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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魍魉之国(十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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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代征夷大将军九条文真继任九条家督已经六年,上一代当主九条光真老来得子,对这个得来不易的继承人宠爱万分,尽管家臣们对他早早退位的做法有所不满,但还是力排众议将大将军之位交给了自己的儿子,当然,在这一系列博弈中,谁都没有去理会远在京都的天皇陛下的意见。

按照时下法令,大将军是奉受天皇的命令开立府署的,每一任大将军上任后当然要奔赴京都面见天皇以示臣服,尽管这一礼节现在已经沦为了表面功夫,但只要将军还有一天没有下定决心推翻天皇的统治,就需要这一层遮羞布维护彼此的体面主要是天皇的体面。

而这一套礼节也确实不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从九条文真上任六年后才“猛然”“想起”要走这么一遭就能看出来了。

人们猜测,九条文真前去京都是为了迎娶一位内亲王,因为九条家系虽然是藤原北家的分支,但由于其支持武士阶级以维护自身政权,从而和天皇一方的贵族产生了较大分歧,九条家已经好几代没能和权贵联姻,显然这样两败俱伤的状况令天皇和幕府方都感到有些焦灼了。

九条文真此行,应该就是为了打破这种局势。

大部分人,甚至连天皇都是这么想的。

这个国家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脸色阴沉沉地坐在上首,面沉如水,眼珠不安地微微转动着“道满,你说的那件事,到底什么时候能成功”

坐在苇席上的男人抬起头,他大半个身体都藏匿在建筑的阴影里,微弱光源里的半张脸笑容灿烂,一派淡定的闲适“哎呀,请陛下不要着急,事情进行的很顺利,您也看到了目前的进展不是吗”

天皇用力按住膝盖,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可是九条文真已经到达京都了,过两天就会进宫,他身边也有带武士和阴阳师”

芦屋道满嗤笑了一声“连安倍晴明都没有发现,这些半吊子能做什么”

不得不拎出死对头安倍晴明以证明自己能力的芦屋道满脸上闪过一丝阴郁,天皇没有发现这点微妙的表情变化,他本能地因为听见了安倍晴明这个名字而松了口气,然后下意识道“如果晴明不是那么固执,这件事托付给晴明倒是正好。”

芦屋道满豁然抬头,深黑色的瞳孔里有厉光一闪。

阴阳师回到章子内亲王居所的时候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但是低着头看一本古卷的内亲王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察觉了某些不对劲。

“陛下对道满大人说了什么您看起来有些不高兴。”

章子合上书卷,轻声问。

她知道天皇经常传唤芦屋道满,旁人都说这是因为天皇关心女儿的身体健康,不过到底是为什么,就见仁见智了。

芦屋道满站在拉门前,屋里的内亲王半靠在一团巨大雪白的软褥垫上,长发蜿蜒如蛇,密密麻麻的网笼住柔弱瘦削的内亲王,像是从阴影中生出的蛛网拢住了一只翅膀雪白的蝴蝶。

章子的声音很轻很低,舒缓如同耳语,她现在不能大声也不能快语,一旦说话说得快一点就会咳嗽不止甚至呕出血,若非芦屋道满耳力好,差点错过她的话。

不过到目前为止,他还从来没有错过章子的任何一句话。

章子问完这句话,忽然皱起了纤长的眉,本就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泛起了一点古怪的血色,她强行咽下了喉咙口里泛起的腥气,腰背后温暖软绒的东西轻轻动了动,像是小动物撒娇似的,用带着点湿冷的鼻尖拱了拱章子垂在一旁的手腕。

那团作为靠枕的巨大雪白的东西动弹了一下,柔顺的长毛里探出了尖尖的吻部和细长上翘的眼睛这竟然是一只皮毛丰盈柔软的雪白大狐狸,足有大半个人这么高,现在正趴伏在地上用暖呼呼的柔软肚皮托住身娇体弱的内亲王。

“嘤嘤嘤。”大狐狸发出唱歌般细细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是幼崽在撒娇。

章子抬手碰了碰大狐狸的鼻尖,顺着绒毛往下捋了一下,看着芦屋道满缓缓走到她身旁,毫无顾忌地跪坐了下来,抓住狐狸尖尖的大耳朵漫不经心地揉了两把,回避了刚才的问题“章子很喜欢这头畜生吗”

