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阅读的是由精品提供的—《》第12章第十二章
香火缭绕几百年的锁岚寺中的神佛大概早就料到会有一天,曾经的慈悲清静地会变成如今这片妖魔横行、杀伐无忌的修罗场,所以都低了头,闭了眼,沉默以对。
锁岚寺不小,有前中后三殿,供着三世如来以及各路菩萨尊者,现在除了最大的那尊佛像实在难以移动,其余的都被占领此地的土匪们嫌碍事地搬走,横七竖八地堆到角落,移动的过程当然不会轻拿轻放,因为是木质的雕像,断头、断肢掉了一地不说,很多还都被拿来点火照明了。
火把熊熊,把深夜的锁岚寺照得灯火通明。院子中心那只用来供善信上香的巨大的铜鼎早就被改造成了火炉,里面是红彤彤的炭火烧着,亮度远胜周遭那些小火盆。大批的土匪聚在铜鼎附近,叫嚣着,摔跤打架,笑声骂声一片……在佛殿前的高台上的桌子旁默默喝酒的是他们的头目,青雷;骑着半米高的门槛擦枪的是苦丁;坐在台阶上往斜对面的柏树上扔飞刀的是阿路。
一个年轻人从正门目不斜视地走进来,绕过人群走到一个站岗的喽啰身边。
“该换我了。”他说。附近的火把照着他的脸,一道丑陋粗糙的疤痕从左额头经过眉骨、鼻梁,斜着划到右颊。
小喽啰欢快地跑去跟摔跤的人凑热闹,疤脸青年站了一会儿,伸个懒腰,往旁边一个火堆靠过去。
火堆上架着一只没有完全烤好的兔子,架子是两只菩萨的上臂戳进地里搭成的,一枝树杈横着穿过兔子,两头架在菩萨的手指间,偶尔火堆旁边的那个拿佛头当板凳坐得四平八稳的中年人会转动一下树杈,让火上的兔子均匀受热。
“送去了?”烤兔子的人漫不经心地问道。
“嗯。”疤脸青年应着也坐下来。
“怎么样?”
青年摇摇头,手伸向兔子某个烤熟的部位。一根细树枝飞快地抽向他的手背,他灵活地翻手躲开,并趁机在兔子大腿上撕了一条肉下来,油乎乎地塞进嘴里,口吃不清地哼唧着说:“一来,人家未必信那地图,二来……”他舔舔手指,“酒色之徒,靠不住。”
中年人挠挠破布包住的脑袋,提高了声音,“兄弟们都精神着点儿……”
一声过后,附近的人都聚拢过来撕扯烤兔子。中年人拍着肚子从人堆里出来,疤脸青年跟在他身后,慢慢溜达到院子里光线较暗的角落,一颗树下。树上绑着个男人,衣服烂得一片一片,头垂着,没有一点儿生息。
中年人搬起他的下巴,左右摇晃两下,夜色里那张污漆麻黑的脸上血糊糊的滑腻。手指划过动脉,“还没死呢,不过我打赌他撑不过一天。”中年人信心满满地断言。
“我赌两天。”疤脸青年抱着胳膊打量着那个男人。
一团破布似的人脑袋摇晃了一下,却终究没能抬起来,从喉咙滚出几个字:“我赌……三天。”
“嗬!”中年人赞许地拍拍那人肩膀,“行啊,你能撑过两天大概就不用死了,哎,听说你原来是也是跟着青老大的,因为啥搞到这步田地?”被困在树上的人没再出声,中年人无趣地戳了那人的头两下,“又昏过去了?也好,至少暂时不难受了。”他扭头对身旁的青年说,“我去后院看看你师叔。”说完拿巴掌在青年的额角拍了两下,“刀疤都翘起来了。”
此时门口一阵喧哗,伴着哭喊求饶的声音,两个土匪拎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进来,那人喊得可热闹:“各位各位,我就是个过路的,我就想抄个近道……我不是奸细……各位好汉……我的胳膊啊……”
院子里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青雷抬起眼皮,苦丁压上子弹,阿路把树上的飞刀拔下来掂在手里,打闹的喽啰们自动让开一条路,叫喊的人被推搡到台阶下面,而后人群围拢。
外围的俩人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中年人拍拍肚子,“造孽啊,天底下这么多条路不走,非要走这条通往鬼门关的,我佛慈悲,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下山的路都封死了,全天都有人轮番守着;寺外一步一岗;我发现的暗哨就不下十处……每天都有倒霉路过的被抓,土匪手里的人质越来越多,加上原来寺院那些和尚和山下被掳上来的百姓……师父,咱们俩救不了这么多人。”疤脸青年平静客观地阐述着眼下的情势。
