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灵》排了四天,进度可喜可贺。穆康和林衍再次合作演出的消息插着翅膀飞出了校园,连方之木的巡演都被波及,签售的时候居然有群众问他要《困灵》演出的票。
方之木穿着白西装,坐在主办方布置的纯白签售台前,四周白得头晕眼花,字也签得头晕眼花,像个被迫轮流迎娶多位新娘(或新郎)的新郎官,还是不知不觉被绿了几十次的那种。
应付掉又一名来要票的无关群众,方之木生无可恋地叹了口气,心道老子劳心劳力给你们签cd,你们一个劲儿地问穆康干什么?我和他又不熟!《困灵》里的钢琴部分人都没邀请我去弹!
老子居然还自作多情地为他们的演出空出了档期!
想到这儿,方之木更心塞了。
心塞的又何止编外人员方之木,整个乐团都在为这个不走寻常路的钢琴声部纠结:交响诗为什么要加钢琴?加钢琴就算了,为什么要搞成协奏片段?协奏片段也就算了,为什么非得要林衍来弹?
林衍和穆康破天荒地产生了分歧。
“你应该自己弹。”林衍站在指挥台上,再一次对穆康强调,“这是你的作品,即使换你指挥也无可厚非。”
穆康又一次断然拒绝:“不行,这段钢琴我就是专门写给你的。”
“这段我弹得不如你。”林衍不为所动,坚持道,“这首作品,你的理解明显比我深很多。”
穆康:“放屁,你弹的就是我想要的。你又不是原作,能比我更清楚我想要什么吗?”
“我非常清楚你要什么,更知道怎么样达成你想要的效果。”林衍抬起下巴,一字一句地说,“你弹比我弹更好。”
“我不弹。”穆康双手交叉胸前,盯着林衍威胁道,“最后说一次,这就是写给你的,你不愿意弹,就不用演了。”
六十几名乐团成员安静如鸡地围观这出大戏。
林衍对穆康的威胁束手无策,只好无奈地对大家说:“先休息一下吧。”
众人松了口气,目视林衍低头穿上外套,走了出去。
那默然无语的忧伤侧脸真是让人看着都心疼。
穆康耸耸肩,一屁股坐下来,掏出不停振动的手机。
最后一排的陆西峰正低着头,飞速在“勋伯格赛高”微信群里重复刷屏:
穆康别作妖了
穆康别作妖了
穆康别作妖了
穆康别作妖了
穆康别作妖了
……
穆康:……
他抬头想恶狠狠给陆西峰一个眼神杀,奈何人家一门心思刷手机,就是不看他。
穆康把眼神抛向了陆西峰前面的管啸。
管啸一个激灵,转身一抽手夺了陆西峰的手机,收获对方一枚委屈的眼神。
管啸:“刷屏有用?”
陆西峰:“没用吗?”
管啸:“有什么用?”
陆西峰:“总比不刷好。”
管啸内心:我操,居然有那么一点儿道理。
然而指望陆西峰显然是没戏。管啸先和邱黎明发了个微信,邱首席火速回复,表示自己离事故中心最近,深受波及,hp已见红,无能为力。管啸只好尝试和李重远眼神对接,怼爷成功接收了管啸的意图,点头表示知道了。
只见他思索片刻,施施然放下琴,站起来朝穆康走去。
管啸火速给邱黎明发微信:去你妈的离事故中心最近,怼爷和你距离差不多。
-首席:你自己也是个怂逼,有什么脸说我。
李重远拖了个椅子坐到穆康身边,摆出一副促膝长谈的姿态。排练厅里的说话声忽然小了几倍,大家都竖起了耳朵。
“我说你啊……”李重远拖长音调停顿了一下,“林指好好地站指挥台上给你排新作品就够给面子了,居然还要人家边弹边指,你以为是演贝多芬莫扎特钢协啊?”
众人:“……”
虽然这番话非常好地总结了六十多名围观群众的心声,然而一点润色都没有这么平铺直叙说出来,“怼爷”名号诚不欺我也。
李重远:“再说会弹和会演根本不是一回事儿,但凡上了舞台开了先河,会有数不清的合作方来提要求,这不是徒增林指的工作量吗?”
穆康:“我……”
“即使这些都不考虑。”李重远不给他插嘴的机会,“你和林指是朋友,人不愿意弹,你却非要强人所难,还算什么朋友?”
穆康妄图反驳:“这是我专门写给……”
“那又怎么样。”李重远指了指穆康,“你专门写给人家人家就非得要吗?你有事先问过人家吗?人家同意了吗?你是那种‘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就一定要喜欢我否则你就是欠了我’的小公举吗?”
穆康吃惊地看着李重远,话都说不清楚了:“什……么……我操?”
