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话,凡尘也没报多大希望能见着谁,左不过是些北庭的地方官吏跟着回京觐见罢了,也许会跟她的父辈有交情,说上几句话,聊解思乡之意吧。
碧波苑宽大广阔,中有老树怪石,再以巨大屏风遮掩,正好分做东西两边,女眷们从西门入内,坐定后赏花看景,不像京中的女眷贵妇那般拘谨,欢笑声朗朗,老远就能听见。
凡尘陪太后驾至,满殿锦衣彩裙,行礼过后寒暄,颇有种市井人家的朴素之气。想是呆惯了北庭,众人说话也有了当地的口音,凡尘听了格外亲切,当中更有一道格外脆嫩的声音,像黄鹂一样悦耳动听,“艳姐姐,你还记不记得我?”
真是故人!小时候的玩伴孟古,婷婷的姑娘,明眸善睐,俏立在她跟前,凡尘几乎要认不出来了。欢喜染上眉眼,眼里都沁出了泪花,多少欢欣雀跃,纷涌而出,两人笑嘻嘻执手,有了说不完的话。
凡尘只比她大一岁,却自小就是她的主心骨,这么多年过去孟古还是小孩心性,率真又可爱。两人在殿外的假山底下坐着,宴上丝竹细细,孟古唧唧喳喳,“能再见到姐姐,我真的是太开心了。横龙山下咱们种的那棵杨树已经长大了,我年年都去看它,以前在树枝上系彩条给姐姐祈福,后来我就够不着了。”她拽着凡尘的衣袖,翻来覆去看袖子上的彩云纹,“姐姐你真是越长越美,跟九天庙里的玄女一模一样。”
多好的姑娘,一直还惦记着她,凡尘忍不住要抱抱她,“我也常想起以前咱们一块玩儿,可是身不由己,山高路远,不能回去。今日能见到你,我只觉得像是做梦,北庭老在我的梦里,你也还是那个穿红裙的小姑娘,一转眼都这么多年,咱们都大了……家里人呢?还好不好?”
孟古点头不迭,“都好都好,”她笑嘻嘻的,“姐姐你嫁人没有?”
凡尘一抿鬓发,说没有,“那你呢?正是说亲的年纪,怎么来京师了?”
她双手卷成喇叭,凑到凡尘耳边轻轻道,“我有看上的人啦,他回来,我就跟着来啦。”
北庭女子率性洒脱,欢喜和羞赫都不隐藏,在宫灯殷红的光影里,甜蜜似桃李清芬。她的直白感染凡尘,也有了少女浪漫的情怀,她问,“是北庭驻军将帅?哪一位?在宴上没有?你指给我瞧一瞧。”
一道屏风隔开的距离,偷看外男不成体统。可是凡尘有妙招,假山那里有缝隙,两人蹑手蹑脚,顺着孟古的视线望过去,灯火里少年将领正祝酒,身姿挺拔,面容昂扬,翻腕饮酒,豪迈又利索。
凡尘回身夸她好眼光,“真不错。哪家儿郎?这回你跟他回来认门,只怕是好事将近啦。”
谁知她却摇头,“他不喜欢我,是我一厢情愿而已。林夫人认我做义女,我是跟她来的。”
她有些失落,凡尘正想着安慰她,她已经抿嘴一笑,唇边有小小的梨涡,“姐姐我就跟你说的,他有他的好,不喜欢我也正常,反正我不缠他,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情。”
凡尘喜欢她的洒脱,更何况是故人又见,自有一份心有灵犀,不必多言。凡尘留她在宫里住,她是求之不得,禀过太后,即刻叫人将‘兰因阁’收拾出来。
皇帝嘉赏众将,席上杯盏尽欢,待宴散的云板响起,女眷这里也谈笑拜别,太后回了寿光宫,凡尘跟孟古手挽手回兰因阁。
雨停之后,月朗星稀,竟有了难得的好月色,圆圆一轮悬在天际,宫城似乎都有了粼粼的波光。
刚出碧波苑,就遇上皇帝,脚底下打飘,扶着王敛才能站稳,像是醉的不清,朝凡尘伸手,“你来,扶着我。”
凡尘在他膀上托了一把,“皇上醉的这样厉害,不如传撵吧。”
他说不用,却半个身子都往她这里挨,凡尘架不住,忙叫王敛扶,自己退后直喘气,“这样子哪能成,还是叫撵吧!”
他一说话全是酒气,“我没醉!”眼看戏演的太过,忙收敛一些,站是站的直了,走路还有些东倒西歪,怕她发觉,他眯着眼睛找话,“今天高兴吧?”
