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长歌国所谓的女女生子秘术让她们白跑一趟不说,还带回来个倒霉的小拖累,而且到现在阿燎也没能将木盒打开,更不用说里面藏着的是否真是她们要的秘术了。
甄文君多少有点儿失落,觉得传闻果然是传闻,世间哪有这么些好事。所以,在李延意初初提到“女女成婚”之时甄文君本能反应就是觉得不可靠,但思绪一转,不对,提议的可是大聿第一女帝。李延意想要巩固帝位,想要让所有大聿百姓从骨子里认可女子地位从而心甘情愿地接受一位女人的统治,打破常规破除旧制是万分必要的。
甄文君知道现今大聿男性断袖之癖者众多,女子之间期盼白首到老者也不在少数,只不过没有一条法令能够让他们合情合理合法地在一块儿,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以“密友”相称,甚至连成为“妾”的资格都没有。无论生时如何相伴相依,一旦死了从钱财到爵位,从宅子到家奴,同性密友是无权继承的。
在万向之路的路上甄文君曾经听阿燎的几位小娘子议论过几句,她们并不担心阿燎将来是否能给她们带来更好的生活,毕竟有庞大的世家庇护,她们肯定衣食无忧。但阿燎若先一步离她们而去呢?她们能够得到阿燎此生的爱与呵护,也全心全意地反馈给阿燎,却无法继承任何属于阿燎的物件,就连这青鸾到时候都可能归于长孙家,不免让人心寒。
甄文君问道:“陛下所想是女女成婚,还是男子与男子亦可结合?”
李延意回答她道:“都可。”
甄文君便明白了她的打算。
一旦推行此律法,有同性之癖的庞大群体将会和想要入仕想要更多自由的女性一块儿支持李延意。这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时代会让他们觉得自己无比幸运,觉得李延意是旷世圣主,是他们值得拼上性命去拥护的明君。按理来说也会有反对者,反对者自然是传统大聿男性,认为男人就应该三妻四妾和一群女人生活在一块儿。可惜这群认为男就该主外女就该主内的传统大聿男性大多都已经战死沙场,剩下的孩童还未对这世界有清晰的认识。一旦让孩童们从小生活在男女平权的国度之中,他们就会认为世界理当如此。看看流火国的猛达汗就是最好的实例。还有一部分并不想要累死累活的女性,她们只想坐享其成,嫁个有情郎呵护一生就行。这群女性并不重要,甚至可以忽略。
得了民心不说,更重要的是一旦女女成婚的“第一对楷模”站稳了脚,往后天子想要封个女皇后也无可厚非,她做这一切都是为她和阿歆今后舒坦日子铺路而已。
李延意这是打算先推她和子卓出去当活靶子呢。
拉她入仕只不过是要扩大她在大聿民间的威信,提升女女成婚顺利推进的可能性而已。
想到这点,甄文君的笑容更甚:“奴不才,只知道舞刀弄棍,上阵杀几个胡贼可以,但要是真的入仕当官……只怕奴没这本事。”
“哎,文君,别一口一个奴的,寡人听得别扭。寡人称你为妹妹,你便叫寡人姐姐吧。”
甄文君后背的寒毛一竖,她哪敢如此称呼,只怕折寿。可天子都开口了,不叫的话恐怕就不只是折寿那么简单,恐怕人头什么时候落地也不知道。
所以说当初阿母教导过,让她不要锋芒毕露,最是不能的便是被帝王家盯上。伴君如伴虎,今日天子可以器重你,明日就能猜忌你。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远离朝堂斗争,远离天子。
可惜,甄文君一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但事到如今已经是身不由己。
“陛下姐姐真是折煞了奴……折煞妹妹我了。”甄文君硬着头皮反握住李延意的手,一只手握住还不算,两掌一合将天子白皙金贵的手夹住了。
论虚情假意甄文君还真不输给谁。以前为了保命她演过多少戏,这世间能与她在做戏方面一较高下的恐怕也只有卫庭煦了。
既然李延意想要亲热那就和她亲热,不怕这肮脏的泥水就全部送给她,反正她掌心里的泥水十分丰沛。
“妹妹并非是想抗旨不遵,只是妹妹有几斤几两自己心中有数。就怕真的入仕还未帮陛下建功立业分担愁绪就闯下大祸……”
李延意伸手在她脸庞上刮了刮,将一泥点刮了下来,笑得颇为温和:“妹妹何等的人才,寡人心中有数,妹妹只会出乎寡人的意料,又什么会闯祸呢。若是妹妹担心的话寡人送你一副免死金符如何?”
