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二年四月癸巳(十二)。
赵煦刚从集英殿回来,便得到了通见司方面的奏报:“太师、平章军国重事彦博求对!”
赵煦顿时乐了:“老太师来了!”
“朕可是等太师很久了呀……”
自赵煦下敕,召回杨汲、崔台符两人,并分别任命他们出任都水监和刑部侍郎、大理寺卿,已过去了六天之久。
即使从吕公著入宫劝谏开始算,也已过去了四天。
但这数日来,除了吕公著入宫见了一次赵煦,劝了一遍外。
其他人是毫无动静。
特别是元老们,一直都是按兵不动。
他们不动,赵煦就索性当没有这个事情。
现在来看,不是他们不动。
而是,他们都在衡量着利弊,算计着得失。
如今,文彦博递劄子入宫,想必是各方在私下都谈妥、勾兑好了吧?
赵煦撇撇嘴。
密室政治,私下交易,这是精英政治的弊端。
历代赵官家,对宰执们私下的那些小动作,一直很警惕。
所谓的大小相制,异论相搅,就是在防着宰执士大夫们,通过私下勾连,建立利益共同体,从而架空皇帝。
然而,这些措施的效果,只能说聊胜于无。
因为,士大夫们是会进步的。
如今,朝堂上互相骂娘,私下里儿女亲家的不知道有多少!
在这种情况下,一味的为了分化瓦解士大夫们而故意挑拨甚至放大他们的矛盾。
其实不仅仅无济于事,反而只会增加内耗。
而且是最没有意义的那种内耗——这么多年来,为了反对而反对的事情,在这大宋朝出了多少了?
数都数不清楚!
这就是纯属矫枉过正了。
所以,赵煦在渐渐开始掌权后,就不再刻意的挑拨、放大宰执之间的矛盾。
甚至会主动调停宰执之间的矛盾。
把做事情,放到了第一位!
对于,御史台的使用,也变得谨慎了许多。
乌鸦们弹劾宰执大臣们的弹章,经常性的入了宫就没有下文。
只有那些言之有理,证据确凿的弹章,赵煦才会拿出来说事。
比如说,去年张璪和林希玩密室政治,私相授受玩脱了,赵煦也没有惯着。
逼得张璪请郡,也逼的林希至今都在河北那边的工地上待着,不敢回京。
当然,对于乌鸦们,赵煦也没有放弃。
恰恰相反,现在的大宋御史台的士气,正是有史以来最高的时期!
没有之一!
证据就是,从元祐元年开始,乌鸦们送入宫中的弹章数量是在不断增加的。
而且,直接送到赵煦这里的弹章的数量,在今年之后更是翻倍的增长。
至于为什么?
当然是,赵煦给足了他们精神与物质的双重奖励!
像是上个月,御史台弹劾数量和质量的双冠王监察御史朱光庭,便被赵煦特旨升一官,加直集贤院,并给双禄,尤其重要的是——追赠朱光庭之父故光禄卿朱景礼部侍郎,并命礼部追赠谥号。
而朱光庭是出了名的大孝子。
受了这一遭刺激后,工作状态立刻和打了鸡血一般。
不止朱光庭如此,上个月御史台kpi前三名,都得到了赏赐、奖励。
便是那些没有进前三的,也都按照排名拿到了从钱帛到纸笔一类的赏赐。
某几个弹章写的好的,还得到了赵煦的御笔勉励。
只有弹章数量和质量,排在最后的那几个人啥都没有。
在赵煦的这些手段刺激下,现在的御史台的乌鸦们,已经是疯鸦,见人就咬!
而且,因为赵煦会将大部分捕风捉影以及有关私德的事情留中,秘而不宣。
所以,乌鸦们的胆子也是越来越大。
现在据说已经有人和现代的狗仔一样,开始十二时辰盯梢某位大臣。
因为乌鸦们的积极性高涨,于是,现在的乌鸦,已经成为了赵煦既探事司的逻卒与汴京新报的报童外的第三个情报来源。
而且,因为乌鸦是士大夫。
所以,他们能深入逻卒与报童不能进入的场合。
那些士大夫文臣的诗会、酒宴,甚至是歌舞现场。
从别人口中,得知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故此,赵煦在思虑片刻后,就将冯景唤到面前,吩咐道:“且去将这几日来,通见司送来的弹章,都拿来与我看看!”