“说畜生未免太失礼了,毕竟是有灵智的式神,道满有给它取名字吗。”章子安抚地揉了揉大狐狸的头顶,它自从被芦屋道满抓住了耳朵后就将头死死贴在了地面,一动不动,浑身凝固了一般。

芦屋道满提起了一边嘴角“名字这种东西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章子想给它起什么名字”

他看着面前姑娘苍白的脸,鬼使神差地调转了口风。

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式神,章子想给它起个名字也没什么,反正这种式神他多得是。

“起名字”章子惊讶了一下,但她很快拒绝了,“这种特权,应该交给它的主人最好吧”

芦屋道满停顿了一下,轻声说“我将它的使用权交给你了,你就是它的主人。”

芦屋道满擅长御使妖物作为式神,这只狐狸只是他诸多收藏中不起眼的一只,在他不在的时候陪伴在章子身边作为宠物和靠垫。

章子抿着嘴唇很淡地笑了一下,密密的眼睫如蝶翼般震动了一下,避开了道满的视线“成为它的主人就要为它负责,可是我甚至没办法为自己负责,道满对它太残忍啦。”

她不是第一次提起自己命不久矣的事,术士的笑容有短暂的一瞬破裂。

“陛下不会喜欢听见这样的话的,”术士委婉地提醒了一句,转而拿起章子放在一旁的书,芦屋道满的知识面偏差很严重,在阴阳术一道他是大师中的大师,但除此之外“万叶集嫩柳枝条穿做线,露珠连缀成玉串”

他随口念了一句自己唯一能想起来的和歌。

章子露出了一个略带苦恼和无奈的笑容“这句是古今集里的,它的风格更加侬丽纤巧,道满喜欢的话我这里有院本哦”

术士摆摆手,坦然地承认了自己不善于此道“吟诵和歌伤春悲秋这样的事情,还是交给贵族子弟去做好了,我的任务就是守护章子啊,对了。”

他脸上显出了一点刻意的犹疑,果然得到了善解人意的内亲王关心的追问“怎么了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吗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不,我姑且能够解决,但是”芦屋道满沉吟片刻,带着点歉意道,“陛下方才交付给我一个任务,我打算今晚连夜去解决掉它,然后赶在黎明之前回到你身边,可是我很担心章子,今晚只有你自己一个人的话,能好好入睡吗”

芦屋道满一边说着这子虚乌有的事情,一边紧紧盯住章子的神情,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而不出他所料,在听见他今晚要离开后,章子一直微笑的嘴唇绷紧了一霎,温润如黑珍珠的眼睛里出现了本能的抗拒。

啊这真是太好了。

邪道术士快乐地想着,他曾经在九州乡下游历时,听说过一件事情,一个地主将频频犯错的女仆关入黑暗的小屋内,只给她很少的食水,还疯狂地折磨打骂她,就算是再愚昧的乡民都对地主的行为感到了愤慨,可让人没想到的是,那名女仆竟然还爱上了暴戾的主人,且拼命反驳那些斥骂地主的乡民,认为主人是世上待她最好的人。

其中种种细节不与赘述,芦屋道满初次听闻这件事时亦是深感不可思议,然而等他走过的地方变多、见过的人和事纷繁杂乱,他逐渐意识到,也许女仆的事也不是那么不可想象。

普通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最看重的不过是有足够的食物果腹、有充足且安稳的睡眠宽慰精神,其他的都只是附加在其上的添头而已,只要掌握了人这最根本的欲望,就能慢慢地掌控住一个人的全部。

就像是隔海相望的古老唐国用来训练雄鹰的法子一样,想尽办法不让它睡觉,给予它足够的折磨后再让它臣服,这样子训练出来的雄鹰就会对人类百依百顺。

芦屋道满深以为然。

而他甚至不用做得更过分,自小养尊处优的内亲王在这几天他的陪伴下度过了没有任何恐怖侵袭的安稳梦境后,就已经对他亲近了许多,看,现在一听见他要离开,哪怕只是离开一个晚上,她都明显地表达出了不安和抗拒。