“免死金符?”
“对,有了此符无论是谁都不能杀你,即便是寡人也不行。”
“陛下姐姐也不行?竟有如此神物?”甄文君知道自己睁大着眼睛吃惊的样子很像个脑痴,心里也在暗暗叫苦。李延意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居然连大聿历代只发给绝世功臣的免死金符都要拿出来了,甄文君只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她其实只想站在卫庭煦的身后默默保护她,当好“大聿第一女官”背后的女人就好,没想到李延意非要将她拖出来,推上风头浪尖。
卫庭煦早就回来了。
卫庭煦大老远就看见了茶斋上的二人,阿竺刚进门见卫庭煦站在远处默默注视着茶斋内的天子和甄文君,脸色发沉,便要去通报秘书丞回来了。卫庭煦将她拦了下来。
“陛下正在与文君密谈,他人不可惊扰。扰君之罪你担当得起吗?”卫庭煦口中这样说,其实用足了底气,茶斋内的二人听了个一清二楚,往她们这儿看来。
甄文君见卫庭煦终于出现眼泪差点儿往外喷,赶紧热切地唤了声:“子卓!”
卫庭煦上前伏地拜见陛下,李延意亲自将她扶起来道:“寡人等你多时了,子卓啊你总算回来了。走,寡人有满肚子的话要与你说。这些日子在宫中真是憋坏寡人了。”
卫庭煦让阿竺和甄文君去准备茶点,甄文君还记挂着李延意的伤。李延意摇了摇头说不碍事。
直到李延意和卫庭煦走出了视野时甄文君才恍然。
断臂之痛谁能忍受,李延意的手臂恐怕早也处理过了。
李延意和卫庭煦二人走到了房内,将门一关,李延意便深深地叹了一叹。
“以前只想着要将李举拉下来,却没想过登上了帝位要面临多少烦心事。子卓啊子卓,你当初该提醒寡人才是。”李延意一上来便埋怨卫庭煦,就像是朋友之间相互开着轻松的玩笑。卫庭煦正要开口,李延意接着丢出一句:
“太后派人行刺阿歆。”
卫庭煦眉头微微一皱:“阿歆现在如何了?”
“自然是没事,否则寡人现在也不会安心在此了。我让阿烈在北疆保护她,有什么消息随时发信回来。子卓。”李延意换上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你可知道这回帮阿歆化解危机的是谁?”
卫庭煦见她这样的表情就已经知道正确的答案了,摇摇头道:“微臣不知。”
“正是寡人那闻风而逃的贵妃,你的亲哥哥卫子炼。”
卫庭煦笑了笑道:“二哥心系胡贼之患,想要趁着他们养精蓄锐之时突袭,将其扫除干净,乃是一心扑在大聿安危之上,亦是为陛下尽忠尽力,并非闻风而逃,还望陛下恕罪。”
“哎,不用说这些。”李延意道,“莫非子卓觉得寡人如此糊涂?这点儿事都想不明白吗?贵妃什么的也都会为了敷衍太后,寡人心之所系你是最明白的。”她伸手拍了拍卫庭煦的肩膀,“子卓你何时变得这么死板了?还是因为寡人现在是天子,你便不与从前一般对寡人推心置腹了?”
李延意这话相当于责备,卫庭煦自然不能说“是”,可她能否认吗?一旦否认便是心有城府,往大了说甚至可以称之为包藏祸心。
卫庭煦低着头半晌不语,再开口时竟带着些哭腔。
“嗯?”李延意微微偏低了头,想要看清卫庭煦的脸。
卫庭煦却以袖遮面,轻轻在眼角一拭。垂下衣角时,双眼发红。
“子卓你为何而哭?”