想要知道,那些宰执元老,私下里到底在玩什么花样,还是得看乌鸦们的弹章!
“诺!”冯景领命而去,很快就将一大撂弹章,拿到了赵煦案前。
赵煦拿起来,一本本的快速翻阅,只有在发现关键词的时候,才停下来,仔细阅读。
很快他就笑了起来。
因为,乌鸦们的弹章,虽然是你一言,我一语,多数都是捕风捉影。
但其中透露出来的信息,也确实是有趣的很!
赵煦没翻几本,就已经看到了许多宰执元老们私下的接触秘闻。
比如说,朱光庭就报告了——臣风闻,左谏议大夫臣焘,近来夜访太师臣彦博、彰德军节度使臣方平、保宁军节度使臣京等,逗留良久,未知焘与三元老所议为何?
然,身为大臣,连日夜会元老。
臣以为,焘所行颇为诡异,乞陛下留心。
朱光庭是程颢、程颐的学生,也是司马光、文彦博家中常客。
所以,他在元老们家里有着消息源。
故此,这属于是卖了文彦博他们?
而这正是乌鸦们的本性。
只要进了御史台,便是身不由己,只能被推着走向皇帝鹰犬的角色。
另一位御史张舜民的报告,就更有意思了。
张舜民说啊——最近,因为大臣们听说了,陛下有意启用杨汲、崔台符这两个小人,所以很多人都写诗表达了担忧,臣也很担心,臣谨抄录诸位大臣的忧国诗文,呈奏陛下,请求陛下您留心思量。
而在张舜民贴黄里附录的那些诗文作者的大名就赫然有着张方平的名讳。
却没有文彦博,更没有冯京的名字。
是他们不想吗?
还是他们不肯写呢?
放下乌鸦们的弹章,赵煦想了想,对冯景吩咐道:“冯景,汝亲自去内东门,将太师请到福宁殿来!”
“记得,要仔细些,不可怠慢!”
“诺!”冯景领命而去。
等冯景走了,赵煦又将在福宁殿内寝中,整理着案牍的文熏娘唤了出来,叫她在自己身边服侍。
赵煦知道的,老太师肯定会喜欢的。
同时,赵煦还特意让文熏娘将一张图表,从内寝带了出来,张挂到福宁殿东阁,赵煦的书房中。
……
文彦博在文贻庆、文及甫兄弟的搀扶下,跟着冯景的脚步,到了福宁殿前的东上閤门前。
“太师请在此稍候……待下官去通禀大家!”冯景回过头,笑着说道。
“有劳邸候!”文彦博微微拱手。
文贻庆兄弟搀扶着他,立到閤门前的荫凉处,躲避直射着宫阙的太阳。
没多久,冯景便出来了,来到文彦博面前施礼:“太师,大家有旨,请太师到福宁殿东阁书房面圣……”
文彦博微微用力,挣脱两个儿子的搀扶,拄着几仗,面朝福宁殿东阁微微躬身:“臣彦博,恭遵德音!”
文贻庆兄弟则乖乖的退到一边,打算在这里等候。
冯景见了,就对他们道:“文舍人、文库使,大家有旨意,命两位亲扶太师入殿面圣。”
文及甫、文贻庆顿时高兴起来。
他们一年到头,除了节庆外,能面圣的机会,寥寥无几。
而,每一次在御前露脸,对他们来说,都是难能可贵的。
文彦博却瞪了他们一眼,拄着几杖说道:“老臣虽然老迈,却也还没有老到面圣都需要搀扶!”
“这两个逆子就留在此处罢!”
文贻庆兄弟赶紧停下脚步,眼巴巴的看向冯景。
冯景笑了,对文彦博道:“太师,这是大家的旨意。”
“大家听说,文舍人、文库使也来了,很高兴,便问侍奉在御前的甘泉县君可愿见舍人与库使?”
“县君言愿,故此有旨,请舍人、库使入殿……一慰县君思亲之苦,顺便询问一下家中情况……”
文彦博这才感慨道:“皇恩浩荡啊!”