但他今天必须得走,这也是从那位天生冷酷暴戾的地主身上的来的灵感,他要提醒她,如果他不在,她将会经历怎样可怕的噩梦,从而放下最后的警惕,想必等他回来,就能得到更为甘美的果实啦

“如果章子不想一个人的话我将狐狸留给你,如果你遇到危险,我会第一时间赶回来。”

野心勃勃的术士吐出了带着毒液的话语,一脸的“我信任章子,这点小困难肯定不会难倒你的吧”“实在不行的话还有式神”“难道章子连这点事都做不到吗”

不知道是哪个细节刺激到了她,章子低着头开始剧烈咳嗽起来,殷红的血滴滴答答落在遮盖膝头的袿衣上,她伸手按住胸口,指尖上压出了一点粉红的血色,芦屋道满还来不及伸手去拉,就听见喀嚓一声脆响

她使的劲儿有点大,手腕脱臼了。

真是脆弱的琉璃美人啊,芦屋道满心想,尽管不是不知道这种情况的缘由,但还是会为了她脆弱的身体而胆战心惊,不是富贵之家的话还真的供养不起这样的琉璃珍宝呢。

最好用上等的香木建造起一座宅院,用柔软的锦缎和花朵包裹住她,然后把她藏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哪怕是神鬼都不能看见她,这样的话是不是要用到神隐之法了呢

思维飘出去一段距离的术士一边想着,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支干枯的桃木,随手一掷,桃木落地就盛开大蓬大蓬的鲜艳花朵,一个只有巴掌大的小女孩从桃花中显出身形,她面容精致如人偶,嘴角挂着机械的笑容,朝芦屋道满深深地伏拜一礼后,飞到章子的手腕上,展开双臂抱住皮肤淤青红肿的腕部,身形飞速暗淡消退,等手腕的伤恢复,她也彻底消失了。

那截扔在地上的桃花枝瞬间干枯发黑,里头的青绿化成了焦苦的褐色,生机全无。

芦屋道满捡起这根桃花枝,漫不经心地折断,扔到了庭院里,倾身为章子抹去尖瘦下巴上沾着的血“一个小小的术法,勉强对这类外伤有点作用。”

章子没有再问那支死去的桃花的事,轻轻摸了摸大狐狸的皮毛“我遇到危险的话道满会立即回来”

“当然。”芦屋道满回答得很快,他是想让章子吃点苦头,但不打算让章子真的受伤,况且他并不觉得有谁能在大摇大摆地走进他的地盘对章子出手。

在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他就在周围设下了大量的结界,和对无害小妖网开一面的安倍晴明不同,他下狠手祓除了范围内所有会对章子产生影响的小杂妖,一把火把它们烧了个灰飞烟灭,再加上这几天有针对性的布置,就算是安倍晴明亲来,也不可能没有任何惊动地走到章子面前。

至于原本那些由安倍晴明设下的结界当然是被他不动声色地处理掉了。

“好吧,既然这样,我相信你。”章子最终颔首表示自己明白了,目送着芦屋道满“抓紧时间去处理天皇布置的要务”。

术士离开后,独自一人的内亲王轻轻笑了一下。

夜色很快笼罩了整个京都,侍女们被内亲王屏退了,帐帘内只留下那只巨大的白狐狸,依偎在章子身边嘤嘤呜呜地撒娇。

比起性格冷厉的道满,生来灵性的大狐狸显然更喜欢温柔可亲的章子,这才短短几天时间,它就已经对章子表现出了过度的亲昵和喜爱,甚至懂得如何体贴地用肚子圈住这个柔弱的女孩子,像对待刚出生的幼崽一样小心翼翼地照顾她。

章子往它身上靠了靠,大狐狸果然将肚皮摊得更大了,柔软的长毛如同棉花,将她包裹在了里面。

与此同时,它还卷起了尾巴小心地绕在章子腰上,吻部自然地搭在她腿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不远处。