“陛下之于微臣不仅是敬重的君王更是至亲之人,陛下觉得与微臣之间有个隔阂,定是微臣做得不够好,让陛下不满意了。想到自己的过错竟让陛下忧心,微臣难过痛心而哭。”
本来李延意说的是卫庭煦不和她交心,结果到了卫庭煦口中竟成了李延意与她有了隔阂。看似说的是一个意思,但主动分离彼此的人却在暗中被卫庭煦换了个位置,倒成了李延意的不是。
既然是至亲至敬之人,李延意再咄咄逼人就说不过去了。李延意将帕子从腰间抽出来亲自帮卫庭煦擦眼泪:
“寡人何时对你不满意了?你可不能占着一张巧嘴给寡人下套。说起来你们卫家当真是寡人命中福星。你看看,你为寡人开辟江山推行变法,你哥哥救了寡人的阿歆,寡人当真离不开你们卫家。”
“卫家对陛下一片赤胆忠心,这些都是臣子分内之事。”
“阿歆却让寡人头疼。”李延意坐了回去,很自然地将话题转到了阿歆身上,“寡人本来是想趁这次机会让阿歆回来,没想到圣旨发到了北疆她竟抗旨不遵不回来。现在栾疆那伙人盯着阿歆,没日没夜地递折子,就想将她置于死地。那些折子你也都看过了。”
“是。”卫庭煦道,“其实陛下想借众臣之口将阿歆拉回汝宁,完全不必以‘封将’刺激众臣。若陛下一早封阿歆个闲散爵位,庚拜栾疆之流未必会如今日般反对。他们如今不止盯着微臣,更盯着阿歆,皆因陛下所封之职乃是实打实地手握兵权。无利不起早,这一回的症结看上去是在已经被移为白地的谢家,实则却是落在兵权之上。谢氏旧部虽已经被斩除殆尽,可阿歆机勇过人,只要跟过她的士兵极容易被她折服,没有将之名却早有了将之实。换成谁过去都很难得到北疆将领的信任。庚拜的野心不止在铨选之上,更在兵权。若是微臣没记错的话,早在神初十一年末的时候庚拜就已经想要让自己的嫡子去北疆当个领兵太守了。”
“对,当时寡人没让,一是因为那时北疆还有些祸乱未平,十分危险,舅舅只剩下这个儿子,寡人也不想他冒险。这其二么,寡人的弟弟寡人自然了解,他去了北疆怕只有添乱的份。”
卫庭煦:“更何况北疆距离汝宁太远,乃是拥兵自重的良地,陛下也是担心庚家一旦有反意,只怕会以北疆为据点,直攻汝宁,里应外合。”
李延意不是没想过此事,但毕竟是自己的亲舅舅,她的心思没人能说,就连最亲密的生母都不可说。
这世间,恐怕只有卫子卓真正懂她了。
心思到此处,李延意望向卫庭煦的目光突然变得非常柔和,又格外难过。
不过这情绪只持续了非常短的时间就从李延意的眼眸里消散不见,她很快找回了方才的镇定和方向。
“……国舅爷想要兵权,若是海纳变法得以彻底实施,那么他们庚家也不算血亏。阿歆回到汝宁或者干脆死在北疆,对庚家而言都是最好的结果。他们想的是只要阿歆一死陛下就有了立后的可能,皇储有望。而北疆那边自然是可以安插自己的人过去,踩在阿歆辛苦建立起的白峪城之上,建功立业,巩固庚氏在朝中的地位。”
李延意摸着下巴:“还是子卓清醒,寡人竟没想到兵权之事。”
“陛下是关心则乱,不若臣旁观者清了。”
“所以说,以子卓所见,阿歆便是留在北疆最好了?”
“不,阿歆继续留在北疆只怕会有新的危险,就算能躲过今日暗箭,也难保不会被他日明枪所伤,还是待在陛下的羽翼之下最安全。”
“可寡人用尽了办法,她就是铁了心不回来。”
卫庭煦看了看李延意的手臂:“陛下受了伤?”
李延意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
甄文君将池边的徘徊花全部挪到了理想的位置,沐浴了一趟回来,卫庭煦和李延意还是没出来,甄文君闲不住,就去收拾屋子。
虽然已经搬来一段时日,还是有一堆物件没来得及整理,卫庭煦那些陈年的乐器最让甄文君头疼,该归置在何处才最利落?还有那一堆的卷帙又该如何摆放,这儿可没有卫府偌大的书墙供她们使用。
甄文君握着两卷古籍正要摆上架子,谁知一怼没怼好,掉了出来,砸在了下方的乐器之上。甄文君心中“哎哟”一声,生怕将卫庭煦心爱的乐器和书籍一并弄坏。书砸上去发出“嗡”地一声,甄文君赶紧去揭开裹在乐器之上的布,想查看它是否完好。
这布盖还非常结实,甄文君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开。
幸好乐器没有损坏。
甄文君将书拾起来正要将它继续摆好,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方才那“嗡”的一声有些熟悉。
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
她低头,注意力重新落了回去。
一面长长的乐器。乐器之上紧绷着十三条弦,看上去和筝有些相似,但音色浑厚,全然不同。
甄文君抚摸这架乐器,思索着,用穿成卷帙的竹片再拨了拨。
忽然,她的指尖像被火舌烫个正着,猛地缩了回来。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她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