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州顺着吱儿指示的方向一路向南,很快就找到了一片血泊,血液与露水四散在叶间,交织成一片地狱烈景,血泊中央没有号码牌,只有一摊碎骨,那是尸体被啃咬殆尽后留下的余烬,一个人曾经存在过的最后凭证。
渝州有些恶心,刺鼻的血腥味直往他鼻子里钻,如同实验室中冰冷的搅拌棒,搅得他昏沉的大脑天旋地转,搅得他空空如也的肠胃天翻地覆。
渝州干呕了两声,知道这是病痛加剧了晕眩反应。
“双焱,你已经找到了?”卩恕不知何时从渝州身后的蒿草中走出,他的声音闷闷的,有些失落,这次又是什么忙都没有帮上。
渝州深呼吸了两次,偷偷抹去眼角因生理反应而流出的泪珠,这才转头道:“从这尸骸的骨架大小,我能确认他不是1号和7号。你来看看,能辨认出他是5号,20号,28号中的哪一个吗?”
卩恕低头看着那一滩碎肉和尸骨,扣了扣脸颊:“这个,我只知道他肯定不是20号,我在杀4号时看见20号了,他的尸体在蜂房里。你问这干什么?”
“5号,28号。”渝州呢喃道,突然他一拍卩恕的肩膀,“走,我们去酒窖看看。我要去验证一件事。”
“好。”
卩恕背着渝州,疾驰在这片被红色与黑色笼罩的大地上,
渐渐的,黑暗褪去,天色渐亮,天空好似蒙上了一层石灰,沉甸甸的,密不透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白日就要来临了。
随着这个信号。所有蛰伏已久的黑暗都蠢蠢欲动。系统播报一条接着一条,有莱奥德的,也有玩家的。
【14号死亡】
【19号死亡】
……
【29号死亡】
【2号死亡,恶魔已经饮血】
前方小道上,一个七窍流血的玩家俯趴在地上,朝渝州伸出了血肉模糊的手掌:
“救我。”
随着一声颤颤巍巍的祈求,他的手臂被一刀砍下,血液涓涓流逝,连同他的生命。
卩恕没有擦拭溅在脸上的血迹,他背着渝州,开始提速。时钟的滴答声在他耳畔不停回响,天快要亮了,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渝州则木然地回望那个还在苟延残喘的人,他无力替那人争取些什么,正如他无力操控自己的命运一样。
30分钟后,两人重返酒窖。
压在酒窖入口的大石已经被人挪开了,仅留下那黑洞洞的兽口怒张着。
两人沿着楼梯下行,清冽的果酒泛着冷光,铺满了地窖的底层。正如焚双焱所说,有一种不知名的黄色果酱漂浮在酒液之上。
渝州缓步踏入那一池浅水,液体没过他的脚踝,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浅红色的水痕。
如果不知道那是9号和16号的骨血,他大概会捧起它们冲洗在脸上,以遮掩他过分苍白的面容。然而现在,那一抹红却灼痛了他的眼,让他无从下足。
卩恕显然见怪不怪,三两步就走到了酒窖中央,就在这时,突得一声脆响从卩恕脚底传来。
那是某种塑料断裂的响声。
渝州也顾不得踩到尸体,跑了过去:“抬脚。”
卩恕抬起了脚。
渝州在他脚底摸索了好一会儿,这才捞出了裂成四瓣的号码牌,他将号码牌拼好,虽然中间还缺了几块,但已经能看出“28”的模样了。
28号死在了这里,那种黄色果酱状物体果然是他的血液。
所有的线索都连在了一起,渝州猜出了当年发生的事情,也知道了【那件东西】落在何方。
“怎,怎么了?”卩恕以为自己踩坏了什么重要线索,紧张的问到,“有什么不对吗?”
他的话将渝州拉回了现实,副本即将结束,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节外生枝。所以,是告诉卩恕侦查方向出了错还是再装模作样拖拖时间呢?
“唔,”渝州按了按太阳穴,高烧让他的思维有些周转不灵了。
然而,没等他想出借口,卩恕却说道:“东西是在莱奥德身上对吗?”
