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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喻纾做了一个梦(1 / 1)

望平镇云水村,入了秋,暑热渐退,淅沥沥的雨一连下了几天。

这日,午时刚过,明媚的日光露出来,阴沉的天终于放晴。

炉子上煮着药汤,浓浓的药香飘出来,喻纾坐在一旁,素白的面上若有所思。

昨晚晚上,她做了一个梦,那个梦很复杂,也很古怪,她竟然梦到她死了。

喻纾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突然做这么一个梦,她正出神想着,这时,汤药煮沸翻滚的声音越来越响。

喻纾回了神,她把药汤倒出来,端到了东厢房。

“枝枝,药好了,来喝药。”

东厢房躺着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面色很是苍白。这是喻纾的妹妹喻枝,要比喻纾小上两岁。

喻纾进来,把榻上的喻枝扶起来。

她就这么一个妹妹,可惜枝枝自幼身子弱,比同龄的姑娘要瘦弱许多,这几日又生了病,脸色越发苍白。

不等药汤的苦味蔓延开,嘴里就被塞了一块蜜饯。

甜甜的滋味中和了喻枝嘴巴里的苦,好甜呀,是姐姐给她的。

这是最后一副药了,喻纾把药碗放到一旁,碰了碰喻枝的眉头,还是烫得厉害。

喻纾暗暗叹口气,面上倒是如常,笑着道:“好一些了,不过你还在发热,待会儿我再去镇上的医馆一趟。”

枝枝抿了抿唇,她依旧心口闷闷的,脑袋疼得厉害,全身又热又冷,用不上力气。

一连发热大半个月,她怕是要死了!

她的病情还未好转,可对于农家人而言,看病吃药是烧银子的事情。更何况,她和姐姐寄人篱下,她不想因为自个的病情让姐姐为难。

“姐姐,我喝了好多药了,肯定花了不少银子,你不用再去医馆,许是熬几天,我就会好。”

喻枝的担忧,喻纾明白,“银子的事,你不必担心,总要治好你的病才是。”

她话音刚落,这时,屋外一道声音传了进来,“阿纾,出日头了,家里的脏衣服积攒了几天,你拿去河边洗洗。”

是舅母周氏在唤她洗衣。

大雨一连几天,舅舅、舅母连带着表哥和表妹积攒的衣服和被套不知有多少,明明舅母和表妹就在家里,却让姐姐一个人干这些脏活。

这么多衣服,姐姐一个人要洗多久啊!

“姐姐,我和你一起去。”

说着话,枝枝强撑着身子就要下榻。

喻纾拦着了她,给她掖了掖被角,“你还病着呢,好好躺着就是。没事,都是些轻薄的衣衫,很快就能洗完。”

望着喻纾离开的背影,枝枝抿着的唇更深。

娘亲离世后,她和姐姐成了孤女,在舅舅家生活。

舅舅还算疼她和姐姐,但舅舅整日不在家,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并不那么清楚。

枝枝身子弱,时不时要病上一回,什么都做不成。拿捏着这一点,一等舅舅离了家,舅母周氏就要使唤姐姐,让姐姐一个人洗所有魏家人的衣服,更不必提平日打扫院子、做饭刷碗之类的事情。

她就是姐姐的累赘,若不是她时常生病,姐姐也不用这么辛苦。

堂屋里,周氏把所有的脏衣服装在竹筐里,等着她那个外甥女来清洗。

她刚抬起头,就看见喻纾从东厢房里出来。

十四五岁的少女,乌发雪肤,明眸红唇,低垂的青丝只用一根简单的桃木簪子束着,坠在腰间,除此之外,她身上发间再无半点饰物。

可便是这样,少女如在日光中即将绽放的玫瑰,娇妍清丽。

喻纾身上素色的衣裙并不是近来新做的,但把她窈窕纤柔的身姿尽显出来。

莹莹的流光,落在少女的肌肤上,越发显得她如上好的瓷般娇嫩白皙。

周氏眼睛眯了眯,一身粗布素裙,也不掩其好颜色,难怪她这个外甥女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每次喻纾去镇上,不管是街上的混小子,还是那些学子们,见了她眼睛都要直了。

只是,长得貌美又如何,不当吃不当穿,养一个喻纾倒是不费银子,还能让她干不少粗活。只是,喻纾那妹妹是个身子骨不中用的,这次生病,给枝枝抓药足足花了两吊钱,时间长了,怕是她们魏家都要揭不开锅了。

周氏指了指地上摆着的两个大竹筐,“我给你收拾出来了,阿纾,你把这些被套和衣服拿去洗了。”

喻纾看了看,两个及膝的大竹筐里,装了满满当当的脏衣服、被套、床罩和鞋子,都是魏家人的。

这些衣服和鞋子沾了泥土,可不好清洗。

只让她一个人洗衣,怕是要洗上几个时辰,放在平时喻纾也就答应了,可今个她还有事。

喻纾打算早些把药拿回来,好不耽误晚上的时候枝枝喝药。

她声音清和柔软,商量道:“舅母,我待会儿要去镇上的医馆一趟,表妹若是无事,让她和我一块去河边洗衣吧?”