“前无,我昨晚夜观星相,那个北极星又大又亮,说明我们必有贵人相助,结果你看今天山下就有一队正规人马停驻,咱们把山上的情况画了图给他们,他们不会袖手旁观的。”前无挑挑眉毛,脸上的疤痕让这个动作看起来十分滑稽。他去送信时听到警局当差的议论新来个年轻的团长,怎么怎么厉害,可是当隔着玻璃看见警察局会客厅那个揪着小姑娘袖子不放的公子哥,他实在没办法对这只部队有任何信心。
夜观星相?前无暗自冷笑,且不说天上的星宿计平常能认得几颗,最重要的是,昨晚天阴,根本一个星星都没有。
他们混进土匪堆儿里已经半个月,土匪有汉人也有苗族,绝大多数都配了枪。计平常给前无往脸上糊那道疤时,他很不解,反正也没人认得他,乔装与否意义不大。只是,当师父的坚持,作为徒弟,他早就习惯了不去问为什么。
前无可以感觉到这次行动不同以往,计平常有着不同以往的耐心和细心。往常做事说走就走几乎不做准备;到了地方该干吗干吗,干净利落;完事拎刀走人,来匆匆去匆匆。可是这次,他师父磨机了。前无想,能让他师父做出这种改变的,大概也就只有他那个师叔了。
后殿是土匪们囚禁人质的地方,把守的人多。计平常塞给看门的哥们儿一只兔腿,扯下头上的破布挡了大半张脸,溜达进去装模作样地查点人数。
此时就看出俗人和出家人的区别了。
被掳来的平民抖抖索索地靠墙蹲着,头都不敢抬,而锁岚寺的和尚就淡定地在地上打着坐,无声地动着嘴唇。人质们被勒令不许乱动,不许起身。每个人的右脚都绑着绳子,几个人绑在同一条绳子上,这样别说逃跑,没有同伴的协调想走两步都困难。
唯一一个没被绑绳子的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和尚,此刻他正半跪在地上给一个昏迷的老人把脉,表情是奇异的平静,平静得不像是个人质,更
不像心急救人。他手上摸索着,眼睛却直直地望着前方,眼神没有焦点地飘忽在虚空中。
“有没有水?”他问。
没人理会。
“他得喝点水!”他提高了声音,茫然地扭头。空迷的视线从计平常脸上划过去,又划回来,计平常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什么都没有,但确实是有种细细绵绵的疼痛浮出皮肤表层,像是擦过薄薄的刀刃儿。
有人回话了,“还想喝水?没有赎金就等着死吧!死瞎子,再喊把你也绑起来。”和尚堆里有听不下去的,刚抬头想说什么,就被就近的土匪一枪托戳在后背上。呼喝声起,压下骚乱。盲和尚垂下眼睛,说:“阿弥陀佛。”
计平常笑嘻嘻地揽着骂人的小喽啰肩膀把他扯到门外,低声地讲道理:“兄弟我跟你说,现在还不能让人死,死人不值钱,得留口气,有口气就能换钱花。”他拍着小喽啰的背,每一下都控制着不轻不重地力度。
水送进来,计平常不声不响地喂那个昏迷的老人喝了水,并将剩下的半碗塞进盲和尚的手里。眼神仍是飘在虚空,和尚端着水碗轻轻点了下头。
一天过去。
山下毫无动静。
绑在树上的人经过一天的拷打,气息微弱到几乎消失。要不是前无泼了他两次水,他恐怕真的要熬不下去了。从旁人的谈论中,前无得知,这个叫白牙的人,以前也是青雷手下的,据说当时俩人很不错,后来因为什么反目的没人清楚,只知道一天白牙疯了样朝青雷开枪,但他人单势孤很快被制服了,结果就这么被绑起来折腾,折腾得半死不活的。都是土匪,按说也没什么值得姑息的,只是,无论怎么打怎么伤,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求过饶,冲着这份硬气,前无是想救他的。
要救他一个其实不难,但是,救了他就一定会打草惊蛇。以青雷的谨慎,肯定要改变山里的部署,那前无辛苦多日才查探清楚的情况就白费了,再查又要时间,而时间拉长,不知道又要有多少百姓遭殃。
计平常也能理解,说:“要是拿到地图就贸然出兵那才是昏头了吧?平白无故来的东西,要是假的怎么办?”前无也希望这是山下的军警出于谨慎而非胆小。虽然说生死有命,实在救不了也没什么憾恨,但人命,能救还是要救的。
“我当面去跟他们讲清楚,让他们出兵配合我们。”前无说。
计平常瞥了他一眼,“都一样,他们不信地图就能信你?人家认得你是谁?没准儿先把你抓了。”他拍拍白牙的头,“再坚持一下。这才一天,你说了你能撑三天。”
前无觉得师父的话有道理,但还是决定下山一趟。
去见一面,试试,试试又没什么损失。他完全没顾忌到他师父的担心。
“抓我?”前无一笑,“那就看他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