章子动了动脚,狐狸也紧跟着转了转头,这样子就像是它在看着虚空中的什么东西一样。

冰冷苍白的手轻缓无力地捧起了狐狸的大脑袋,狐狸顺从地将头仰起来,对上了人类深色的眼瞳。

两双色泽相似的眼睛对视了片刻,章子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在狐狸的眼睛里,一条深黑的铁锁链从衣摆下方蜿蜒滑出来,缠绕在人类女性雪白纤细的脚踝上,而后绷直如利箭,延伸进不可见的远方,而这样的锁链,足足有七八条,从她身上探出,消失在四面八方的虚空里。

这场景实在有些惊悚怪异,身着绮丽华服的纤弱公主半坐在地上,和一只样貌高贵的白狐亲昵依偎着,但在不可见的空间里,她身上缠绕着代表禁锢和不详的锁链,犹如浓墨重彩的浮世绘。

锁链的来头被衣服遮挡住了,性情温柔坚韧的内亲王连短暂的思考都没有,抬手就解开了自己的腰带。

萌黄色的宽腰带落下,紧接着是颜色清新温柔的芽绿色小袖和白色里衣,坐在一堆凌乱的衣物里,她弯下腰去看狐狸眼中的自己

这个场面大概有些变态,不着一缕的年轻女孩和一只雪白的大狐狸共处一室,还拿狐狸的眼睛当镜子打量自己。

“唔好神奇”她轻声感叹,眼里有炽热的火焰一闪而过。

和她预想的一样,如果是用肉眼看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异常,这就是一个皮肤柔嫩苍白、被呵护珍爱多年的深闺少女,而通过狐狸的眼睛,她却能看见一个被不知去处的锁链层层束缚的自己。

左右手腕、脚腕,还有腰,乃至脖子上,都有婴儿手臂粗的锁链一圈圈地缠绕在上面,过分苍白的皮肤和冷铁才会有的森冷青黑映衬着,大概是某些有特殊怪癖的人看了会兴奋起来的画面,章子低着头盯着狐狸的瞳孔,看得狐狸都嘤嘤呜呜开始不耐烦了,才大发慈悲松开它的脑袋。

她当然没有那种喜好锁链的怪癖,盯着看了这么久也只是为了记住那些锁链分布的方向,老实说,如果忽略其中的主角是自己,其实这应该还能算是有点美感的先锋艺术作品。

那种从披上章子的皮囊开始,就时时刻刻压在她身上的沉重力量,仿佛也有了可以解释的来历。

“狐狸狐狸,你知道道满去哪里了吗”她唱歌儿似的低声问。

大狐狸听到那个名字时就下意识绷紧了肩胛骨的肌肉,好像有些受惊,连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都低了许多。

啊看来是真的不在宫里。

章子才不管芦屋道满是出于什么心态忽然要离开,这对她来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费劲千辛万苦给自己穿上衣服,她借着狐狸的尾巴站起来,轻轻趴伏到大狐狸背上,捏了捏它的耳朵,点点门外,细声耳语“不要惊动侍女,带我出去。”

颇有灵性的大狐狸抖了抖耳朵,驮着轻如一朵流云的内亲王,肉垫压在质地坚实光洁的木地板上,悄无声息地用头顶开拉门,轻巧地走进了黑夜里。

留给章子的时间不多,按照之前的规律,她睡着后就会有妖鬼进入她的梦境折磨恐吓她,死去的章子不知道妖鬼的来历,被日复一日地折腾着,求助阴阳师也不怎么起作用。

但是在她看来,这夜间梦鬼的把戏,很有可能是芦屋道满搞的鬼,至少跟他多少有点关系。

阴阳寮中的阴阳师毕竟是这个国家的精英,这么多人走马灯似的来这里驱邪都驱不出个太平,明显就是有古怪了,而安倍晴明来了之后情况好转了许多,但等芦屋道满一来,那些老朋友又争先恐后地前来拜访章子的梦境,偏偏他一留宿,妖鬼们又安分守己不露面了。

