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章吃的太急,有些窒息;仰起脸吁了口气,他低下头继续狼吞虎咽:“他不行。他能打仗,但是脑子不灵活。”
赵团长见火盆旁边铺了一件半大的棉衣裳,就拎起前襟那湿处抖了抖:“外面还是危险。这些天山下一车一车的过日本兵,马国英那边的巡逻队也是总来晃荡。”
顾云章把一盆肉吃的见了底:“没事。
赵团长想了想,又说:“那我跟你去。”
顾云章把空盆递还给他,而后控制不住的打了个嗝儿:“不用。”
赵团长真是不想让顾云章再去冒险找粮——于公,顾云章是队伍中的主心骨,上上下下全依仗着他,万万不能出事;于私,顾云章还是年轻,赵团长拥有一颗长者的心灵,总是不自觉的把他当成孩子来看。
劝阻无效后,赵团长很不甘心的拎着空盆告辞出门了。
险境
顾云章那个脑袋里,大部分时间都比较空荡荡,唯一可以拿来盘算一番的就是部下那点人马;同时他的脑筋又很灵活,很容易就能将那点人马盘算个有条有理。
所以他这些年来,一直活的很明白;两个眼睛犹如探照灯一般,灼灼的窥视着四周动静,身边一切活物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不过现在,他有点糊涂了,不知如何是好了。
山外皆是日伪军的天下,听说中央军已经撤去了十万八千里之外,还有人讲日本天下无敌,中国要亡了。顾云章不是很懂国家大事,但他让赵团长散播言论下去,说“咱们的军队”马上就要打回来了。
赵团长一说,底下的小兵就真信,就眼巴巴的在冰天雪地里熬,等着援军打回来。
从一九三七年开始等。
做梦似的度过了一九三八年的元旦,在新年的一月份,顾云章得知顾师又断了粮。
这回海团长自告奋勇,出去找粮。然而他近两年可能实在是点背,一出山就迎面碰上了日军。
那边大概是一个小队的人数,不算多,六十来人。双方照面后,日军小队一眼就看出了前方这群叫花子的来历,二话不说架上掷弹筒,直接就接二连三的打去了榴弹。海团长这一方还未还击便被炸了个屁滚尿流,无奈之下只好拍马撤退,一路逃回山中。
日军小队是很瞧不起这帮叫花子的,又恨他们打之不尽,杀之不绝;此刻就乘胜追击,一路撵进了山里。所以这海团长找粮未遂,反是引回来一群狼。
山里地势不平,今年又是特别的雪大;日本兵们不熟悉地形,越走雪越深,后来就大雪没了膝盖。小队长觉着这有点不对劲儿了,当即下令全体向后转;而藏在附近山石后的海团长见这帮人要跑,立刻下令开了火。
这一仗,海团长打的挺高妙。
一是海团身在暗处,对付那陷在雪地里的日本兵,堪称是一打一个准,连子弹都不浪费的;二是海团以山石为掩体,十分安全,至多是让石头屑崩伤了头脸。二三十分钟后,战斗结束,敌方全军覆没;海团长率先跳下雪地里去,很欢喜的从一片雪白血红中收捡枪支子弹。
两名小兵扛了八支步枪,一个小兵拎了四只手枪,海团长的副官拖着一挺轻机枪,这一群人很得意的回了营。顾云章先见他满脸放光,以为有了什么大收获;及至见了那堆枪,倒也没翻脸,只问:“这够吃几顿的?”
海团长这才想起自己的本来任务。
顾云章有个好处,就是从来不骂人,连句粗话都不说。见海团长讪讪的低头不语了,他强忍着没有叹气,心想还是得自己去一趟——这海长山糊涂的好像装了一脑壳面汤似的。
顾云章带着百十来个体力尚足的小兵,在这天傍晚鬼鬼祟祟的步行走上山路,穿过一片枯树林子,趟大雪地下了山。
临走前,沈天生很期盼的对着他微笑:“哥哥,这次你是不是还会带肉回来吃?”
顾云章一点把握也没有,所以看着他没说话。
沈天生走过去,拉着他的衣袖又提出要求道:“哥哥,那你再带点驴打滚儿回来好不好?”
顾云章甩开他的手:“没有!”
沈天生有点失望,怯生生的后退了回去。顾云章横了他一眼,见他低头用手指抠着棉袄前襟的那个刀口,正从里面往外一丝一缕的扯棉花玩儿。
顾云章想阻止他这种行为,可随即一想自己连件囫囵棉袄都给不了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顾云章等人如鬼似魅的摸黑抵达了山下,就怕碰上日伪军——这两方力量,现在是哪一边都不好对付;而且顾云章目前并不想打仗,因为打不起了。
沿着乡间那略为平整些的土路往前走,他心里也有些茫然。他想现在最大的难处就是队伍四处受剿,在山外没有立足之地;否则他愿意拿金条出去换粮食回来。
真是打不起了,他这凭着枪杆子打天下的人,都发自内心的觉着是打不起了。
在热河熬了整整大半年,一天也没有安生过,接二连三的打恶仗;他本来在察哈尔也是个大军头,现在可好,活成了野狗,每天避人耳目的就是琢磨一件事:找吃的。
借着星月光芒向前走了能有四五里路,顾云章停住了脚步。
道路向前隐进了一片林子里,穿过林子就是一处小村落。顾云章多少年没用过怀柔政策了,但他今天打算改变战术,找到村长谈一谈,看看能不能不动枪炮,买点粮食回来。
脚下所踩的这片雪原,如今已经是满洲国的地界了;日本人可以走,伪军可以走,老百姓不可以随便走;顾师根本不能走。
他只怕自己这边一起了动静,附近的驻军就会闻风而来。
蹑手蹑脚的走到林子前,顾云章忽然又觉出了心惊。
“这里面要是有埋伏,那我这条命非交代了不可。”他对自己说。
迟疑着止住了步伐,他回头望向来路,结果只看到了一长队黑黢黢的人影——他的小兵们。
这里的夜太深太静了,他耳边掠过风声雪声呼吸声,一片枯叶旋转着落下来,叶缘好像刀锋一般,斜斜的插入雪中。
他下意识的握紧了枪柄,手指就勾在扳机上,蓄势待发,时刻准备。
通往林中的小道幽黑不见尽头,仿佛一处洞口,通向有去无回之地。顾云章的腿动了一下,步子没有迈出去,一颗心却是提到了喉咙口。
他在直觉上感到了恐慌,虽然没有看到周遭存在着什么异常。
在林子前又呆站了约有半分钟,顾云章终于忍无可忍的回身向士兵做了个手势,示意撤退。士兵们一个传一个的向后转了,刚要无声无息的开步走,林中忽然传出了一声枪响!
