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疼得快死了!头上肿着的那个大包,似乎会脉动一样,一跳一跳的,跳一下疼一下。
元载靠在床头,感觉一阵阵的眩晕,耳边还在嗡嗡作响,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感觉。
难受得想死。
如果可以重来,如果时间可以倒退,元载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去撞柱子。
代价确实是有点大,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既然他已经把薛瑶英送出去了,那就不在乎演什么苦肉计。
元载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养精神,心里盘算着此番的得失。要进入方清的核心圈子,作为一个“后来者”,按部就班是没机会的。
只能靠放手一搏,去博一个前程。
夜晚有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甚至钻进被子里,让他不由得裹紧了身体。
但火热的心,冲淡了身体的寒冷。他要出人头地,他要位极人臣!
他要施展心中的抱负!
正当元载想入非非,计划着美好未来的时候,房门被拉开了。方重勇领着严庄,前来这里看望他。
“医官说你已经没有大碍,过几日便可恢复如初,不必过虑安心养病即可。”
方重勇刚刚说完这句话,就看到元载挣扎着要起来,他连忙将对方扶住了。
“为大帅办事,是元某的本分,不敢奢求赏赐。”
元载睁开眼睛轻声说了一句,他还是感觉头疼。
“你且好好歇着,待病好之后,本帅再给你安排正式的官职。”
方重勇勉励了元载一番,随即便带着严庄离开了小院。二人回到了开封府衙,在书房内,他要与严庄面谈大事。
“大帅,元载直接上书,要求天子退位,此事可谓亘古未有之事……现在看起来虽然天衣无缝,但将来对大帅来说,也未必是好事啊。”
二人落座之后,严庄面带忧色说道。
这一系列光怪陆离之事,严庄看得可谓透彻。
没错,元载等人,现在拆的确实是李璘的台子。扯下来的,也确实是李唐的旗帜。
李璘只是一个傀儡而已,他的政治生命,取决于方清打算让他在天子这个位置上待多久。什么时候不需要他了,随便找个由头,便能将其拿掉,完全不费事。
可是,让元载来这么一出,反而是显得有些画蛇添足,节外生枝了。
因为,方清以后也是要当皇帝的!
李璘现在遇到的事情,将来方清也可能遇到。如此一来,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么?又何苦诱导那些进士串联起来,联手上书,“罢免”皇帝呢?
严庄想不明白,这件事从长远看,绝对会影响到方清的权势,也会坏了官场的规矩。
“你说得对,但……一个人就能决定千万人性命这样的事情,多少还是有点吓人了。更何况这样的权位,还要父传子,家天下。
套根绳子圈一下不是坏事。”
方重勇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严庄感觉是在说“我懂,但我就是不改”。
“大帅,其实废掉李璘,用谶语即可。如果大帅不是要废帝,那么可以用的办法只会更多。”
严庄抱怨了一句。
“《左传》昭公七年曰: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阜,阜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
方重勇叹息一声说道,似乎心情不佳,丝毫没有刚刚打完“碾压局”的快乐。
严庄好奇问道:“大帅所言甚是,所谓长幼有序,尊卑分明,各人各司其职,天子代天牧狩,百姓安乐。如今大唐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大帅已经占得先机,收复淮南,掠地江东。天下虽然大,但现在谁也不能与我们争锋了。大帅又为何叹息呢?”
“众人皆有臣者,不知台臣何人?”