有现成的外甥女可以使唤,周氏可不想让她的宝贝女儿干这些粗活。

她道:“上一次洗衣,茵儿不就和你一块儿去了?这会儿她在绣花,出不去。”

魏茵上一次去洗衣,是因为那天喻纾的舅舅在家。

喻纾的舅舅姓魏,名春来。周氏为了不让魏春来以为她苛待两个外甥女,平日里的面子功夫倒是做的周全。只是,这并不耽误周氏动手脚。

那天,周氏给自己女儿准备的筐里是些不太脏的衣服,而喻纾的筐里,尽是些沾了灰尘、很难清洗的大件衣衫。

周氏的心思,喻纾清楚,不过,她懒得和周氏多理论,“表妹不得空,那舅母和我一道去吧,我记得舅母今日并无事情要忙。”

让她去洗?

周氏提高了声调,“你这孩子,让你洗个衣服而已,你还要偷懒!你这样不勤快,以后还怎么嫁人?”

周氏口中的“那么点衣服”,可是整整两个大竹筐。

喻纾并不生气,她轻轻笑了笑,“能不能嫁人,还早着呢,就不劳舅母担心了。”

“虽然全是舅舅、舅母、表哥和表妹的衣服,但舅母让我去洗,我是愿意的。只是,刚下了雨,河边的水涨了不少,我又是个笨手笨脚的,要是不小心冲走了一些衣服,舅母可别训斥我!”

不小心?

周氏一口气憋在嗓子眼,要真是被冲走了,农家人做一件新衣服哪里是容易的事!

心疼衣服,也心疼银子,周氏不得不冲厢房里喊道:“茵儿,你和你表姐一起去河边洗衣。”

听到声音,过了好大一会儿,魏茵才不紧不慢出了屋里,鼓着嘴,拿起其中一个竹筐。

她还要绣花呢,等哥哥有了秀才功名,她就是秀才的亲妹妹,哪里能像喻纾这样做粗活!

出去魏家,魏茵不高兴地道:“表姐,爹爹养了你们姐妹俩那么久,这些活,本来就是你该干的,非要让我帮你。”

魏茵挑了衣服少又好洗的那一筐,喻纾并没计较,但这番数落的话,她不能当没听见。

“魏家的粗活,表妹又做过多少?”喻纾看着她,“舅舅确实养了我们姐妹,可平日里我和枝枝的花销,都是用的我娘留下的银子。”

“况且,这筐里并无我和枝枝的衣服,表妹若是不乐意,刚好快到河边了,咱们找那些婶婶们说说理,看表妹这么大一个人了,该不该洗自个的衣服?”

魏茵撇了撇嘴,她只比喻纾小上一个月,又好手好脚的,确实没有让喻纾给她洗衣的道理。

真让那些婆子们评理,丢人的是她自己。

罢了,和喻纾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女计较什么,喻纾也就只配做这种粗活,她可不一样。

等哥哥魏茂有了功名,到时候喻纾哪里敢对她说一句重话!

想到这儿,魏茵看了喻纾一眼,得意地哼了一声。

喻纾没有搭理她,越过魏茵,去到了河边。

这会儿河边的人不少,看到喻纾,蹲在地上的王家婆子冲她招手,“阿纾快来,给你占着位置呢。”

喻纾笑着走过去,“谢谢王婶婶,幸亏您给我占了位置,不然我都没地方洗衣服了。”

“可不是。”王婆子道:“今个洗衣的人多。呦,这么多,你舅舅那一家人的脏衣裳又让你洗了吧?”

魏茵走近,王婆子的声音传到了她耳里。

魏茵才得意不久的心情沉了下来,喻家人总是让喻纾洗衣服不假,但这般直白的被人说出来,真是丢人。

魏茵板着脸,去到了别处。

喻纾干活利索,她回去的时候,魏茵身旁的竹筐里还有一大半脏衣裳。

惦记着去医馆,回到舅舅家,喻纾换了身衣裙,朝镇上走去。

喻纾去了镇上,喻枝喝了药沉沉入睡,东厢房里寂静无声,魏家堂屋里却是热闹。

听说喻纾又去了医馆,周氏的心揪着疼,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

可别花光了银子,喻纾那病痨子妹妹又死了,这不是人财两失吗?