换一个人,可能还会以为是芦屋道满本领高超什么的,但是只要稍微细想一下,就能察觉出这人的不对劲。

别的不说,连安倍晴明都没有彻底解决的妖鬼,不是要天下大乱了,就是有人幕后主使灵活操纵,芦屋道满不正适合这个角色吗

再加上天皇对他的怪异纵容,说这两个人没什么阴谋诡计都是笑话,至于妖鬼入梦一事,她怀疑这可能是芦屋道满另有打算。

他在打算什么且不管,她现在更感兴趣的是那些锁链。

她有预感,这些锁链应当与天皇的谋划脱不开干系,甚至有可能正是天皇的计划关键。

大狐狸轻快地顺着长廊往前走着,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动静,还能自觉主动地避开巡逻的卫队,它偶尔会在人类的命令下停住脚步,乖巧地仰起毛茸茸的大脑袋,让对方盯着自己的眼睛看一会儿,然后调整方向。

一人一狐在夜色下的大内里转来转去,跟着虚空中森冷乌黑的锁链一路越走越荒凉,半座破旧的宫殿连接着长长的回廊,从四面八方而来的锁链就没入了这座废弃宫殿的大门。

面前的地板像是很久没有人照料了,木料有些陈旧,上面还保留着木料本身古雅的花纹。

大狐狸抬起脚踩了上去,脚刚落下,一阵悠长纤细的怪异鸣叫就呜一声响了起来,像是风吹过罅隙发出的低呼,又遵循着某种规律高高低低地弹动着,如同鸟雀在欢悦地鸣叫。

“鹂鸣地板”章子倏地抬头,安抚性地抓了抓大狐狸受惊而弹起的大耳朵,往后拉了拉柔软的狐狸毛,示意它后退一段距离。

鹂鸣地板的设计很特殊,人走在上面会让地板发出黄莺鸣叫般的响声,可以充作警报器使用,是一种既风雅又实用的东西,天皇的清凉殿后就有一截鹂鸣地板,但是

为什么会在这里

耐心地等了一会儿,鹂鸣地板的动静并没有引来什么人前来查看,章子轻轻拍了拍狐狸的头,大狐狸原地转了两圈,颇有灵性地甩了甩尾巴,保护性地环绕住章子的腰,从高高的木廊上跳了下去,直接踩上了中庭布满细碎石子的地面。

狐狸的脊背温暖柔软,将颠簸感减轻到了最低,但破碎琉璃似的身体还是向她提出了严正抗议,章子脸色愈发惨白,勉强抹掉唇边溢出的鲜红,等狐狸走到宫殿门口,她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只感觉全身上下像是被浸在了滚烫的热水里,那种压迫着四肢百骸的恐怖重量前所未有地展现出了存在感,恨不得要将她碾碎了压进地面化成齑粉。

“嘤嘤嘤”

大狐狸歪着脑袋用耳朵去蹭背上忽然没了动静的人,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疑惑的咕哝,半晌没有得到回答,懵懵地蹲在了废弃宫殿门口,低低地长一声短一声轻柔鸣叫起来,音调像是在哄不肯起床的狐狸幼崽。

短暂地昏迷了片刻的公主混沌地醒来,动了动犹如坠着千斤石块的手指,碰了碰狐狸的鼻尖,大狐狸低着头温柔地拱了拱她的手指,向着那片衰败废弃了的宫殿走去。

这座宫殿的形制十分特殊,支撑着建筑主体的柱子上缠绕着国人都很熟悉的东西,以秸秆绞成的绳索,上面垂挂着之字形御币,白色的御币本是十分轻盈的,但它们在晚风里却沉沉垂在绳索下,犹如磐石般不动不摇。

注连绳

章子费力地掀开眼皮去看注连绳后的回廊和拉门,在挑高的檐下看见了属于鸟居的独特结构。

注连绳加上鸟居,这是神社最典型的代表元素。

为什么皇宫里会有这么个造型隐蔽怪异的神社还特地选择了废弃的宫殿作为主体,看来看去也只有“隐蔽”这一个好处。

可是让以获取信仰和供奉为目的的神社选择隐蔽本身就是一个可笑至极的事情。

阴阳道中说,注连绳是代表神圣界限的物品,可以用于区分神国与人间,鸟居则是神国与人间的大门,鸟居之后便不再是人间领土。

随着狐狸的靠近,那种被烧灼压迫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虚无的重量仿佛有了实体,要突破时空的界限压碎她的骨骼和内脏。