方重勇开口询问道,像是在请教严庄,又像是在反问自己。
古代“庶人”分为六个等级,其中“台”指台隶,意思是地位最低下的奴仆。当然了,这是春秋时就有的说法,大唐已经没有名义上的“台隶”,但实际中的台隶却又多不胜数。
“台亦有妻子,臣其妻,臣其子,父父子子,君君臣臣。”
严庄正色说道。
“是啊,父父子子,君君臣臣。”
方重勇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继续说道:“你就依计行事吧,李璘近期可能会发动宫变。他邀约本帅入皇宫之日,便是他宫变之时。到时候,务必要万无一失。”
“请大帅放心,下官一定办好。天罗地网,十面埋伏,断然没有给李璘机会的道理。”
严庄虽然知道方重勇有心事,却又不明白对方究竟为何有此感慨,只好表忠心。
要知道,现在可是大肆剪除愚忠李氏之人的好机会呀,凝聚人心到自己身边,不在话下。
趁着拿到淮南与浙西两地,也让各地的“上桌之人”,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大佬,谁已经破败得只剩下一张皮。
这有助于在不久的将来,顺利改朝换代,清扫保皇势力。
严庄躬身告退,小心翼翼,他感受到方重勇的心思不可捉摸。该欢呼雀跃时却谨慎小心的人,很有机会成就大业,他们需要的往往只是运气而已。
严庄走后,方重勇关上书房门,坐到桌案前,铺开大纸,在纸上写道:
“但我们自己是早已布置妥帖了,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的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因为倘一动弹,虽或有利,然而也有弊。”
此刻方重勇脑子里似乎有个人在说:“聒噪之人未必喜欢别人聒噪,受苦之人却希望别人受苦。见惯了那些刘隆基,李隆基,赵隆基,然后现在就要多一个方隆基,换汤不换药的,有什么意思?”
不摸着石头,便不知水深水浅,怎能过得了河。
可摸着石头的人,又常常忘了过河,迷恋于在河中摸那些五彩斑斓的石头。
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即便是如严庄,也是在这个框框内蹦跶,从未跳出来过。
方重勇知道,身边所有人,都不曾见过“大唐”以后,会是怎样一个世界。他们更多的,只是想回到当年的大唐罢了。
至于实现以后如何,只能说终有一天,再次入梦罢了。沉入梦中,享受美梦,死在梦中。
大家都陷在“儒家困境”之中故意装作看不见。一方面欺骗自己依旧“伟岸光正”,另一方面却又做着“不太安分”的事情。
实质性的精神分裂。
儒学一边强调“礼”,即严庄所说的“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那么臣子应该为天子效力。
可是现在“某个人”是酝酿着“造反”,那便是“不守礼”,应该被信奉儒学之人所抛弃。
只是,现实情况却很讽刺,大家不管读没读过书,都看得到利害得失。
方重勇身边聚集了一大堆人才,这些人里面不仅很多人信奉儒学,而且也知道方重勇最终是想干嘛。
有些打脸的事情不好意思提,那就不要去提了,顺应“大势”也是一种能屈能伸。
然而将来,当方重勇夺取天下以后,这些人又可以堂而皇之的说出“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那一套。
占据优势位,可以吃人而不被人吃,无论怎么都好,生存和活得舒坦是第一位的。占据高位以后,大声疾呼所有人都要遵守秩序,不可再“乱来”,再丑陋的事情也是可以自圆其说的。
而且必须自圆其说。
大家拼死拼活的打天下,当然就是为了享受,是为了“高人一等”而不是“人人平等”。
方重勇很明白,他作为站在“最高处”的那个人,身份和思想必然是割裂的。
君君臣臣固然好,然而代价是什么呢?
朱温、李存勖等人,开了几场模拟局。
百姓们的回答是:“无所谓了,他们不讲礼义廉耻,我们也不讲呀。”
为了解决这个“儒家困境”,后来有个姓程的,还有个姓朱的,联手放出来了一头“猛兽”。这头猛兽行动之凶,成长之快,可能远远超过了这两人最开始的预计。
君虽不仁,臣不可以不忠。
父虽不慈,子不可以不孝。
为了忠孝,以身殉节亦是在所不辞。丢命事小,失节事大!
这就是后人开出来的药方。
皇帝肯定很喜欢,但“美好”的誓言与理想,未必带来美好的结局。
站在千年的十字路口,方重勇感觉自己走出来的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
对错是非,都只在一念之间。他是有机会改变将来历史走向的人,如果他不玩了,那后人也就玩不转了。
当然,如果把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当做npc,那杀人也就杀了,玩人也就玩了,爽了也就爽了。
其实我死之后,洪水滔天也是无所谓的。
“什么时候进来的啊?”
方重勇抬起头,忽然发现大贞慧,嗯,也就是罗莎,如鬼魅一般,已经坐到了自己对面。结果刚才他陷入沉思,居然都没发现有人走了进来!
“妾身才刚刚进来一会。”
罗莎小声说道,缩了缩脖子,担忧方重勇斥责自己。
“春秋五霸的事情,你知道么?”