凡尘牵着孟古,“高兴,还得谢谢您。”
就猜她见到故人会开心,知道林夫人的义女跟她有旧,才请女眷进宫,费了好大的功夫,单为美人一笑。他自诩自己这个帝王,也算是柔情万种了。
趁着她高兴,特意在这里等,他微醺而已,并没有醉,早已计划好了一切,云深月明,春意阑珊,正是表白的好时机,他全盘托出,从开始到如今,都是他的浓情蜜意,就不信她不感动。宫道上没什么人,正好借机抱她,靠着墙也行,絮絮说一会儿话,他连怎么亲都想好了。
只是………看着走在身边,十指交扣的两人,他有些头疼,这是哪里出了岔子?
他要想法子补救,握拳咳了一声,“这是你的发小?”
孟古俏生生行了礼,“皇上您真是慧眼。”他听了这话,回头看她,小姑娘水灵灵,就是抱着凡尘不撒手,叫他很无奈,“你今晚上住哪儿?”
孟古说,“不知道,反正跟着姐姐睡。姐姐睡哪儿我睡哪儿。”
凡尘一脸宠溺的看着她,跟她说起旧时的事情,皇帝心潮起伏,郁结难言。不由自主慢下脚步,再走走就到头了,得想个什么法子呢?
他撑着宫墙背过身,捂着心口说难受,“等一下,我要缓一缓。”
果然,凡尘很着急的挨过来,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怎么了,想吐吗?那就吐吧,吐出来舒服。王敛快去备一些醒酒汤,要煮的浓浓的。”
吐了多丢脸,他直起身,眼中有迷蒙的光,“你拍一拍,就好多了。”
他借机倚着凡尘,肩膀挨着她的,女人和男人就是不一样,伶仃芊芊,柔软生香,他半垂着头,刚好靠在她的发顶,月光像是把她镀了薄薄一层光晕,美的如梦似幻。
孟古是好心,要来帮凡尘,“皇上您还好么?我也来搀着您吧?姐姐扶不住,仔细再摔跤。”
本来有一肚子的话想说,都涌到嘴边了,可是煞风景的凑上来,一脚踩碎所有旖旎的心事,皇帝又气又恼,干脆闭起眼睛不吭声。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凡尘看他像睡着,又怕他喝多了吹风头疼,撑着他的胳膊,哄孩子一样,“别睡呀,还有不远就到啦,我送您回去,您抬抬脚,我扶着您。”
到底要怎么办呢?装了一半,也收不回来,皇帝只能将计就计,知道自己重,收回些力道,她那样娇嫩,压坏了可怎么是好。
他边走边诽谤,真是成也故人败也故人,这个孟古,坏了自己全部计划,他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平时直不隆通的说,也不是不可以,就是人生唯有一次,他想要给她好的,点点滴滴。
眼看路就快到头了,他绝望的闭上眼,跟瞎子一样被她们搀回宫,恋恋不舍回望有过的路,内心长叹。
凡尘遇上孟古,简直是如胶似漆,吃喝拉撒睡,都在一起,宫里头但凡遇着了,跟连体似的不撒手。
皇帝去找过好几回,说句私心话的功夫也没有。眼睁睁看着人家两人玩笑,只有艳羡的份儿。
他实在无事,去找太后聊天,“母后这些天没了凡尘作伴,孤单不孤单啊。”
太后笑问,“这话得要我问你。”
宫人正在檐下侍弄花草,他竟也有了端详的闲心,“儿子心里苦,来跟您吐苦水。就怕您又笑话我,思来想去不敢说。”
太后好笑道,“你说,我听着。”
皇帝掸掸衣袖,“还能有什么呢?我一心为了凡尘高兴,接那个孟古进宫,谁知道是引狼入室,霸着她不放手,连单独说句话的功夫也没有。您说哪有这样的,可如今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我是没辙了,您见多识广,得给我出出主意。”
太后笑话起他不留情面,“当初是谁信誓旦旦,说一准儿能成的?”
皇帝无奈道,“儿子这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真功夫还没机会使出来罢了,您且看着,再给我一次机会,包您对我改观。”
到底是亲儿子,说归说,笑归笑,该帮还得帮,她在椅上坐下,“有事情做了,也就没有功夫成天腻歪在一处,前几日你托付我看着的,李美人那件事情,有几位嫔妃嘴上没把门,说的不好听。你自己看着办吧。”
皇帝心中一松,就等着呢,“正好,这回我亲自下旨,撵出宫去。不要凡尘忙什么,我就缺一个议事的由头。母后您真是女中诸葛,等我生了儿子,一准送给您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