傍晚,喻纾的舅舅一回来,周氏就迎了上去,“茂儿他爹,你瞅瞅这阵子给枝枝抓药花了多少银子了?马上就要院试了,茂儿去赶考、买笔墨纸砚也都要花钱,把银子都花在枝枝身上,咱们茂儿怎么办?”

魏春来皱了皱眉,朝外面看了一眼,见没有人,这才道:“给枝枝看病,是阿纾和枝枝的娘给她们留下,并未花费咱们家的银子。”

周氏不这么认为,“咱们积蓄不多,要不是枝枝生了病,倒是可以从阿纾那里拿些银子,茂儿也能富裕地去赶考,现在倒好,什么都没有了!”

魏春来小的时候,魏家算是云水村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魏家就两个孩子,一个是魏春来,一个是魏春来的亲妹妹魏若雪,也就是喻纾的娘亲。

魏春来的爹是个有远见的,拼着全部家当,把魏春来送到镇上的学堂,又把魏若雪送进镇上的绣坊。

魏春来不是读书的料子,读了几年书,考上童生后再无进益,后来他便歇了继续科举的心思,把自己的儿子魏茂送进了书院。

村里的童生寥寥,魏春来便在云水村开了个学堂,给村里的孩童启蒙。

至于喻纾的娘亲,倒是个有天赋又能吃苦的,跟着老绣娘娘学刺绣,没几年就成了绣坊里有名的绣娘,每个月足足能拿回来一两银子。

只是,后来喻纾的娘亲成了魏家的耻辱。

魏春来道:“开年收上来的束脩我都没动,足够茂儿去府城参加院试。枝枝生病,我这个当舅舅的本该拿些银子出来,哪里还能从外甥女手里抢银子?这件事你不必再说。”

周氏心口涌上闷气,如果喻枝不是个病秧子,她倒还愿意养这两个外甥女。

反正喻纾和喻枝没了爹娘,唯一依靠的只有魏家,便是日后嫁人,得利的也是魏家。

可是,喻枝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连续半个月不退热,吃了药不见好,别最后死了,或是烧成个傻子!

“我看不能不说!”顿了顿,周氏突然语气放软,“你就这么一个妹妹,我知道你疼你那两个外甥女,想着把她们养大嫁人,让她们过上好日子,我和你是一样的想法。”

“可你知道吗?阿纾又去镇上抓药去了,一次就要两吊钱,这几年来给枝枝看病,阿纾手里可没多少银子了。如果阿纾手里的钱用完了,她妹妹的病还没好,你怎么办?”

魏春来奇怪道:“什么怎么办?”

周氏问道:“要是阿纾求到了你面前,你要把茂儿赶考的银子拿去给她妹妹治病吗?”

魏春来下意识道:“阿纾不是那样的人,她不会做些让我为难的事情。”

“阿纾她娘走了三年,这三年来,阿纾并没有花咱们家多少银子。如果哪一天阿纾求到了我面前,你放心,茂儿赶考的钱,我是不会动的,我再出去借些银子就是。这不是什么大事,你何必想这么多!”

魏春来话里话外向着喻纾,周氏心里的闷气更浓,更让她生气的是,自己男人竟然还打算出去借银子!

魏春来在村里当夫子,不管是出于亲情,还是碍于颜面,他绝对不会对两个外甥女不管不问。可给一个病秧子治病,那是个无底洞,多少银子都不够使,到时候不还是他们魏家替喻纾还债!

周氏很确定,喻枝病得很严重,喻纾手里也没多少银子了,再把这对姐妹留在魏家,早晚会拖累魏家的。

周氏眼里涌上泪,“茂儿他爹,你总是为阿纾和枝枝考虑,可茂儿和茵儿才是你的孩子啊,你能不能也为他们着想?”

见周氏落泪,魏春来皱着的眉头松开,“我怎么不为他们着想了,你莫不是还在担心银子的问题?”

“哪里是银子的问题,你以为就你疼阿纾和枝枝?今个去洗衣,阿纾犯懒不愿意洗,还和我顶嘴,我可没和她生气,我让茵儿放下了手头的事儿,和阿纾一道去河边。这么多年,我从没苛待过她们姐妹俩,平日的吃穿,她们和茵儿也是一样的。”

周氏擦了擦泪,“眼看茂儿要去科考,茵儿也该说亲准备嫁妆了,有一个好名声比什么都重要,我这是在担心孩子们的名声和前途啊!”

“阿纾的娘当年未婚先孕,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云水村,已经让咱们魏家丢过一次脸了,也就是这几年提这件事的人少了些。等茵儿说亲,万一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茵儿该怎么办?还有,茂儿要去科考,家里却有一个重病之人,不吉利啊!”