方重勇随口询问道,他现在就是心里堵得慌,想找个人聊聊天罢了。
罗莎点点头道:“知道一些的。”
渤海国重视中原文化,其皇族读过《春秋》也不稀奇,自然不会不知道春秋五霸是谁。
“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有次闲来无事,就对身边侍奉自己的厨子易牙说道:寡人尝遍天下美味,唯独未食人肉,倒为憾事。
易牙却把这话牢记在心,一心想着卖弄自己的本事(即做菜),好博得桓公的欢心。
国君何等尊贵,当然不能食用死囚、平民之肉,非身份尊贵不可食。
后来,易牙一咬牙,便杀了自己4岁的儿子,用他的肉做了一鼎肉汤。
桓公在某次午膳上,就喝到这鼎从未尝过的鲜美肉汤,便询问易牙:此系何肉?
易牙哭着说是自己儿子的肉,只为祈国君身体安泰无虞,杀子以献主公。当桓公得知这是易牙儿子的肉时,内心很是不舒服。
但他却被易牙杀子的行为所感动,认为对方爱他胜过亲骨肉,便从此宠信易牙。”
方重勇慢悠悠的讲完了这个故事,惊得罗莎说不出话来!
世上竟然有易牙这样杀儿子给国君吃的人!
不过她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为了表达自己的忠诚,臣属们必须向效忠之人,献出自己所珍视的东西,以为证明。
可以是子嗣的肉,当然也可以是美妾,是视若珍宝的女儿。还可以其冲锋陷阵,开疆拓土,不惧刀兵悍不畏死。
而这样的事情,居然还是一种世人公认的“美谈”。
“阿郎身边,杀子取肉者没有,但类似易牙者,也是不可尽数啊。”
罗莎忍不住叹息道,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刚刚方重勇沉思良久,却又一言不发了。
这个人吃人的世界,让人害怕。而人与野兽,无法达成共识,人与兽的悲欢,也无法相同,更无法互相理解。
人无法从吃人中获得满足,但兽却可以。人在吃人的时候会感觉愧疚,但兽却不会。
“当大家都感觉吃人是理所应当的时候,这样的世道,谁敢保证自己不是下一个被吃的那个呢?”
方重勇幽幽说道。
“阿郎身居高位,但阿郎不快乐。”
听到罗莎说这句话,方重勇点点头道:
“是啊,今日见到元载细数天子二十七条罪状,我便知道,天下所有人都觉得这世上不能没有皇帝。
只是看谁来当罢了。
一旦没有皇帝,他们便浑身不自在,不找个人骑在头上,或者不骑在他人头上,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只要能当皇帝,或者成为从龙之臣,那么其他的事情,对于大家来说,便不再重要了。
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各人都要去找各人的位置。他们会为了抢位置而打起来,却绝对不允许不分出个高下来。
正如当年王莽解放农奴,这些农奴失去了地主,反倒是不知道该做什么。”
这些话听得罗莎像是心被刀割一样难受,她走过来紧紧抱住方重勇大声哭喊道:“阿郎太苦了,不去想这些了吧,不要去想了。”
清醒的人是痛苦的,清醒而又改变不了什么的人,痛苦的程度则要叠加一倍。
“这世道,真的好无聊啊!”
方重勇一声长叹,倒在木地板上不想动了。
当他知道很多事情一定会发生的时候,那些如幻影与童话一般的泡沫,就已经开始幻灭,变成了谎言与利益编织的美梦。
假的终究是假的,只要是梦,终究有醒来的时候,或许就是他一统天下,登基称帝的那一天。
……
汴州皇宫紫宸殿后面的天子寝宫内,李璘正一脸严肃的看着高尚,两人都没有说话。
“朕想了想,在这里杀死方清,难如登天,不如跑路吧。”
沉默了很久,李璘有些心虚的说道。
“陛下要跑?”
高尚大惊失色。
这位无能天子,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方清都丢出废帝的牌了,今日朝堂逼宫就是预演,下一次就是真逼宫了。
您还想往哪跑呢?
“陛下,这天下之大,还有哪里可以去呢?”
高尚无奈叹息道。
“去广州!”
李璘嘴里吐出三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