大狐狸靠近鸟居后却高兴了起来,步伐愈发地轻快,柔顺丰盈的长毛一抖一抖地,满溢的喜悦不知来由却分外明显,生着雪白绒毛的爪子踩着木廊,轻盈地越过了注连绳,哧溜一下钻进了鸟居。

那一瞬间,禁锢住章子四肢和躯干的锁链如有实体般地猛然收缩,趴伏在狐狸脊背上的人类从喉咙里发出了破碎沙哑的低声哀鸣,很快又被她咬碎了吞进肚子,温热的血滴滴答答滑进狐狸光滑的皮毛,狐狸耸动鼻子,四处嗅了嗅,发觉空气中那股血腥气的源头后慌乱地嘤嘤起来。

再怎么聪明也还是野兽,脑子里跳跃抽搐的疼痛一波接着一波袭来,章子哆嗦着去拉狐狸的耳朵往回扯,近乎无声地喃喃“回去”

狐狸罕见地犹豫了一下。

它看了看面前洞开的黑乎乎的大门,又耸着鼻子闻了闻那股令它心烦意乱的血腥气,终于轻轻呜了一声,带着背上快要人事不省的公主原路返回。

回去的耗时比来时少了很多,狐狸带着章子挤开拉门溜到床铺边时,才堪堪到她平时闭眼入睡的点。

大狐狸将她放下来后,乖巧地趴在她身边,还自觉地咬着被子给她盖上了。

被莫名且怪异的疼痛折磨了一路的章子一沾枕头就半昏迷了过去,她昏迷前还按着狐狸仔细观察了一番,她对芦屋道满提过的狐狸能通知他她遇到危险一事心有疑虑,但是一番观察之后,发现这只大狐狸果然不认为今晚的事是什么危险,仍旧蠢萌可爱地舔着自己的尾巴。

看来和她想的一样,芦屋道满用以接受信息的唯一方式是式神的死亡,而不是通过式神的眼睛观察周围。

抓着狐狸脑袋看了一会儿后,她猛然松了口气,直接被拖进了属于梦境的昏沉黑暗。

“姬君啊,是姬君啊”粗嘎的声音幽幽地响起来,尽管知道这是梦,章子的心情还是前所未有地糟糕了起来。

四周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先后亮起了无数的猩红光点,一对一对地向着远方蔓延,上下左右铺天盖地都被这些一对一对亮起来的红色光点占据了,就像是满怀恶意的眼睛一样。

但人是绝不会有这样猩红可怕的眼睛的。

“姬君回来啦。”

有婴儿般细小尖锐的声音咯咯笑起来,夹杂着耳语似的喃喃。

“让我也看看姬君,让我也看看”

“哎呀,多么美丽的姑娘一看就是上等的甘美唔唔”

说话的人嘴巴被堵住,此起彼伏的怪异笑声像是池塘里荡开的涟漪一样一圈圈传出去。

“嘘、嘘,说漏嘴啦,小豆洗说漏嘴啦,大人要惩罚她了”

“惩罚惩罚”

相似的语言碎片汇成古怪的漩涡,将章子圈在中央,不知何处来的微弱光芒照亮了四周,比浮世绘中的地狱更为可怕的景象就这样展露在了她面前

四面八方都是形态狰狞可怖的妖鬼,提着鲜血淋漓的人头的怪物、额生双角的食人鬼、戴着般若面具的蛇女、肋生三翼的独腿妖怪、举扇子般举着自己的脸的无面男

黑暗里那些猩红的灯笼果然就是它们的眼睛,它们正用贪婪又畏惧的眼神注视中央的章子。

就像是之前无数个无法安眠的夜一样,芦屋道满不在的今天,这些妖鬼们再次进入了她的梦境。

芦屋道满

已经够疲惫了的章子动了动嘴唇,脸上露出一如往常的恐惧之色,心里却将这个名字墨汁淋漓地画了个巨大的叉。

不管芦屋道满想干什么,被里外折腾了一遭连睡觉都不得安生的人下定了决心,要尽快干掉这个扰人清梦的家伙,刚好她缺一个阴阳师的账号,安倍晴明离她太远,芦屋道满正是送上门来的好选择。