眼见魏春来要说什么,周氏又急忙道:“你考上童生那年已经二十多岁了,茂儿比你聪明,才十七岁就要参加院试了,等过了院试,茂儿就是整个望平镇最年轻的秀才郎。”

魏春来纠正道:“那倒不是,还有裴家那孩子。裴渡比茂儿小上一岁,他县试、府试都是第一名,只要裴渡下场,望平镇最年轻的秀才,是他才对。”

周氏气得够呛,她站在这儿,可不是为了听自己男人夸赞裴渡的。

“功课好又怎么样,能不能参加院试,还说不准呢!我听说县城里有位学子,十二三岁就是童生了,平日的功课很是不错,可是一到院试就出岔子,六七年过去了,那人还只是个童生。万一裴渡和那个人一样倒霉呢!”

周氏话里透着酸,魏春来停止了这个话题,“罢了,不提别人了。”

不提就不提,周氏还记着她的打算,“阿纾犯懒,我让茵儿帮她洗衣;枝枝生病,每次去抓药,阻止的话我一次没说过。但我也有私心,我照顾了阿纾和枝枝那么多年,眼下,我更想为自己的孩子打算。”

“况且,我也不全是为了自己的私心,茂儿可以安安心心读书的话,等茂儿有了功名,阿纾和枝枝不也水涨船高受人看重吗?”

周氏落了泪,又说了这么一通“掏心窝子”的话,魏春来听了进去,“那你想怎么办?阿纾和枝枝又无别的去处,总不能把她们赶出去。”

怎么不能?

周氏心里嘀咕一句,面上又是另一幅模样,“你还不了解我是这么样的人,我是她们的舅母,哪里忍心把她们赶出去?”

“但是,枝枝病着,留她在家里实在不妥,病重的人是会影响家里的风水和气运的。我记得上一次茂儿回来,就说感觉哪里不大对劲,刚好那是枝枝生病的第二天。”

“可见确实是有影响的,触了茂儿的霉头可就不好了。村子最东边有座老房子,多年没有住人,这几个月先让枝枝住进去,茂儿院试过后,枝枝的病情也好了,就让她搬回来。”

周氏口中的那座老房子,魏春来是知道的。

十几年前,村里一个辈分很高的老人家住在这里,那人一生没有娶妻生子,下面几个弟弟也都搬到镇上去了。那人死后,这座房子便空着。

如果周氏一味要把喻枝赶出去,魏春来肯定不会答应,但周氏刚才的几通话,都是为了孩子着想。

魏春来问道:“阿纾呢,也让她和枝枝住过去?”

眼看魏春来有所松动,周氏心里舒畅了不少,“让两个孩子都离开魏家,那我成什么人了?让枝枝一个人去就行。等阿纾出了孝期,就该和茵儿一样相看人家了,说什么我也不会把阿纾送走的。这你能放心了吧?”

魏春来确实放心了,周氏愿意把阿纾留下,说明她不是狠心的人,也没有想着把两个外甥女赶出魏家。

魏春来不再有顾虑,“茂儿能顺顺利利参加院试,确实最重要,等阿纾回来,我和她商量商量。”

喻纾看着性子软又安静,但她惯是会在魏春来面前卖乖讨好。

万一魏春来听了他那外甥女的话改了主意,那可是前功尽弃,早些把喻枝送走才行。

周氏心里不太有底,道:“阿纾去了镇上,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眼看天快黑了,先把枝枝送过去,省得摸黑!”

魏春来犹豫一番,最终道:“好。”

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魏家在云水村西边,要去到那座老房子,就要横穿整个村子,这会儿家家户户都在家里准备晚饭,赶在这个时候把喻枝送过去,也能少撞见几个人。

魏春来找出一块废弃的门板,和周氏去到东厢房。

关上房门,把喻枝放到了门板上。

脑袋晕沉的喻枝醒来,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红了眼眶,“舅母,姐姐呢?”

“你姐姐不在家,便是她在家,你也得出去。”

可算把这个病秧子送走了,周氏露出一抹笑。

她还没见过发高热半个月的人还能活下来,喻枝病得都要死了,估计过不了几天就会没命。

喻枝死在哪儿都行,就是不能死在魏家,那可太晦气了。

这时,一阵“咯吱”的声音传来,东厢房紧闭的房门猛然被推开。

光亮透进来,冲淡了一室的昏暗,少女清泠的声音在周氏的背后响起,“舅母背着我,要把我妹妹送去哪里?”

周氏嘴角的笑意一下子凝结,喻纾不是去镇上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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