“你怎么知道的?”渝州惊愕,他想过一千种情况,但没有一种是卩恕自己猜出真相。
这家伙该不会一直在装傻,其实早就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吧?渝州向后小退了一步,往昔的记忆翻涌,如决堤浪潮。确实,在副本的后半段,他不够谨慎,露出的马脚也有些多了。
卩恕的手却没有去握刀,而是摸了摸脑袋,咧嘴道:“三个地方,死了三个人,都是莱奥德杀的。”
“就这样?”渝州灵魂归位。
“最后一次占卜,我看见了,28号就死在那个时间段,现在又在酒窖发现了他的尸体,与占卜术吻合。”卩恕眼中闪着亮光,就像完成指令之后的大型犬,期待着主人的奖励。
渝州心中惴惴,卩恕说得不错,虽然焚双焱表示蛅目族人无法占卜太过精确的问题,但这一回,她错了。
三次占卜,第三次正如卩恕所言,副本进度5小时,死者28号,地点酒窖。正好对应焚双焱第三次占卜。
而第二次占卜则需要细细排算一番。两人前往牧场时,莱奥德总共杀了9人,依次是18号,1号,16号,9号,5号,28号,7号,20号,26号。
排除最先死亡的18号,死在酒窖的16号,9号,28号,死在湖心小岛附近的26号,蜂房的20号,以及体型无法对应的1号和7号。牧场的那具尸骨只能是5号,正好对应副本时间4小时。
而第一次占卜,其时间大致就在2~4小时内,那时酒窖内躺着3个人,16号,9号,以及莱奥德。
全部对上了,三次占卜所得出的地点,莱奥德都恰好在场,若说他与【那件东西】没有关联,渝州是不信的。但推导出东西在莱奥德身上却另有原因。
然而渝州却不能给予卩恕肯定的答复,他摇了摇头,“这只能说明那件东西确实与莱奥德有关,但未必在他身上,云刑不是试探过了吗?没有。”
“你刚才都同意我的观点了。”卩恕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渝州,看得他心头发毛。
“我……”渝州词穷,他恨不得拿大锤在自己脑门上猛砸2下,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在这时生病,还说漏了嘴。
他想补救,可被高热侵蚀的思维就像90年代的电脑,光开机就要磨蹭5分钟。
“你还是不信我。你觉得我也想得到它。”卩恕的声音中没有愤怒,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他将刀平举与胸前,认真而又坚定地宣誓道,“我会让你相信的。”
说完,他扬刀切开一个完好的酒桶,单手一举,便喝了半桶,剩下的全都倒在了身上,
“等我。”说完,他转身三个大跨步就离开了地窖,留给渝州一个远去的背影。
他要去找莱奥德。那个在副本中无敌的莱奥德!渝州的心跳顿时漏了半拍。
“卩恕,卩恕!”他大吼着跑上楼梯,酒窖中没有光源,湿滑的阶梯泛着寒光,他一个不小心,就从楼梯上滚落,脑袋磕了石板上。
渝州疼得睚眦欲裂,可一张嘴,混杂着血味的酒就顺势涌入,他咳嗽着想要坐起来,可侧身的那边已经没有可以支撑的手臂了。
就在渝州狼狈至极之时,一双宽大的手掌将他拉了起来,“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来人正是卩恕,他在听见自己名字时便又折返回来。
“混蛋!”渝州靠在卩恕的胸前大口喘息,同时,眼泪也不禁落了下来,他打了一整盘好局,披荆斩棘闯过了多少死亡难关,然而临近结束却因一个口误导致满盘皆输,如何能不忿,“你当我是傻子吗,我连【那件东西】都找得到,还会认不出你。”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卩恕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
“你是傻子吗!?”渝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破口大骂道,“你知道莱奥德将那件东西藏在哪里,你知道为什么云刑没有找到,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去找莱奥德拼命,你是想去找死吗!?”