至于剧情,等她干掉了芦屋道满之后登上这个账号再走也是一样的

熬过了妖鬼们看猴子似的一场大戏,临近黎明时妖鬼们忽然统统退去,章子睁开眼睛,果不其然看见芦屋道满正坐在不远处,他看起来有些疲倦,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衣服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的湿痕迹。

如果是天真温柔善解人意的女孩子,一定已经被他感动了。

术士凝视着从噩梦中醒来的内亲王,看着对方恍惚的眼神慢慢落到他身上,呆呆地出神半晌后,像是骤然回了神,眼里放出见到救赎似的光“道满”

她的语气有些急促,还残留着梦中的恐惧,一贯节奏舒缓的雅言因为颤抖而有些含糊,倒是显得嗓音里的哭腔特别明显。

“道满,我、我又做噩梦了”年轻的内亲王克制不住地哽咽起来,眼尾落下一滴滚圆的泪珠,美丽得简直令人心碎,就连一手炮制了这件事的芦屋道满都短暂地晃了下神,稍稍思考了一下自己是不是他过分了一点。

不过这种后悔只有微风掠过的那么一点点,很快就被他坚如铁石的心给忽略了。

“是吗不要怕,我已经回来了,我不会再离开章子了。”术士娴熟地用温柔的嗓音安慰惊惧未消的内亲王,怜爱地将她冰冷的手握在手心,一双眼里都是含蓄的心疼。

“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章子还是语无伦次地喃喃着,似乎陷入了可怕的想象里无法脱离。

芦屋道满抬手擦去她额头上的冷汗,皱起眉,温声细语道“不要再想那些东西了,我不会再让它们靠近你。”

“道满道满平时面对的就是这些东西吗我以前本来是看不见它们的,但是有一次生了病,然后就经常被它们缠上道满呢是一直就可以看见吗”

内亲王语气低弱,轻声问道。

芦屋道满听着这个问题,没有多想“是的,从有记忆开始,它们就无处不在。”

“很辛苦吧”内亲王用快要哭出来的语气说,“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很辛苦吧我只是在梦里遇到,还有这么多阴阳师保护,就已经觉得要无法忍受了,和我相比,道满肯定更加痛苦吧”

芦屋道满怔了一下,这个问题还是第一次听见,真要这么说,其实芦屋道满并没有觉得特别难以忍受,使用阴阳术就像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他很小就懂得了用残忍的手段制服那些弱小的妖鬼,让它们听命于他,然后去狩猎更为强大的式神。

只要足够的狠心、足够的残忍,就算是非人的妖鬼也绝不会是人的对手。

这也是他被称为邪道术士的原因。

“其实也还好,我的运气比较好,并没有遇上特别坏的妖怪,所以能平安长大。”芦屋道满到底还是美化了一下自己的童年。

“道满小时候是怎么样的呢可以给我说一下吗”侧过脸朝他微笑的内亲王像是云霞的一点剪影、指尖落下的花瓣,轻薄得像是马上就要被打碎了,但是她微笑起来的模样美得不可思议,就是再铁石心肠的人都要拜服在这样脆弱的美丽面前。

微风掠过的那一点波澜最终还是留下了痕迹,邪道术士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拒绝。

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童年故事,说出来也没什么,而且说不定尊贵的姬君很快就会被故事里肮脏可怕的平民的生活给吓退,说起来,能充作哄人的床前故事大概就是那些干瘪无味的记忆最合适的用途了,就是从久远的回忆里翻出那些无用的渣滓来真的很麻烦,更麻烦的是他还要剔除掉那些血腥扭曲的部分。

“也不过是乏味无趣的日子罢了,我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家庭”

但是将话说出口的时候,他还是抹去了那些对琉璃美人而言过分黑暗邪恶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芦屋道满哄老婆bhi

章子磨刀霍霍

九千五我成功了我做到了好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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