李重远沉重总结道:“好好想想吧。”遂起身回到大提琴首席的座位,深藏功与名。
如果不是管啸一直瞪自己,陆西峰都恨不得要为怼爷鼓掌了。
林衍就在此刻推门而入。
他看了一眼穆康,然而穆康正在对地发呆,并没有看他。
林衍默默叹了口气,站上指挥台,嘴角一抹无奈的笑,面对整个乐团,眼神清澈而宁静。
李重远看着他,忽然有了一种预感。
林衍开口说:“既然这样,我来弹。”
全场鸦雀无声。
穆康猛地抬头,他坐在指挥台后面,只看到林衍笔挺的背,然而指挥家的声音又沉稳又温柔,让他觉得自己又开始心悸了。
他讷讷张口:“你……”
居然没发出声音。
穆康闭了嘴。他被李重远的话弄断思路,又被林衍的表态搅乱了心。
林衍没看穆康,既然做了决定,就不再反复。他让几位暂时没事做的铜管把角落里的钢琴推到指挥台旁,领着全团重新对音,平静地说:“先走几遍,差不多了我再加进来。”
他手指滑过谱面确定小节数,继而抬手,身姿挺拔,指挥棒稳稳停在半空,全开了指挥家的镇定自若,不久前与穆康的争执好像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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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儿无缝衔接地进入工作状态。“灵魂伴侣”果然不是吹的,俩人带着乐团,两遍下来就把所有线条捋得干净整洁。
待到林衍坐上钢琴弹出第一个音,穆康整颗心便熨帖起来,仿佛尝尽了人世间所有的得偿所愿和志得意满。
就是这样。
和自己写曲时的初衷一点儿偏差都没有。
穆康和林衍弹琴风格很不一样。穆康的琴声独树一帜,激烈又偏执,林衍弹琴则细腻温润,更有大师风范。
穆康当时确实是在脑中就着林衍的琴声写下了这段钢琴。确切地说,自他听过林衍弹琴那天起,无论是笔下还是脑中的所有钢琴,都生长在林衍的琴声里。
去你妈的李重远,老子才不管什么人家愿不愿意。
老子就是要这么写。
老子就是要他弹。
只能是他弹。
对穆康而言,作曲是一场寻觅,寻觅精神感悟和现实共鸣,既然在林衍身上可以获得自己在寻觅的所有,自然要物尽其用,使出浑身解数抓在手里。
《困灵》将成为穆康迄今为止最成功的作品,排练到最后,所有人都已对此深信不疑。
散排练时天已经暗了,管乐走了一大半,管啸和陆西峰抱着乐器站在门边等人。邱黎明和李重远在和后面的人对弓法,穆康和林衍正在指挥台边看谱子。
管啸看了眼手机上刚收到不久的消息,抬头望着不远处的两位“灵魂伴侣”,对陆西峰说:“小小回来了。”
陆西峰不在意地说:“哦。”
管啸又说:“她等下过来。”
陆西峰拇指在手机上飞速滑动:“嗯。”
管啸无奈地想:这蠢货果然指望不上。
还好李重远率先完成了首席的任务,背着琴正靠过来,管啸心里默念了几遍谢天谢地,装作不经意地又说了一遍:“小小回来了。”
陆西峰奇怪地抬头:“你刚刚说过了。”
李重远立刻上道了:“她要过来?”
管啸点点头:“马上来。”
李重远又问:“你和穆康说了吗?”
管啸叹了口气:“没有。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李重远还想说什么,邱黎明和穆康一起过来了,身后跟着林衍。
穆康意气风发地说:“走,带阿衍去吃饭。”
李重远和管啸交换了个眼神,语气自然地说:“行,正好小小回来了,她一会儿就过来。”
陆西峰还在置身事外地滑手机,邱黎明闻言表情却变得幸灾乐祸起来。
林衍明显状况外,穆康愣了愣,重复道:“管……小小?”
管啸“嗯”了一声。
“行。”穆康点头,顿了顿又说,“那就去川渝人家吧,她爱吃。”
李重远叫了两辆车,一伙人兵分二路,风风火火去了川渝人家。
路上管啸同林衍先行介绍:“一会儿来的人叫管小小,是我妹。”
穆康坐在前排,随口接了句:“唱歌的。”
“女高音。”管啸说,“约瑟芬的学生,快毕业了。”
“约瑟芬不爱收学生。”林衍有点吃惊,“她一定很优秀。”
“和约瑟芬合作过吗?”穆康问。
“排练过几次,不过都是卡洛斯的演出。”林衍说。
林衍的老师,如雷贯耳的卡洛斯·莫斯特。管啸和穆康脑中飘过几张企鹅三星带花录音,卡洛斯·莫斯特的名字对他们来说是唱片封面,是权威保证,总而言之不太是个活人,他俩都没法像林衍那么直接说出口。
“约瑟芬脾气很大。”管啸感叹道。
穆康笑着说:“管小小去面试的时候都被骂哭了。”
“约瑟芬……是挺有性格的。”林衍想了想,“和你有点像。”
穆康有点不爽:“啊?”
林衍笑了:“嗯。”
管啸:“小小也这么说。”
穆康啧了一声没说话,车里陷入沉默。
眼看快到目的地,管啸纠结了一路,觉得还是有必要在局面开始尴尬前说出口。
他暗中清清嗓子,以一种“我就是随口一提”的语气说:“小小和穆康是……青梅竹马。”
穆康对此没什么反应,算是默认,而林衍则一直看着车窗外,没说话。
窗外流动着城市夜晚的灯红酒绿,管啸心里七上八下:林指……听懂了吗?
直到车停在了川渝人家门口,管啸才依稀听到林衍说了句:“是吗。”
声音极小,管啸都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幻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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