卩恕语气很平静:“就算是死,我也会替你取来【那件东西】。”
渝州气急,他拉着卩恕的衣襟,激愤地咒骂着连他自己也听不懂的话语,嘶哑的喉咙几近哽咽。
随着情绪波动,他额头的磕伤愈发疼痛,下/体也突然涌出大量的血液,渝州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黯,就晕了过去。
“双焱,双焱。”迷迷糊糊间,渝州感觉有凉水倒在了他的脸上,他的眼珠子微微动了动。
“你醒了。”卩恕松了一口气。
“我晕了多少时间。”渝州睁开模糊的双眼,他已经被卩恕弄到了外面,躺在柔软的草堆里,衣服全是湿的,看来卩恕为了冲洗掉他身上的酒味,用了不少的水。天空依然灰沉沉的,看不见亮光。
“10分钟。”卩恕死死握着渝州的手,就像握着自己的身家性命。
渝州却很后悔,他为什么要醒的这么早,要是晕个十天半载的,他就不信卩恕会丢下他离开。
不知道现在再装晕还来得及吗?渝州咳嗽了两声,拿起卩恕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湿透的衣物。
“既然你没事了,我就去找莱奥德了。”卩恕望了望天空,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等等。”渝州将湿毛巾敷在额头,手指则玩弄着身边正在盛开的淡蓝色花苞,“你知道那东西在莱奥德身上的什么地方?”
“不知道。”卩恕摇摇头。
“说得好,我也不知道。”渝州道。
“啊?”卩恕错愕。
渝州虚弱地笑了笑,“但我有一个推测。不过这要从《守职者教本》说起。”
他从包中拿出那本湿透的书:“你知道吗,安塞西神父不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我翻过他的书架,里面的书保养的特别好。
没有折痕,没有卷边。只有这一本不一样,不仅书角上有卷边,书缝里还有食物的碎屑,恩,不止一种。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不等卩恕回答,他继续道:“说明他翻阅这本书的频率很高,而且在翻阅它时,精神恍惚。他很害怕,这种害怕与信仰有关,他害怕死后变成不人不鬼的东西,害怕灵魂无法升天。所以他不停翻阅教本,以寻求神的宽恕与帮助。
《守职者教本》第23页,也就是他最常翻阅的那一页,‘凡未背弃神者,神皆不弃之’。神父觉得他还能抢救一下,因此不停祈祷神的宽恕,祈求神将他的灵魂接引入神的天国,连吃饭的时候都在祈祷。
但这里就出现了一个疑问,要知道,他的手上可是有一件大杀器的。根据云刑和焚……22号所言。”
渝州差点又说漏了嘴,他咳嗽了一声,见卩恕没有注意到那处的小停顿,便继续道,“还有我的调查,【那件东西】应该应该是恶魔的克星吧,死在它手上的邪祟不知其数。既然神父那么害怕死后会下地狱,为什么不直接卸磨杀驴,用【那件东西】把与他签订契约的恶魔弄死呢?”
“会不会是……”卩恕刚张嘴,就被渝州截断了,“你想说【那件东西】被封印了。
不是的,我就打个比方吧,比如你被困在一间起火的屋子里,玻璃窗从外边反锁了,此时,屋内有一把锤子,它可能就放在你手里,又或者卡在某个生锈的柜子里,无所谓,你会怎么做。
肯定是用锤子砸窗,或者拼死去掰柜子的门吧。”
不,我会直接轰塌屋子,卩恕心道,但他还是顺从的点点头。
“就算掰不开柜子,沮丧之下开始祈求神灵,但最多念叨几遍,你就会再次趴到柜子前去掰它是不是,因为比起虚无缥缈的神来说,锤子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是切切实实可以拯救自我的东西。同样的,【那件东西】就是神父手中的锤。即便他惶恐不安,也应该对着【那件东西】祈祷,而不是从未回应过他的神。除非……”
“除非……”卩恕煞有其事地摸了摸下巴,正欲开口。
“占卜结果,【那件东西】与莱奥德有密切关系,所以,没有被抢走。”渝州友情提示。
卩恕悻悻然闭嘴。
渝州见他不再开口,便道:“除非他根本就不知道东西在他身上。”
卩恕:“这怎么可能,这太冒险了。要是他不小心遗失了【那件东西】该怎么办。”
“是啊,如果东西可以被遗失,那确实太冒险了。可如果它无法被遗失呢。”渝州抚摸着手中蓝色小花:
“你有想过,圣域势力庞大,人才济济。为什么会选择安塞西,一个看上去除了善良一无是处的人,来背负保管圣器之责?”