殿后的小兵应声倒地,随即远方爆出炮响,一枚照明弹急速升空,放射出的强烈光芒瞬间照亮了林子一带的广阔土地;二十秒后照明弹缓缓下降熄灭,而顾云章的队伍已经无处遁形,彻底落入了敌方的眼睛里。
在一刹那的失神过后,顾云章手下这批伶俐小兵立刻散开钻入路旁的枯树草丛中,各自去找妥善地方安身还击。眼看着顾师士兵如此快速的进行了隐蔽,伏击者便不肯再多浪费时间做观察,借着渐渐微弱的光亮开始了扫射。
这场战争十分持久,因为敌我双方的位置都不是很明朗,只能猜度着射出子弹。后来连续几枚照明弹络绎照耀了天地,伏在雪地上的顾云章便远远看清了对方的面貌——日军!
很多的日军,在四十万烛光的光明中对顾师士兵进行了密集扫射;待射击告一段落了,就有人打出了手电筒和火把,用中文大声喊道:“顾师的朋友们,我们大日本皇军已经把这片地区全部包围了,只要你们肯缴枪投降,那皇军一定保证你们的安全,好处很大的,哈哈!”
话音落下,沉寂片刻,果然有个小兵举着枪站了起来。
死到临头了,谁心里都惧怕。有了这个最先举白旗的榜样,后面那胆小之辈也就接连着扬起双手,弯腰低头的走向路上。
顾云章依旧趴在雪地上——他那个地方僻静,虽然日本兵已经端着刺刀一排排的走过来进行清查了,但他还能匀出一点时间,把身上的手枪悄悄拔出来掖进旁边一具死尸的身下。
他知道自己这回是跑不了了,当务之急就是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普通士兵;幸而他平日里不修边幅,瞧着并没有个长官的神气模样,装小兵大概也不难。
当日本兵的刺刀刀尖探到他面前时,他像所有孬种一样抬手抱住头,拖泥带水的弯腰爬了起来。为首的日本兵似乎没想到这里还藏着个人,就楞了一下,随即走过去杵了他一枪托,嘴里轻轻叱了一声。
顾云章很自觉的向前走到路上,同那二十多位幸存的倒戈者站在了一起。有小兵抬眼看他,他也不动声色的看回去,目光锐利有如两支箭簇,逼的那小兵赶忙调开了面孔。
日本兵在周遭很细致的查看了一遭,见再无投降士兵了,便往死尸上挨个儿补枪;同时路上的日本兵也开始对降兵们进行搜身。
搜身完毕后,一名通译官走上来,用中文大声问道:“你们是不是顾云章的队伍?”
没人回答——顾云章就在旁边站着呢。
无声就算是默认,通译官继续喝问:“你们的长官是谁?在不在这里?”
依旧是一片寂静。
通译官见这些人死气沉沉的,便转身走到后方,对着一位矮小军官一鞠躬,用日语报告道:“菊地中队长,这些中国人都不肯说话!”
菊地中队长抬起带着白手套的右手,对着身边军士微微一点头。
那军士立刻一个立正大声答应了,随即对那看守士兵用日语呼喝了几句。而通译官也小跑着赶回去,很是敬业的对着降兵们说道:“活人死人都在这里,一个也没逃了,你们装聋作哑也没有用!如果还是要这样不识相,皇军只好让你们一个人一个人的出来认尸了!要是活的死的加起来,都没有你们长官的话,那可别怪皇军不客气,你们啊,就全留在这儿当路倒吧!”
此言一出,降兵们愈发肃静了。
打头一名小兵被日本兵拎出来,扯到了路旁刚围起来的尸堆前。小兵哆哆嗦嗦的,嗫嚅着也说不出什么来,那日本兵就把他又拽回到队伍前,用火把逐个照耀了这二十多张面孔。
小兵半闭着眼睛,发着抖只是不说话。那通译官追问了一句:“怎么?都没有你们长官?”
大冬夜里,小兵满脸都是汗水,一言不发的胡乱摇了头。
通译官似乎是很不满,而日本兵把那小兵推到在地,一枪就把人给毙了。
第二人被推了出来,这回他在尸堆里随便指了个面孔,战战兢兢的答道:“这、这个是我们团、团长。”
那日本兵故意挡住身前情景,不让后方降兵看出详情。
放回第二人后,日本兵随即把第五人拎了出来,又让他继续找。
第五人在尸体堆中,指出了另一张脸。
第二人和第五人当众被打爆了脑袋。
那日本兵随手又揪出一人来,那人还是个半大孩子,在被日本兵碰触到的那一刻就惊叫了一嗓子,随即伸手指向顾云章大声喊道:“他,是他,他是顾云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