然后就对文及甫、文贻庆道:“逆子,还不快快谢恩?!”
但脸上却已是笑开花了。
因为,冯景的言语中透露着他的宝贝孙女在御前颇为得宠,深得官家信任的信息!
若非如此,天子又怎么会开这个金口玉言,准许十三娘与文及甫、文贻庆相见呢?
文贻庆兄弟赶忙跪下来,对着福宁殿东閤磕头:“臣等叩谢天恩!”
爬起来后这两兄弟,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搀扶着老父亲,沿着閤门的回廊,跟着冯景,向着上方的福宁殿走去。
到了殿上,这两兄弟正想观望一下,这天子殿堂的情景,却被文彦博扯了一下袖子,他们赶紧低下头,不敢再张望。
只跟着前面冯景的脚步,在这殿中穿过一道道门户,便到了一重宫阙前。
“请太师与库使、舍人在此稍候……”冯景的声音在身前传来。
文贻庆兄弟连忙松开自己的老父亲的胳膊,开始为他整理起衣冠来。
过了一会,他们听到了帘子被掀开的声音。
随后,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从殿内传来。
旋即,一个略带激动的娇嫩少女之声,在前方传来:“太师!”
正是文熏娘!
此时的文熏娘,已是亭亭玉立,在身上穿着的披霞与头上戴着的珠饰衬托下,虽看着还青涩、稚嫩。
但,已是一个美人胚子了。
一双丹凤眼中,泪珠打着滚,薄薄的樱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她来到文彦博面前,盈盈一礼,好一会才克制住激动的心情,对着文彦博拜道:“甘泉县君文氏,见过太师、潞国公!”
然后,她再拜两位伯父:“见过文舍人、文库使!”
文彦博,凝视着这个今年已快满十四岁的孙女,一双老眼满含热泪。
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这个入宫差不多两年的孙女,嘴里连连称好!
他看得出来的,孙女在宫中,肯定过的不错。
无论是穿的衣饰,还是容貌、神色、体态,都已证明,她在这深宫不仅仅过的很好,而且已经适应了宫中的生活。
良久后,文彦博微微欠身:“老臣彦博,见过甘泉县君!”
在这个孙女入宫后,她便不再是文家那个不起眼的,只能和生母一起相依为命、苦苦挣扎的庶孙女了。
她是天子之妇!
甚至可能是未来的中宫、女君!
文贻庆、文及甫回过神来,连忙行礼拜道:“閤门通事舍人臣贻庆……”
“供备库副使臣及甫……”
“恭问县君安!”
文熏娘深深吸了一口气,对自己的二伯和六伯道:“舍人、库使不必多礼!”
“妾奉德音,与舍人、库使有话相说,还请舍人、库使与妾移步福宁殿御花园……”
“诺!”
……
文彦博看着自己的孙女,落落大方的领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走向宫阙之后。
他吁出一口气:“十三娘,真是长大了!”
今年十三娘十四岁,官家十二岁。
恰好是先帝与向太后之间的年龄差。
据说,向太后因此很喜欢她,常常带在身边,耳提面授。
而官家仁孝,每日早晚都要到庆寿宫、保慈宫中,给两宫问安,很多时候会留宿于保慈宫的东寝。
传说,这个时候,向太后会命十三娘值守天子寝宫。
几乎就是要让十三娘与官家,如英庙与当朝太皇太后当年一般,在这宫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等到将来,官家长大了……
十三娘因为年龄,正好是最合适的育龄。
若是运气好,能诞下皇长子,那中宫之位就真的是稳了!
当然……
也不是没有竞争对手!
狄咏的那个女儿,还有太皇太后的选的孟家女,都是劲敌!
不过没关系!
老太师在心中道:“十三娘且放心好了!”
“老臣就算是拼着将所有家产都变卖掉,将各家都借遍,也定要将县君扶到中宫之位上!”
为此,他现在可是连脸都不要了!
很快,他会将所剩不多的节操也一并丢弃!
反正,文家要转型外戚,而外戚本就不需要这些东西。
对外戚来说,什么脸啊节操啊都是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