沉默寡言,一心炼器的人,不爱掺和外面的各种纷争。所以这次,他们家一共只来了两个人,大家倒也不意外。
这两个人,一个是宋家负责对外往来的年轻长老,另一个是个年纪有些大,看来脸生的老头。他一身颇具宋家风格的布衣,像个老农,进来就一直眯着眼打瞌睡。大家都猜测,大概是宋家哪个辈分高,又不怎么出名的长辈,出来撑场面。
谢眠在那个老头面前停住了,从袖子中取出一个小盒子。
谢眠作为朝凤的脸面,这一次对谁也没客气过。但到了这个老头身前,他却躬下身,将小盒子递过去,态度放得极低:“可以请您看一看这个吗?”
那老头垂着眼,一声没吭,接了过去。
大家心道谢眠态度如此肯定,关键只怕就在这盒子里了,视线都忍不住移过去。
盒子打开,里面是几个小小的镜子碎片。
谢眠抬头,果然发现云遮月脸色微白。他轻声道:“这是我在栖合关战场上找到的。栖合关一役,从外地共赶来五位魔君,而我也寻到了五片。据我们猜测,这应该是……”
那老头打断了谢眠的话,把盒子随手搁在一旁桌上:“是观世镜。”
满厅都愣住了。
有关观世镜的传说很多,有的说是云琅当年的法器;有的说是上古留下来的神器;有的说是出自云渺当年的第一器师宋波平之手……
但无论多少传说,总得承认一件事,观世镜是一件顶级的法器。
老头子平静道:“观世镜是第一任云帝,云晖的护身法器,有一面主镜,十二面分镜。除制造幻境外,更大的用处是遮掩气息,作逃生之用。便是圣阶,也难发现。如果魔君随身带着观世镜的分镜,躲开所有的探查,是完全有可能的。”
事态发展急转直下。云家有人怒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算什么东西,便敢信口开河!”
宋家那个脾气很好,总是笑眯眯的年轻长老,闻言勃然大怒:“小辈安敢放肆!”
老头抬了一下眼,没有生气,只是满满的失望:“观世镜出自我手,我自然认得。”
满堂俱惊!
“当年我与云兄相识,便是他取来淬星王石,托我为他年幼丧母的儿子制作一件法器,并不要多大的威力,只希望作保命之用。”
“保命的东西就得藏着点,观世镜很少在外面露面,又有幻境之效作为迷惑,真正的作用便鲜有人知。”老头子的视线从云家人身上扫过,“云琅是什么样的英雄,他一定想不到,他当初的一片慈父之心,居然会被后辈糟践至此!”
如今这个老头子的身份,已经很明显了。
当年追随云琅的十二位人族与妖族的顶尖修士,有的死在诛魔之战;有的飞升;也有的渐渐衰老而死。
唯有宋家第一任城主宋波平,没有消息。
其实大家都以为,宋家那位老城主早已经陨落多年。只不过宋家低调惯了,不爱往外说罢了。
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
更没想到,谢眠居然能把他请出来!
谢眠站在宋波平身后,沉声道:“当初摘星会上,翡之与钟少城主被卷入幻境,出来后在洞穴深处,发现了一块相似的镜片。陆家与钟家当年便派人将那片小镜子送去了泰阿城。只是宋老一直都在闭关。如今既然宋老来了,还请宋老也看一看。”
钟恒是作为饮雪城的代表来的,只不过始终沉默地站在一旁,没有说话。闻言,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镜:“正是这一块。”
宋波平只看了一眼,便也放进了桌边的小盒子里:“一样的。观世镜的分镜。”
自从宋波平说出那镜子的下落,云遮月便一直没有作声。直到此刻,她才勉强道:“宋微声与陆翡之相交莫逆,而钟家更是谢眠的母族,宋家与钟家联手作证,又有几分可信?!”
老头低声问旁边的晚辈:“宋微声是谁?”
