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毅洺与孩子们共叙了一番天伦之乐,心里记挂着长公主,便带着妻儿一起去了长公主所在的正院。
长公主已经听说他回来了,正在房中翘首以盼,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便知道定是他带着孩子们过来了,下意识便站起了身。
她这一生过的可谓坎坷,先后经历过两次宫变,亲手杀了自己的丈夫,三十多岁又送走了自己的儿子,之后便与仅剩的独孙相依为命。
傅毅洺早年间虽然也曾离开京城,但一年里少说也会回来一两次,还从没有过祖孙二人三年未曾见面的情况,她心中对他的牵挂和思念可想而知。
傅毅洺甫一进门便看到祖母站了起来,忙大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扶着她重新坐了下来,唤了一声:“祖母!”
这一开口却是忍不住有些哽咽,眼圈陡然便红了。
三年前他离京的时候祖母头顶还尚有几缕青丝,如今却是全都已经白了,纵然看上去精神尚好,却还是难免多出了几分老态。
他自幼失怙,是祖母亲手将他养大,以往他只知道祖母养育他很是辛苦,如今自己有了孩子,才知道辛苦之外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难处。
他三年未曾见到自己的妻儿便思之如狂,祖母只有他这么一个孙儿,久未谋面又该是多么思念他?当年他任性离京的时候,祖母心中又有多少愁苦,却从未对他吐露过半分。
傅毅洺退开几步,撩起衣摆跪了下去,咚咚咚接连磕了三个头,每一下都结结实实。
“孙儿不孝,数年未曾在祖母膝下尽孝,还让祖母牵挂至今。今后孙儿定当加倍孝顺祖母,再不让祖母为孙儿操心。”
长公主平日沉稳克制,此刻也忍不住红了眼睛,眼角涌出一滴泪水,忙伸手擦去了,让傅毅洺坐到自己身边来。
他看着黒瘦了不少的男人,抚了抚他的头,又拍了拍他的肩。
“好孩子,你奔赴战场是为国尽忠,何谈不孝?”
“祖母知道你虽然人不在京城,但心里也定然牵挂着祖母,不然不会时常写信问候,还派人天南地北搜罗了那么多名贵药材送来。”
“你放心,祖母一切都好,一切都好,啊。”
傅毅洺点头,将她布满皱纹的手放到自己面颊,蹭了蹭:“以后孙儿哪都不去了,就在京城陪着您。”
长公主见他竟像小时那般在自己身旁撒娇,脸上笑意更浓,看看他又看看唐芙和几个孩子。
“一家人终于都齐了,好,好啊。”
她此刻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只觉得这一辈子无论之前受了什么苦,能有今日这般情景,便也知足了。
唐敷脸上亦是含笑,带着几个孩子围拢过去,热热闹闹围在长公主身边,你一句我一句的逗趣,惹的上了年纪的老妇人笑个不停,直到一家人一起吃过午饭才散去了,让她能好好休息休息。
傅毅洺先是跟唐芙一起将孩子们送到他们的院子里,哄着年纪最小的傅静姝睡了以后才带唐芙回了自己房中,一进门便迫不及待的将身旁女子抱了起来。
唐芙低呼一声圈住了他的脖子,紧接着便被封住了唇。
…………………………
帐中的动静过了许久才停,傅毅洺看着累的昏睡过去的唐芙,将黏在她脸上的一缕碎发抿到耳后,又在她潮红的面颊上亲了亲,这才起身穿上衣裳整理一番,又回身给床上的人掖了掖背角,然后独自一人进了宫。
他离队提前回京的消息让人报给了赵瑜,并未隐瞒,一方面是他此举本就不合规矩,与其瞒而不报不如主动坦白。另一方面是他对赵瑜有事相求,想趁着大军回京受封前先跟他说清楚,免得到时候来不及。
赵瑜这两日颇有些忙碌,甚至可以说是焦头烂额。
自他登基以来还是头一次举办大规模犒军仪式,需要准备的事情很多,虽然大部分事情交代给宫人去做就行,但他自己也必须好好准备,不能在三军面前丢了脸,堕了皇室的威严。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人拿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他,弄得他不胜其烦。
譬如今日,两个小儿打架的事情竟然也闹到他跟前了。
打架的是简王世子和庆隆帝临终前亲封的靖国公,也就是武安伯傅毅洺的孩子。
来告状的却既不是简王那边也不是公主府那边,而是个不相干的文官。
碍于两个孩子的身份,赵瑜虽然不耐,但还是强压着心中的烦躁听了。
那文官说来说去无非是指责靖国公傅清玥仗着自己的曾祖母是长公主,父亲又是此次大战中立了功的功臣,就为所欲为不将皇室宗亲放在眼里,将简王世子打的鼻青脸肿,牙都掉了一颗。
还道如今武安伯尚未受封,他的儿子就敢如此骄纵,等武安伯回京后受到封赏,那靖国公还不更加无法无天?
