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凉,死寂,荒芜,饿鬼道似乎天生就是为这些名词诞生的。
处于幽深地底的饿鬼道是六界轮回中最为孤苦的地方,在这里,被天道放逐的修士们聚集在一起,没有仁义道德,没有秩序,更没有信念,有的只是无尽的屠杀与欺辱。
这里,被人们称为——被放逐的地方。
放逐之境中,被流放的皆是穷凶极恶之徒,他们或许因为背叛诺言,遭到反噬,或者因为杀父辱母,有违纲常,被无数等候在地底多年的鬼手拖进此地,今后永远与阴暗相伴,再无回到地面,得见天日之时。
这里的人不是鬼,但比鬼更可怕。
一片暗色的礁石布满地面,锋利尖锐的石头如同刀刃一般,稍有不慎就把人身上的皮肤刺破。
没有碧绿树木,也没有莺啼燕啭、花香袭人,这里弥漫着血腥和糜烂的味道,时而掺杂着几分香艳得腻味的甜味,让人闻了颅内昏昏,心猿意马。
在这片暗礁上,蜿蜒地流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雪发青年面容苍白如纸,薄唇紧紧抿着,手中一柄碧水般的长剑已经染上了乌黑的血迹。昔日清亮的剑光不复,像是明珠蒙尘,从人到剑都掩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感觉。
闻清徵勉力撑着剑,避开那些从他被拖下来时,就穷追猛赶的修士们。那些修士有道修,有魔修,亦有妖修、鬼修,他自己都数不清自己到底何时在这里多那么些仇人。
他挨过雷罚,身上经脉俱损,灵气全无,又用了最后一丝力气甩开了那些跟在身后的人,终于逃到这一处无人之地。
眼前血红一片,喉中亦满是甜腥味道,模糊之中,耳畔又传来喧闹声,脚步声匆匆忙忙,杂乱无章。
闻清徵想站起来,却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虚弱地倚在一处暗礁上,嘴角慢慢滑下一丝血痕。
“操,还真是个尤物!”
“居然是个道修,荣兄,这可是你们那儿的人啊,你可认识?”
“……这。”
那个被叫做荣兄的男子打量了他片刻,忽然大笑,“我说怎么那么眼熟呢,原来是断情宗的。昔日我下来的时候,他可还是断情宗那个宗主最宝贝的徒弟呢!”
“断情宗?有意思,那么多年来还没有断情宗的人下来过呢。”
“呵,断情宗的人修行太上忘情,可是从未尝过情yu滋味吧,不若兄弟们便教教仙长……”
耳边是淫邪的笑声和揶揄声,闻清徵双目皆眇,看不清有多少人,但仅听人声便知人数不少。
那些作乱的手在他身上胡乱地摸,想要把外面碍事的道袍给剥下来,鼻尖传来男人们的汗腥气,让人欲呕。
闻清徵蓦然明白这些人为何在他刚下来时便穷追不舍,心中气急,羞愤难加,又吐出一口鲜血。
那口血溅到他身前最急色的那人身上,那人骂了一声,咒骂道,“装什么装,就这些道修事儿多,就这么点儿修为,以后还不是乖乖挨c。”
那人一边骂着,一边急急地拉开他衣衫,露出白润如玉的肩头,让人看了血脉偾张。
“咳……”
闻清徵身畔的长剑不知被扔到何处,又不堪受辱,在那人拉下道袍一角之后,面容死寂。
他从破碎干枯的经脉里挤下最后一丝灵力,指尖化气为刃,直直朝身前的人弹去。
一声尖锐的痛呼,刚刚想要下一步动作的修士被迎面的气刃割伤脸颊,伸手一摸,脸上瞬间涌出鲜血,伤口剧痛。
“臭biao子,你活腻了是不是?”
那人吃痛,大怒,扬手便往他脸上打去。
风声猎猎,却没有想象中的痛楚,而只是听到了几声急促的痛呼声。那些人好像全都倒下,闷闷的倒地声听起来格外清晰。
血腥的味道顺着风传到他鼻尖,闻清徵身前倒下一个沉重的身影,被他用尽全力推开,伸手碰到了温热的鲜血,是刚刚流出的,在那人的脖颈间。
如清风拂过,一阵幽幽的竹叶香气缭绕在鼻尖,不似在此处能出现的。
“谁?”
闻清徵虽不能视,但直觉却引着他转向一个地方。
那里,应该站着一个人。
脚步声传来,定在了他的身前,竹叶的清幽气味更重了,还混着书页和浓墨的味道。那人开口也是慢条斯理地,满是书生气。
“你可以叫我,褚先生。”
“……”闻清徵感觉到这人一靠近便带来的阴冷寒气,抬头,问,“阁下是鬼修?”
