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阅读的是由精品提供的—《》第46章第四十六章
“我想跟你核实几件事。”程翊不紧不慢拿出闲聊的架势。前无放松地靠在椅子上,应道:“说吧。”
“一年半前天津共荣商会的会长被暗杀是你动的手?”
前无点头。
“一年前北平的情报贩子张敬也是你杀的?”
前无仍是点头。
“几个月前伪满州的高级顾问三木和生呢?”
前无摇头,反问道:“你为什么会认定是我?”
三木就是程翊之前寻来众多被暗杀者的卷宗中在饭店用餐时被杀的那个,耳朵后面有一排圆点状淤青,怀疑是杀手动手时腕间的珠串留下的痕迹。程翊说完这些依据,才发现前无腕上空空。
程翊心想,谁说这世间只能有前无一个杀手戴手串?而他送前无的那串佛珠很有可能已经失落在当年的爆炸里。
前无的解释显示并非如此:“虽然杀人的不是我,但我知道是谁,而且你没看错,那个痕迹,就是你送我的手串留下的。”
程翊放下碗筷,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前无问道:“你可曾听说过挑灯社?”程翊点点头:“早有耳闻。”
“挑灯社安排的任务只有指定执行者知情,旁人不能打探,但也总有消息在执行者之间流转。我与挑灯社渊源颇深,数月前听闻社里有个熟人去了辽宁,后来三木和生被传遭暗杀,根据你所查到的被杀者身上的痕迹,可以确定,动手的就是那个的熟人,也就是拿了我手串的人。”
码头爆炸后,前无回到锁岚山时,不仅身体重度烧伤,而且身上多处骨折,内脏受损严重,就剩一口气吊着。师父季平常利用挑灯社的关系网找到最好的医生和设备救治,在保全性命后,又按照前无的要求进行康复训练,为了可以恢复巅峰的体能和格斗技巧,训练后期季平常又为他找来挑灯社的各路高手陪练,除了他惯用的短刀以外,拳脚上还受到跆拳道、空手道、散打、太极等的各门大师的指点。短短一年两个月的时间,前无从瘫在床上的一具会呼吸的焦尸变回游走世间的杀神,这其间重塑筋骨的辛苦非常人可以忍受,见证这一过程的人无不惊叹。
季平常最后为前无请来的陪练是一位擒拿术高手名叫时又卿。当时前无几乎已经恢复,试手之时,前无远打尚可占上风,而对方靠着变幻莫测的身法步法手法,让前无在近身时频频受制。。擒拿,控制对方是目的,不置之死地的生擒才是其本意。从这个角度讲,时又卿的躲闪和反制几乎无懈可击,此人年纪与前无相仿,功夫如此纯熟,不得不让人赞叹。
交手过程中,前无退避抽手时被时又卿扼住了手腕,后来虽化解了招式,腕上的佛珠却被掠了去。时又卿说,作为杀手,自然是最利落的装束最高效,配饰这种东西不止多余,甚至可能会成为妨害。前无认可时又卿的说法,却不打算接受这个建议。他本是最飒沓无羁之人,伴身也不过手中渡劫,腕上佛珠,现今他以向死心行修罗事,生死都可不论,才不在意这东西能对他有什么妨害。手串伴他长久,他向来珍重,只因那是从他生命尚且青葱稚嫩时种下的牵绊,生在杂念和正念之外的地方,刀剑斩不尽、经卷修不到,不为光阴所动。时又卿看着手中部分珠子已经焦黑的手串,答应前无在他的擒拿术超过自己之后便归还。
“……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和切磋,我本想约战一次,拿回手串,谁知时又卿被挑灯社临时调去执行其他任务,离开得匆忙,手串也就没还我。”
程翊笑道,“原来如此。百家功夫各有所长,你有各路高手加持,必然更精进一层。”
前无摆摆手,“能成就旁人不能成就的高度,自然也有旁人没有的怪癖,那些高手没一个好相与的。就说这个时又卿,多次向我打听这手串的来历,总觉得像是不愿还我。这女人,古怪得很。”
“这样啊。”程翊点了点头,慢慢地坐直了身体,端起手边的水喝了一口,脑子里迅速理出一些认知:他送前无的手串在一个叫时又卿的女人手里,他们都与挑灯社渊源深厚,他们都是杀手组织中的翘楚,他们曾在锁岚山流云翠微中近身切磋,他们之间有途径互通信息且一直保持着这种沟通,所有这些想法一瞬间在脑海中炸开又熄灭,而实际上,程翊只是淡淡说了句:“那手串也不算贵重的东西……”前无摇摇头,“万物皆尘土,何来贵重。不过她帮我,我还她,天经地义,要赖我东西,怕是想多了。”
一串在火中烧损的佛珠能有什么特别,时又卿当然不是想赖这件东西。程翊这么想着,目光扫过前无。山中寂静,桌子上的马灯发出柔软的光,光影将前无镶嵌起来,以挺拔的鼻梁为界,右脸隐没在黑暗里,左脸轮廓清晰而利落,花生皮的碎屑自他手中散落在那稍显单薄的白色衬衣上。他仍是习惯的右脚搭左膝的姿势,忽略手上诡异的烫伤纹路,简直如从前一般无二。不同于任何世人所知的或光风霁月、或目下无尘的人物,他是影子,是风,是索命的厉鬼,是看不清、抓不住的一切,没有人逃得开,他淹没于火海,又忽然出现在你眼前,将暗夜与鲜血都敛进眼底,送一颗甜涩的果实至你的嘴边,言笑晏晏。程翊坚信,这样一个人,不可能只有自己被迷惑。
前无见程翊没再说话,拍拍身上的花生皮,说道:“要下雨了。”
程翊望了帐篷外面,星河天悬,“你怎么知道?”