他把简王世子的伤势说的很严重,好像下一刻就要死了似的,赵瑜听了却越发觉得不耐了。
两个六七岁的孩子打架能严重到哪去?况且旁边都有家中随侍跟着呢,倘若他们真让自家主子出了什么事,现在哪轮得到这么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来告状,简王自己早就已经来了!
何况这些年傅毅洺不在京城,赵瑜记着庆隆帝临终前说的话,时不时就召傅清玥进宫,对这个孩子还是十分喜欢的。
他知道傅清玥是个小机灵鬼,虽然顽皮,却绝不是不懂事的孩子,更不会无事生非的找简王世子打架,于是便问了一句:“他们为何打架?”
那人知道事情的起因肯定是瞒不过去的,倒也没是非黑白颠倒一通,直说是简王世子跟武安伯府的大小姐发生冲撞,推了傅大小姐一把,靖国公为了维护自己的妹妹,两边便打起来了。
赵瑜一听险些气笑了:“发生冲撞?什么冲撞?傅大小姐才几岁,能跟简王世子发生什么冲撞?你直接说是因为简王世子推了傅大小姐不就好了?”
那人却义正言辞地道:“此事虽是简王世子不对在先,但靖国公……”
“行了行了,”赵瑜打断,“靖国公是什么人朕清楚的很,若只是对方不小心撞了他妹妹,好好道个歉也就算了,他就算心里不高兴也顶多说几句,绝不会跟人打架。”
言下之意便是既然打起来了,那肯定是简王世子不对,只是这句话他没直说罢了。
那官员却是个转不过弯的死脑筋,接着他刚才被打断的话道:“就算如此,也不该将简王世子打成那般模样。”
“傅大小姐不过是被推了一把而已,又没伤到哪里,他心中若有不忿,找陛下为他做主就是了,岂能自己对皇室宗亲动手?这不是丝毫没将皇室威严放在眼里?更不用说简王世子算起来还是他的长辈。”
“他小小年纪便藐视王庭又目无尊长,还不是仗着家中长辈撑腰?长此以往,将来长大了岂不是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
赵瑜心道我哪那么多闲工夫今天给这个做主明天给那个做主?如果京城人人都像他说的那般屁大点事都告状告到他面前来,那他就不用处理国事了!每日就去处理那些鸡毛蒜皮的家长理短好了!
他现在特别理解当初庆隆帝当了皇帝之后为什么脾气越来越差,实在是这种让人头秃的事情太多,这样不长眼的人也太多,还不能都直接一棒子打死,要做出耐心应对的样子才能彰显明君风范,着实烦不胜烦。
为了应付这个自以为忠直正义的文官,他叫来了昨日为简王世子和公主府几个孩子看伤的两名太医,当着那官员的面询问。
“听说昨日简王世子与靖国公打架,简王世子被打的伤势很严重?”
两个太医都是宫中的老人了,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对于体察上意自是有一套的。
赵瑜这句话看似是在问简王世子的伤势,但是头一句却将他放在了前面,说的是“简王世子与靖国公打架”。
一个简单的前后顺序,意思可就大不相同了。
去公主府的太医没有说话,另一名太医则躬身答道:“回禀陛下,简王世子的伤势乍看确实有些严重,因为大多伤在了脸上,但靖国公毕竟年纪小,力气有限,不过是看上去打的凶狠,其实并没有什么严重的影响,擦些外伤的药膏再配些活血化瘀的汤药,用不了多久也就好了。”
那官员听太医这么说,面色一沉,厉声道:“我昨日分明亲眼看到简王世子鼻青脸肿的被下人抬了回去,路上还吐出一颗带血的牙,怎会像你说的这般伤势轻微?”
