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的当天,天色不是很好,四处阴沉沉的,长庚星落下之前似有一场小雨,地面湿漉漉的,车轮轧过,湿湿嗒嗒的掉沙土。
再次踏入宫中,这四四方方的黄瓦红墙框起来的压抑上空并无什么区别,李元悯看着压过脑袋上方的巍峨的宣武大门,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溺水的窒息之感。于是他愈是垂了脑袋,低眉顺眼的模样,这是他惯常的生存计俩,如同求生本能一般。
入了宣武门,按着规制,藩王携带的随行便不可入内门。李元悯回头交代了倪英几句,让她先行出宫等候,这祈福仪式若是拖起来要一整日,他自然不舍得阿英在这儿天寒地冻的门口受苦。
倪英明白他的心思,怕他担心,只爽快应了,李元悯这才放心进去了,他没注意倪英一直还在原地。
倪英看着他微微躬着的身子,若不注意些,咋呼看上去仿佛便是个宫中杂役的背影,那样纤细孱弱的身子更是被宽大的衣袍衬得病态一般瘦小,仿佛风一吹就倒了一般。
倪英眼眶一热,险些落泪下来,她不敢再看,只旋身过去,头也不回地出了宫门。
在內侍的带领下,李元悯终于入了天坛前殿,里头已经候着许多人,数位藩王携着亲眷已在里头候着,熟识些的相互攀谈,听闻门口通传,众人不约而同将脸转了过来。
原本闹哄哄的前殿霎时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齐齐放在他脸上,惊艳居多,夹杂些鄙夷、探究,甚至赤·裸裸的背离人伦的觊觎。
这些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的阴湿窥探教李元悯作呕。
然而他浑然未觉一般,只诚惶诚恐地提着下摆上前与他们一一请安。这里几位藩王皆是明德帝的兄弟,也是李元悯的叔伯辈,好歹是自持身份,面上的诸般复杂的神色去了,装模作样地问了他一些话,见李元悯一一低眉顺眼地答了,便不再理会他,只一些年纪尚轻的亲眷子弟尚还时不时盯着他看一眼,偶有窃窃私语。
待大皇子协同国寺开元寺的主持长老进来,那些或多或少落在他身上的窥探目光才移开了。
这道场要摆上七天,并不是轻松的活计。众位皇亲贵胄也得跟着主持一起诚心诵经,只有到了午时,内务府送来素膳,众人才得以休憩半个时辰。
歇憩的功夫,众人皆是在后殿饮茶,李元悯被那些窥探压得有些喘息不过来,便寻了个空隙,躲在后殿梅园赏花。
天坛这儿的梅园开得极好,初春时节正是花期正盛的时候,大团大团的红梅怒放枝头,叫李元悯散去不少心间的压抑。
他想,当真是人不如物。
微微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头,到底是在岭南久了,回到京里还是有些勉强。
眼瞧着歇憩时辰已近尾声,李元悯深吸一口气,准备往回走去。
蓦然回首,却见一个身着太医服侍的清癯男子皱着眉看着他,见李元悯向他看来,当即移开了目光,往前走去。
李元悯一时发愣,颇有几分局促,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往前走了几步,但最终他还是停了下来。
微微一笑:“知鹤,好久不见。”
眼前的男子浑身一震,似是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看他,正是八年未见的贺云逸,他惊讶地打量着李元悯那张脸,许久的功夫,他才回过神来,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嗽一声。
“原真是三殿下。”
二人相顾无言,李元悯见他进退两难的模样,到底心间暗淡了,面上宽宥笑了笑,打破了僵局。
“道场又要开始了,本王这便先去了。”
话音未落,廊道那儿匆匆跑过来了个太侍,见着他,当即面带不悦:“广安王怎么躲到这处了,叫杂家一顿好找!”
李元悯歉疚道:“劳烦公公了,本王这便进去。”
他回首看了一眼贺云逸,朝他点了点头,便跟着那太侍进去了。
贺云逸在原地站了许久,他面上一片平静,直到一阵冷风拂过他的面,他这才像是醒神一般,深吸一口气,慢慢往后殿方向去了。
从宫中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李元悯早已是疲累至极,阿英早早便候在宣武门那里了,她见李元悯一脸疲意出来,忙上前扶住了他,将他送上了马车。
“殿下?”倪英一脸担忧。
李元悯摇了摇头,“无碍,只是今日跪坐了一整日,筋骨有些疲累罢了。”
也亏得钱叔的药,他近来吐得也少了,若是起了呕意,忍忍总还能撑一撑,不至于在外人面前失了态。
倪英听罢忙蹲下去,给他揉按双腿。
李元悯心间生暖,柔声问她:“今日在外头可有累着?”
倪英摇了摇头,“我找了旁边街上一家茶馆坐着,有戏班子出台,就是戏本忒无聊了些,翻来覆去的听,没甚滋味,还不如咱岭南的精彩。”
岭南民风开放,戏院里都是些艳俗却又曲折离奇的戏本,自是精彩。皇城根下,这些茶馆自然只能拿捏些循规蹈矩的戏折子,论起观感,那可不是比不上岭南。
李元悯正想着等会儿拐去书局给她买点打发时间的话本,马车一晃,慢慢停了下来,轿帷外随行的声音传来:“广安王,一位自称您故友的人在前方候着你。”
李元悯心下一动,急急掀开轿帷一瞧,果然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二人隔着来来往往的普罗大众,那一瞬间,李元悯松了口气一般,朝他笑了笑。
倪英却是警惕得很,李元悯忙解释道:“这位是殿下哥哥原先在京城里唯一的……至交。”
他面上带了些柔色:“你先回去,让张龙跟着便好。”
倪英看了看他,只默默不言,李元悯叹了口气:“行吧,你便等着吧。”
这个茶楼生意不是很好,楼上的茶座很是幽静,二人坐了下来,贺云逸给李元悯倒了茶水。
他打量着眼前之人,那会儿在宫中看见他,险些认不出来,这八年……他变化着实是大。
大得让他……几乎有些不敢看他。
不知是否错觉,眼前人与方才在宫中所看见的样子,变了很多,局促的姿态舒展开来,显得清逸出尘,只那个身量看着依旧有些不足之感。
念及他的底子,贺云逸心下一紧,习惯性地伸手,想替他把一把脉,然而刚触及那雪白的腕子,对方却是悄无声息移开了。
贺云逸一愣,面上带了些尴尬的歉疚:“是我唐突了。”
李元悯心间泛起一阵苦意,然而面上却是带戏谑:“没,只怕你寻机开些药给我,无端让我白白挨苦。”
“我让你吃那些自是有用的,难不成我是那等胡乱开方子的江湖郎中?”贺云逸不由皱眉。
话刚出口,二人双双一滞,这般仿佛儿时的对话叫双方会心一笑,有着东西仿佛一下子消失无踪。
许是后来经过了更多的世事,在明白了世事的无奈之后,贺云逸对着当初那些所谓的放不下,渐渐看淡了许多。
有时,人活在世上,断断不是那么的纯粹。可惜,这个道理,他明白得太迟。
李元悯打断了他的出神:“八年过去了,你合该也成家了吧?”
贺云逸点了点头,眼下有了些温情:“她父亲与我同是医官,如今,正在祖宅安胎。”
“啊……好,真好。”
李元悯当真为他高兴,他这位前世的挚友,终于避免了上辈子历经惨死的命运,那瞬间,他心间纠葛了多年的东西突然间便消失无踪了,全然不觉得自己曾失去的算什么。
贺云逸看着他面上不自觉的欣喜,心间更不知什么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今晚迟了!!!这两天估计都只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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