前无回答:“身上开始疼。”
饶是程翊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在听他说出口时,深吸了口气。血肉之躯,赴汤蹈火,怎么可能毫无损坏?
“等会儿就会像掉进了蚂蚁窝里。”前无说着,缓缓闭上眼,仰起头,摊开胳膊,下巴到脖子一条修长起伏的曲线在锁骨处没入黑暗,表情平静得如同等待拥抱晨光。
程翊默默从桌角拿出一个瓶子,里面有半瓶不知名的液体。自他高烧清醒后,他就找杨军医就烧烫伤各种后遗症的问题做了很多了解。杨军医医术高,心思细,也感激前无不顾危险的帮助救人,所以他忙碌之余还利用手头剩余的药材配了这样一剂药水,可以降低皮肤神经对周围环境湿度、温度变化的敏感性,缓解阴雨天皮肤的痛痒感。因为之前身染疫症的原因,程翊都刻意保持着与其他人的距离,这
是十几天来,他头一次清醒地靠近前无。
前无闭着眼睛,细数着在皮肤缝隙里奔走起来的“蚂蚁”,他感觉程翊走到了身边,之后有淡淡苦涩清凉的味道弥漫进空气里,接着左手被抬起来,而后手指上落下一片清凉。
他睁开眼睛,程翊就半跪在他身侧,一只手托起他的手掌,另一只手里拿着浸透了药水的纱布仔细地擦过每一寸狰狞的皮肤。
“杨军医说这药水可以缓解烧伤后阴雨天的症状,你试一下。”前无看不见程翊的表情,他整张脸都躲在黑影里,手上动作稳定而轻柔,像是在擦一件布满裂纹的古瓷器。手指、手背、手心、手腕、半截前臂……程翊的心一点点被攥紧,不得不靠深呼吸去抑制手上不易察觉的颤抖。
近看竟然没有一处是好的。那些皮肉融化又疯长后纵横交错的痕迹遍布在他身上,或光亮、或凹凸,不止右脸、脖颈、双手,在没有撸起的袖子下、半敞开的领口下,全是深深浅浅的疤痕。程翊不想去确认前无的左脸是不是唯一一块正常的皮肤,虽然他也做过类似最坏的推测。所以,他是怎么活过来的?他真的活过来了吗?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他高烧之下的一个梦境?此刻可能并不真实的想法瞬间吞没了程翊,他猛然握紧了前无的手腕,失措地抬头去寻他,去确定。前无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激起本能的戒备,抽手、反扣、翻转,一气呵成,他只当这是又一次毫无恶意的试探,却在接下来的对视中,被程翊眼里的慌乱惊到。
康复过程中,前无曾面对很多不同的目光,季平常的焦虑、喜姐的懊悔、十利的关切、叶知秋的惋惜,甚至训练期间各路高手的赞叹,形形色色却没有一个人的目光如此惊心。
前无觉得程翊早些天已经见过自己的样子,当时反应平平,如今是什么情况?才发现不能接受?那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他本人在治疗过程中会为手指黏连在一起、胳膊无法伸直、抓握力降低等等问题而苦恼,却从未在意过留在脸上和身上的疤痕。如果不是疫情,他根本连面罩都不会戴。
但程翊眼神中绝望和惶恐像只重锤敲在前无的心上,细密的炸裂声在胸腔回荡,他忽然明白那不是因为疤痕,那是因为劫后余生。
只是极短的时间,程翊很快清醒过来,懊悔失态的同时即刻换了一副笑脸,赞叹道:“阁下身手依然不凡。”刚刚的失措如同幻觉。
前无看得清楚,却不想深究。从朱泽处前无得知,程翊这些年一直在寻他,而当初码头爆炸是个必死之局,程翊但凡心存一丝理智都不该另做他想。是什么样的执念支撑他在人间无休止地追踪一缕亡魂?是不是想拔除这份执念,早就为时已晚?
前无看着自己涂满药水的手,先是肯定了杨军医的努力:“确实有效果。”而后用另一只手不容抗拒地将程翊扶起来,并接过他指间的纱布,示意可以自己动手。程翊做了个‘您请自便’的手势。后来两个人又聊了几句其它的话题,比如程翊如何带队在沦陷的华北区展开行动,比如日前的药品补给飞机为了避开日本人是怎样取道海上来到此处等等,直到前无离开,程翊都保持了完美的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