“牙?”
太医看着那官员轻笑,不以为意地道:“刘大人就算还没有孩子,但自己也是从儿时长过来的,该知道小孩子本就是要换牙的。”
“昨日不过是简王世子跟靖国公打了一架,刚好嘴里一颗本已经松动的牙齿脱落下来罢了,这有什么影响?将来长出来不就好了。”
刘姓官员被说的面色一僵,梗着脖子道:“简王世子的伤势有目共睹!你怎可在这里三言两语的带过?我看你根本就是知道武安伯此次会受封,所以有心维护靖国公!”
这可就是当着赵瑜的面说他结党营私了,太医气的两眼一瞪,怒道:“刘大人是觉得自己在医术一道比本官更加精通了,只要看一眼就能判断病患的伤势如何了?既然如此那不如你来当太医!本官辞官回乡种田去好了!”
旁边的另一名太医也道:“刘大人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梁太医在太医院为官多年,医术和德行都是有目共睹的,向来妙手仁心从无偏颇。”
“再说了,谁人不知简王世子是简王爷的心头肉,他若真被打出个什么好歹,难道简王还能忍气吞声不成?”
朝中的老人们都很清楚,倘若昨日与简王世子发生冲突的是别人家的孩子,哪怕简王世子擦破点皮,简王也定然是要闹上一场的。
但赶得不巧,昨天揍了简王世子的是靖国公,傅毅洺的亲儿子,便是简王也只能礼让三分,将这口恶气咽了下来。
不为别的,只因当年傅毅洺才十四岁的时候就曾揍过简王一顿,事后庆隆帝不仅未加责怪,还训斥了简王一番。
那时简王就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在庆隆帝心中没有多少分量,还比不过他那个外甥孙!
如今虽然庆隆帝已经仙逝多年,登基的赵瑜却与公主府也向来交好,跟傅毅洺也很是亲近。
这次的事情简王若占理还好说,但他不占理,赵瑜就绝不会偏袒他,更不会为了他寒了功臣的心。
不过昨日发生的事,简王至今没有进宫面圣,这就说明简王世子的伤势确实不像那刘大人说的那么严重,不然就算傅清玥是傅毅洺的儿子,他也绝不会就这么忍下来的。
这位年轻的刘大人刚刚因为敢于谏言而被提拔上来不久,急于在赵瑜面前出头,却不想一股子力气用错了地方,踢到了铁板,刚有起色的官途估计这就要凉了。
太医心中叹了口气,觉得他有些可怜,嘴上却是半点没留情,继续道:“很多时候伤势严重与否是不能单看表面的,比如简王世子看似严重,实际没什么大事。傅大小姐看似没什么事,被他推倒时却跌到地上,磕到了后脑,起了个包。”
“那包被头发盖住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本官昨日去公主府为傅大小姐诊治的时候却隐约觉得里面似有淤血,只是傅大小姐年纪还小,对伤处和疼痛表述不清,着实难以判定伤势到底如何。”
他几句话,把傅静姝的伤势说的比简王世子还严重。
赵瑜眉头一皱,问道:“你是说傅大小姐伤了脑袋?”
太医点头:“傅大小姐年纪小,虽说简王世子也不大,但到底比他年长不少,又是突然出手,公主府的下人没能及时搀扶,傅大小姐便摔在了地上,后脑着地。”
“昨日微臣去的时候傅大小姐时而好好的,时而啼哭不止,但身上却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伤痕,于是微臣就摸了摸她脑后的位置,果然摸到一个包。想来傅大小姐之所以啼哭,就是因为这个包的缘故。”
几年前京城一位达官贵人就是因为狩猎时不慎坠马,脑袋上磕了个包,当时看上去没什么事也没在意,半年后后却忽然开始行为疯癫,没过多久就死了,而原因就是当时头上磕的那个包。
伤在了别的地方肉眼可见还能想办法医治,伤在颅内便是大罗金仙也没办法,而且这种伤势还不一定是当时发作,可能半年,一年,甚至几年后都会受到影响。
也就是说,傅静姝即便现在没什么事,将来出了什么事也可能是因为简王世子导致的!