“这……”卩恕答不上来。
“从守林人的日记不难看出,圣域毁灭的消息还没有传到这个偏远的庄园,那么,作为一名圣域使者,光是名头就能唬住人的圣域使者--安塞西,被庄园主欺负,治不好守林人的伤势,连配个药都要偷偷摸摸,他究竟有多无能。”
卩恕皱起了眉,确实,这样的人,圣域为什么把那件东西交于他守护。
“他身上一定有什么特殊之处。”渝州道,“而且非他不可。”
“特殊天赋,潜力非凡?”卩恕猜到。
“你想多了,”渝州摇头,“如果安塞西有这些东西,圣域必会大力培养,久而久之,他身上就会有超越常人的气度,怎么可能会惧怕一个小小的庄园主。”
卩恕:“你是说莱奥德在圣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
“不错。”
“这怎么可能!”
渝州将手伸入卩恕的衣兜,从里面掏出《恶灵者详解》,翻至某一页,“这本书记载了各类禁术,我翻看过,只有这一个最符合目前的状况。”
卩恕凑上去,低声诵读他指尖所点的那一段:“禁术熔心咒。世界上最肮脏虚伪的东西莫过于人心。将圣物熔炼于此物,可泯灭其光华。(效果取决于载体)”
他抬起头:“你觉得他们把东西熔进神父的心脏了,可是那胆小鬼神父也不像是坏人啊?”
“是啊,可是圣域里的其他人也不是坏人。《守职者教本》中写着,诚信、希望、慷慨、正义、坚韧、节制、宽容,吾之信徒必当遵守。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色/欲,吾之信徒必当摒弃。圣域就是按照这个标准招的人,同时,也是按照这个标准来教化他的信徒。”渝州道,
“圣域强大之际,物阜民丰,衣食无忧,再加上一直如此洗脑,善良早已成了教徒们的衣袍,虽未与身体相连,但待人处世必穿之。当然这件衣服还未经过风吹雨打,究竟是一扯就破的麻布衣还是坚韧的皮衣谁都不知道。
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我要说的是,第一,大部分圣域的人都是圣母,第二,即便心中有恶者也会尽力隐藏自己,第三,就算真被人发现了,圣域高层也不敢把【那件东西】交付于那种大恶之人,除非圣域敢冒让【那件东西】灵气全失的风险。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要如何寻找适宜的载体?”
卩恕迟疑道:“选择不那么坏的人?”
渝州点头,终于公布了他的猜想,“他们选择了安塞西,选择了懦弱,一种说不上坏,但绝对不算好的品格,并且还不违背神的戒律。”
“好,我知道了。”话落,卩恕宽广的背影已在百米开外,向着云刑不会前往的偏远角落离去,地面上只留下了两个潮湿的脚印。
这一回,渝州没有阻止,他抚摸着手边的蓝色小花,无声地笑了。这是朝露花,守林人日记中有记载,它是清晨的使者,开放在太阳来临前的那一刻。
花苞半开半合,含羞带怯。像一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少女,渐渐打开了它羞涩的身体。
渝州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花,它盛放之刻,姹紫嫣红,万般艳蕊皆无颜色。
“快点到来吧。”他激动地闭上眼,不顾羞耻,高高举起了手臂,迎接新一天的到来。
这一夜太过漫长,漫长到他已经忘记了黎明的颜色。
应该是梦幻的吧,他想。
那时恶梦终结,希望来临。纯白的阳光将会拯救迷失在黑夜中羔羊,在血与恶的土壤上开出希望的花朵。
一切都将结束!一切都将新生!
他高举着手臂。
然而,预料中的温暖并没有来临。一滴冰凉水珠落在渝州的唇间,冻彻心扉。
下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