“就是您的重重重重重重孙,”见老人家一副不明白的样子,旁边宋家的长老嘴角抽了抽,轻声道,“就是特别喜欢穿花衣裳那个。”
老头缓慢地“哦”了一声,问道:“他不是跟谁都相交莫逆吗?走街上,一半的人都跟他相交莫逆。另一半跟他是刎颈之交。”
那人嘴角抽了抽:“您说笑了。”
老头慢慢站了起来:“云家小姑娘,老头子不至于为了一个记不清是谁的重重重重重重孙,去做这种丢了老脸的事。你们都是当年旧友的后代,回去翻翻陈年的典籍,有关观世镜的事,未必没有记下一言半语。你们也别说镜子丢了,如今六块分镜摆在这里,想要查一查主镜在哪里,也不是不能。”
其实在宋波平表明身份那一刻,局面已经注定了。
所有在场的人族与妖族,看向云家的眼神,都有了变化。
若是往常,谁与谁勾心斗角,互相陷害,又有什么要紧呢?
可魔难当前,云家人却为一己之私,帮助魔族。
所有看过来的眼神里,都是被背叛的愤怒与憎恶。
云家尚且年轻的子弟不可置信:“不可能!我们云家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眠没问,也没回答。
事已至此,理由已经不重要了。
“如今十二城都在这里,刚好可以做个见证。”谢眠一步步从后面走出来,“云家多次意图致我们少城主于死地,更害死朝凤兵将与百姓无数。”
“刚刚云姑娘说了,她们云家死了多少人,就要陆家多少命来赔。我懂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不要中洲将领百姓的命来偿。”谢眠的声音很轻,但在满厅寂静之中,清晰可闻,“我只要云家人的脑袋来赔。”
谢眠抽出了腰间的刀,指向院外:“云姑娘,请吧。”
暴雨未歇,院中已有狂流滚滚,可没过脚面。所有的树和花花草草,都因为暴雨的冲刷,显出颓靡之态。
云遮月甚至不肯用灵力遮开雨幕,任由暴雨将她淋透。
雨水打湿她的长发和衣裳,顺着脸颊一直流下去。她从没有这样狼狈过,也没有这样狂热和兴奋过。
她没想过在事情暴露之后,竟然还能有这样的机会。谢眠居然为了报陆翡之的仇,没有让朝凤修士一拥而上,而是狂妄到要一对一,亲自杀她!就算朝凤城其他修士劝阻也不肯听!
云家战力大减,再加上勾结魔族的事情暴露,一蹶不振已是注定的事。就算谢眠放过她,她也不想活了。
她现在只想在死之前,杀了谢眠。她要杀了谢眠,让陆翡之,让陆家人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
她进入灵镜巅峰多年,练功不辍,近日更因机缘,实力大增。谢眠在三年前,还不过是个连刀都不能拿起来的废物!依靠陆翡之,才勉强在朝凤城立足!
谢眠必不可能敌得过她。
但尽管如此,她依然一丝一毫的灵力也舍不得浪费,尽数灌注在这一剑中。这会是她这辈子最厉害的一剑!
用来手刃她这辈子最仇恨的人。
她刺出这一剑。
对面的人居然连闪躲都没有,而是迎面挥刀。
云遮月几乎在心中狂笑。
她等待着剑刺入心脏熟悉的触感,但为什么,剑势却落空了。
她睁大眼睛。
这不可能!谢眠不可能躲过去!
然后她感觉到了脖颈一丝微凉。
那刀太快了,快到她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就看到鲜血喷涌而出,视线从前往敌对的人影,转向了暴雨淋漓的天空。
不可能!
她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这一刻的不甘和怨恨,几乎比得知父亲和祖父死亡的那一刻,更加汹涌激烈。
谢眠只是个,只是个废物!只是他们云家,安排在陆翡之身边的棋子!
怎么可能?!
但她的疑问已经没有人回答她了。
谢眠用暴雨洗刀,没有回身看院中的尸首,收刀入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