这无形中是在简王头上悬了一把刀,想砍的时候随时都能砍下来。
赵瑜沉着脸看向那刘姓官员,将其申斥一番,然后就不再理会他了,虽然看似没有贬谪,但失去了帝心也就意味着他的仕途就此止步了。
朝会散去后,赵瑜又让人去将这件事的前后经过全部打探清楚,报了回来,听完后冷笑一声:“孩子之间是简王世子先动的手,大人那边也是简王府先动的手,这还有什么可往朕耳朵里灌的?我看那刘子清是读书读傻了,简简单单的事情也要辩出个子丑寅某来,追究谁错的多一点谁错的少一点!他怎么不在身上带杆秤,随时称一称啊?”
说完竟真的就让人赐了一杆秤下去,以表达自己的讽刺之意。
在这之后他又想起宫人转述的唐芙在城门前说过的话,不禁失笑。
“这武安伯府啊没一个省油的灯!谁都不是好欺负的!”
长公主让人给傅静姝定了个可大可小可有可无的“伤”,唐芙当着满城人的面给他这个皇帝扣了顶大帽子,说他公正不阿无偏无党,不会因为简王的身份就偏袒他们。
若是他今日真的偏袒了,那不就成了是非不分黑白不明的人了?跟无偏无党这几个字也就不沾边了?
赵瑜笑着饮了口茶,将这件事放到一边继续忙他的犒军之事。
结果午睡刚起来,就听说傅毅洺回京,并且进宫来找他了。
若是没有上午那件事,他只以为他是回京后例行公事过来一趟。
出了上午的事,他下意识便以为他是进宫来找他为自己的女儿出气的,于是一见面就头疼地道:“你是为了傅大小姐来的?”
傅毅洺以为自己还没开口就被他看破了来意,吓了一跳:“陛下怎么知道?”
赵瑜看他的神情,觉得自己跟他想的可能不是一件事,便问:“你难道不是为了简王世子推了傅大小姐的事情来的?”
“哦,您说这件事啊,”傅毅洺道,“我家玥儿已经打了简王世子一顿了,出过气了,犯不着再找陛下帮忙了。”
赵瑜的心情当时便好了几分,心道朝中人若都这么明事理,不拿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来烦他多好。
“那你是为什么而来?”
听他的语气确实是为了傅大小姐,只是并非为了昨日之日。
傅毅洺从进殿后就没有起身,此时仍旧跪在地上,拱着手笑道:“微臣此次前来是想用自己的军功和犬子的国公封号为我那宝贝女儿求个郡主的爵位。”
“犬子年仅六岁,无才无德,于国家社稷更是没有半分贡献,让他身居国公之位,微臣实在惶恐。”
“所以思来想去,不如陛下还是收回他的爵位,就让他做个普通的世子好了。”
说完又想了想,道:“或者贬为庶民也可以!要什么爵位将来让他凭自己的本事挣去!我们傅家不养吃闲饭的男人!”
赵瑜听的眼角直抽,毫不留情的拆穿:“我看你就是不甘心自己的爵位比儿子低!”
傅毅洺确实不甘心,自然也就没否认,但强调道:“主要还是为了给我家静姝请个郡主之位,但仅靠微臣自己的军功,又实在不好意思向陛下开口,毕竟这次大战的功劳又不是臣自己一个人的,所以就想加上犬子的国公之位一起,向陛下求个郡主之位。”
“反正玥儿是做哥哥的,理应照顾妹妹才是,我想就算他自己也是愿意的。”
赵瑜冷笑:“那你怎么不拿自己的伯爵之位来换?你的爵位加上军功,倒也勉强够给静姝换个郡主了!”
傅毅洺嘿嘿地笑了笑:“微臣不过是个伯爵,便是加上军功也不好意思求陛下封静姝为郡主啊,还是犬子的国公之位合适!正好许多人都觉得他小小年纪便封为国公不合规矩,若是将他的爵位撤了,改封静姝为郡主,相信也能堵住悠悠众口,免得他们时不时就拿这件事来烦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