“是。”
“你杀了他们?”
“是。”
“为何?”闻清徵蹙眉,下意识戒备起眼前的人。
刚逃虎穴,又入狼窟,他不会以为眼前的鬼修会是真心想来帮他的。
我想,你现在不该忙着问这个问题。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转而,有什么东西冰凉柔腻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书生慢慢说道,“把衣裳穿上,跟我走。”
“……”
闻清徵抿唇,默默把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衣裳穿上,他身上的道袍浸满血渍,又被撕烂,已经不能穿了。
“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开口问道,却没有要反抗的意思。
他知道反抗是不会有用的。他如今金丹期的修为,在地上或许是人人艳羡,但在这里却再普通不过了,饿鬼道人人至少皆为金丹期,元婴期的修士更是时常可见。
这个自称是褚先生的人在一息之间杀了那么多人,那些人像是蝼蚁一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而他更不会有能逃跑的机会,所以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选择。
褚易看着他冷淡昳丽的面容,笑了,道,“我带你,活命。”
……
月华如练,星辰皎洁,幽深的竹林里唯有清风穿过,静谧如人间仙境。
也许无人想到,在这放逐之地还会有这般美景,像是地狱中辟出的一片桃源,这里一切都美好得不太真实。
清风、明月。繁星、美人,世间最快意之事不过如此。
唯一有些缺憾的是,这美人是盲眼的美人,褚易正在为他眼前蒙上一道洁白的绸带。
“好了。”
面容清俊的书生在他脑后轻轻打了个结,把绸带系上,幽幽道,你还是这般更好看些,何苦要穿那些古板老旧的道袍,白白掩去了不少风雅。
闻清徵不接他的话,只是淡淡道,“谢过阁下。”
他身上此时着一身月白色长衫,袖角绣着几片淡青竹叶,脱尘出俗,更像是九天之上的仙人,美到令人心窒。
褚易却摇摇头,道,“我说过了,不要叫我阁下。”
“……褚先生。”
“这样才对。”褚易刚刚为他上了药,然后便给了他一套换洗的衣裳,让他换了,才领他到了一个僻静的房间里,“你这几日便在这里养伤,其余事情,都不必管。”
闻清徵静默着,顿了一会儿,只是问,“您要我做什么?”
面前的人修为深不可测,更是和他截然不同的鬼修,他救下了自己,让他根本想不到他有任何理由。以他现在的修为,在饿鬼道亦不值得成为拉拢的对象。
“你很聪明。”
褚易正要关上门离开,听到他的话,笑道,“等你伤养好了,我自会告诉你该做什么。你该记得,你欠我一条命,而且,在这里你若离开了我,只会得到和刚才那些人一样的结局。”
闻清徵静静地听着,只是再重复了一遍,“您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替我杀人。”
“我?”
闻清徵有些诧然,他现在的修为在这里根本杀不来人,连自保都成问题。
但褚易的目光幽幽地落在了他脸上,青年眉目昳丽,清如墨画,却偏偏因一点微凸的嫣红唇珠横生了媚意,让人的视线无论如何都移不开。
他的声音回荡在这间屋子里,像是在说着某种宿命,慢慢道,“是你。你的美貌,便是最厉害的杀器。”
“……”
褚易走出去了,唯留青年独自坐在屋子里。
他耳边蓦然传来褚易的声音,在叫他早点休息,以便养伤,可褚易早已走远,连脚步声都已听不见,门是早早就关上的。
他们之间隔了几丈远,但褚易却轻松地让自己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边,像是耳语一般,是在提醒着他他们之间修为的差距。
他如今如一芥浮萍,只能依着这个浪头,活下去。
闻清徵摸索着走到榻前,躺下,阖上眼眸,一切的动作做得木然又生涩。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让人都有些思虑不及。
他本已想着若是堕入饿鬼道,永世不得再见天日的话,还不若自行了断,不再苟活于世。但心中却压抑得如同窒息,眼前不住地浮现着青年冰冷漠然的面容。
青年浓重的恨意让他有些心悸,他说他恨他,而且,不愿意原谅他。
闻清徵自己亦不能原谅自己。
他的手覆在胸口,那处没了冰冷的匕首硌着,便格外地不适应。
三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日日携着那枚匕首入睡,手心里握着那枚平安结,都已把那颜色弄得更旧,几乎到了泛黄的程度。好像这样,青年就还在他身边一般。
长夜微凉,但夜里没有睡在偏殿的青年轻手轻脚地进来,为他掖上被角。
窗棂前,一道身影闪过,唯留风中淡淡的竹叶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