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自然面前是没有抵抗力的。
纯白教皇不容许私人的武力,存在天赋的人皆进了教会与骑士团,特拉丹更多的只是无特殊能力的普通人。
天灾极少在特拉丹降临,温室里的花草便从未为生存挣扎过,即使每天定量给的水分与养料是如此苛刻,即使必须照着固定的模子生长,也是平平静静老老实实地长着。
但是生态平衡被破坏了。
秩序是需要稳定的土壤的,如果既定的和平被摧残,固有的规则被损害,即使秩序仍旧如着遮天蔽日的大网一般笼罩在上方,无根之木也会不受控制。
因为生命最大的敌人永远是自己。
因为死亡是所有生灵都会畏惧的事实。
在这样恐怖的存在面前,对生的渴望足够冲垮一切理智,更不必提道德。
就像纯白教皇的精神统治也是以敬畏作为服从的原动力——“人类浅薄又复杂。生命宽度如此浅薄,人格与性情又是如此复杂。即使是被强行改造的‘傀儡’,也仍拥有个体的生命。圣光总有无法照耀的角落,而自我就会在那些阴暗的地方无限生长。”
最初刚出现那个病症的时候,谁都没有注意,只以为是普通的着凉,因为多出现在青壮年之间,以年轻人的身体素质,大多也只要洗个热水澡吃一碗浓汤就能好转,再不济就去教会请教士施个圣光咒术。
但谁都不知道它竟会蔓延得如此迅疾——男人、女人,然后是老人、孩子,传染者呼吸困难全身乏力,不能劳作,最后各个器官迅速衰竭,死前身体扭曲、拼命呼吸,就像被魔鬼扼住喉咙而死——即使是教会的教士都无差别被传染。
圣光虽然无法治愈这种瘟疫一样的病症,可以减缓死亡的速度,可以减轻痛苦,数不尽的人挤在教堂中,哭泣着哀求着挣扎着嚎叫着,祈求怜悯。
不能拒绝弱者的求助,但是魔法力量是有定量的,补充远远不及消耗。
’我也想活着啊!‘他艰难地吞吐着呼吸,双手死死地攒着法杖,已经无力听取旁者的哀求,只有内心的尖叫几乎要突破胸膛凝聚成实质,’我也想要活啊——‘
面对身前无处探长想要抓住他衣袍的手,他恐惧地后退了一步。
然后他发出一声惨叫,违背教义的惩罚倏忽降临,灵魂中剩余的所有的圣光都一齐释放出来,灼烧着他的血肉。
‘不、不……求主宽恕……’
他哀求着化为灰烬。
那个裂缝刚存在的时候,谁都没怎么注意,人们照常作息,照常生活,只偶尔像看待某种稀奇之物一样,观察它。
但是裂缝竟然在生长。
它不断变长,变深,开阔,很快就变成沟渠,很快就变成深壑。
最初是羊,然后是牛,后来是人,不断有生物像是被引诱一般掉下去,坠落深不可测的裂缝。
就像大地开了一只巨口,贪婪地吞食着生命——谁都不认为这是□□了,皆道肯定是魔鬼的手笔。
作为镇上唯一的教士,守护这片土地之人,他必须要去调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有坚韧不拔的意志、有当仁不让的决心、有视死如归的勇气……直到他看到那朵花,闻到那朵花的香味。
那朵纯白的、甜美的、长着他妹妹模样的花朵。
长在裂缝之中,往下看一眼,便能看到它在朝他招手。
这是幻觉,他在心里说道,这魔物是在迷惑他,他很清楚,他唯一的亲人他最爱的妹妹早已经死去。
但他仍然控制不住地睁大眼,想要再看一眼,再看一眼,那样鲜活的倩笑的少女。
他是在坠落的瞬间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整个世界都好像在离自己而去,他拼命挣扎想要施法飞起来,但底下却好像有无数双手在拉扯着他的脚,将他不断往下拖。
只有一道攻击打中了那朵“花”——然后幻象被打破,他抱着幻影绝望地坠入无穷无尽的黑暗。
维拉尼亚就站在裂缝边,静静地看着底下,她伸出手一招,摘下一个东西。
这是一种灰黑色类似于岩石的植物,崖壁上密密麻麻全生长着这种东西,它们外表像是死物,但是肉眼不可及之处却伸出无数的细丝,如无形的菌丝一样在飘摇,甚至探出裂缝之外,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活物。
但凡触碰到活物,它便能化作其最渴望之物,引诱目标下去以猎食。
这是一种来自地下王国的魔法植物,生长在地底深处,而且长期处于休眠状态,若非大地开裂,它们也不会向上生长。
“人心就不是能被压抑的东西啊,一点诱惑都会惹动波澜。”
她慢慢说道:“生命的宽度与底蕴就放在那里,为什么要奢望超越本质的东西呢?”
“那样丑陋、肮脏、肤浅、自私、退缩……就是你所谓的喜爱之物?”如闪电般的声音追随着维拉尼亚身影出现与消散的位置,瞬息千里。
“不,”维拉尼亚一边逃一边笑,“真实才是。”
为生存而挣扎的模样并不十分丑陋,就算是不折手段也有几分渺小的可爱。
为善自然值得称道,为恶却也不显得讨厌——维拉尼亚看待人类总有一种莫名的是非不分的宽容。
并非优越感,而是像母亲对待孩子一般,大概是因为熟识了人类的本性,接受了他们所有的弱点,发生的一切都在容忍的范围之内,所以无所谓。
或许是因为种族不同的缘故?
就像人在见着两群蚂蚁争斗一般,也很难有所喜恶,即使你知道那也是智慧生物,也与你一样有情感有爱憎。
生命层次的不同造就了不同的态度,这就是维拉尼亚与萨尔菲尔德最大的区别。
“真实的人性,是无法装进模子的,”维拉尼亚不断地刺激对方,“你以一己之力维系着圣光的秩序,但只要有任何外力的侵蚀,没有经过风雨考验的人们必定会随之崩溃。”
“因他们所有并非由衷而生,而是你强加其上;因他们所认同并非自我选择,而是无路可走。”
“萨尔菲尔德,你不懂人心。”
“越是压制越是反弹,越是束缚越是挣扎,自由是会野蛮生长的——你怕是忘了,你的模样,也是人类的模样啊。”
纯白教皇疯得更厉害了。
追赶着穿梭于一个又一个人类的潜意识,生命会凋零,但其精神组成的无意识海洋的粟米,却仍能维持很长的时间。
见过堕落,也看过光辉。
为救素不相识之人甘愿粉身碎骨的年轻人,拉扯着一群孩童艰难跨越山岭求救的女孩,耗尽最后的圣光庇佑身后子民的主教……
维拉尼亚顺手收集人的记忆,构造并还原了一个属于“纯白圣诞”的梦境。
这是纯粹的宗教之争,十万异教徒惨死白银之城外,血肉骨骼塑成“哀泣之墙”——这是纯白教皇的象征,对特拉丹巨大的无法反抗的威慑。
她在梦境世界混了那么久,造梦的能力还是得到一些的,虽说不甚完善,但对于普通人类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对于那些被灾难覆盖到的人,观赏他们的潜意识;对于那些被圣光照耀,暂时还远离灾难的人,维拉尼亚将他们的潜意识丢进了梦境,然后让他们站在异教徒的角度参与了整个“纯白圣诞”,亲自体验惨死并消融的全过程。
她还对着萨尔菲尔德无辜地微笑:“你觉得他们会觉醒吗?”
这场追逐战在无意识海洋展开,隐蔽得不为人知,就连黑龙瓦格雷也没有很清楚确切的过程。
但这不妨碍祂评价:“简直……丧心病狂。”
祂都有些同情纯白教皇了:“你是要活生生把他给逼疯呀。”
维拉尼亚很自然地回答:“他就没正常过。”
“所以你为什么没有亲身前去?”黑龙很好奇,“虽说你现在看着占据优势,但仅仅是依靠信使寄身,有更多的不确定性了。”
“那当然是谨慎为好啊。”维拉尼亚笑道,“还别说,对付他,我实在是极怕的——尤其,我不知道他的底牌还有什么。”
她停顿了一下,又弯了眉眼:“他实是偏执又天真,至此也仍会对自己所憎恨之物抱有期待,与其说是我抓到了他的漏洞,不如说,他是任由那漏洞存在,就连补漏都显得那样粗糙随意。他难道不知道人性是怎样的东西吗?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种族的可悲与可恨,他只是过于自负,偏执地认为自己会赢。”
“你害怕什么?”
“我害怕他放弃特拉丹,也害怕他放弃人类的身份。”维拉尼亚叹息道,“一旦他脱出‘人类’的限定范畴,我都想不到他会可怕到哪种地步。”
“所以我还不愿意就这样站到他面前,小心一点更安全。”
军队还未抵达特拉丹,维拉尼亚与萨尔菲尔德的约仍在进行中。
维拉尼亚一点一点刺激对方的极限,想要逼迫他翻出自己的底牌,但她没想到,火没烧到他身上,也没烧到特拉丹,而是先烧到了全大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大陆上原本就为几个神格碎片打得你死我活,这灾难比黑暗年代的天灾也没好到哪里去,维拉尼亚说服几个种族出兵特拉丹,攒出的军队不多但也不能算少——按理说,对于纯白教皇来说,敌人该越少越好,但是他竟然抛出了一个让全大陆都无法拒绝的东西。
他拿出了生命的神格!
古老的、完整的、强大的——“生命”权柄的神格!
这样珍贵的东西,他却好像全部在意,甚至直接将这玩意儿放在白银之城的钟塔上,引动全大陆的疯狂。
这是嫌还不够混乱?
这是嫌敌人还不够多?
这东西只会让他更成为全大陆的公敌——所以他究竟想做什么?!
维拉尼亚比他者知道得更多,她马上就猜到,这东西绝非萨尔菲尔德原有,唯一有可能拥有它的应当是梦魇。
梦魇到底翻了什么车,连这种东西都会被死对头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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