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有些闹不明白,身前不远处催马疾驰正追赶着敌军的陛下,委实有些古怪。
虽然平素陛下打仗也会多带着几匹马,以备不时之需。但今日这一匹马始终与陛下并驾齐驱,他虽听不清,但陛下似乎一直在与谁时不时说上两句。
小五又往四下里看了一圈,这附近离陛下最近的就是自己,他在与何人交谈?
望着那空荡荡的马鞍,小五觉着有些后背发凉。这发凉的感觉也有些莫名熟悉,他勉强按下古怪念头,紧随其后。
朱棣能看见自己。桐拂最初有些意外,但想着他尚是燕王时似乎就如此,虽不知这里头是何道理,倒也没什么令她担忧的。正好,有些事也可顺道说上两句。
但这一回,被他捉来一同追那些溃散的散兵游勇,她想不明白。
这一路百余里,明军几乎是踏着敌军的尸体追击。天气闷热,也无水源。到了夜里,许多人因缺水,已难支撑。
“仍寻不到水源?”朱棣难得面上阴沉着。
桐拂摇头,“附近皆是荒漠,地下纵然去掘,也是无法下咽的泥水。”
马行于长草间,偶有露水拂于手臂衣角,桐拂摸了摸已被露水洇湿漉的衣角,忽而道,“如此可行。”说罢将那衣角拧了拧,立时露水被拧与掌心,她捧了就喝。
朱棣立时传令下去,众人纷纷效仿,一时士气重振。
两日之后,终于在长秀川寻得鞑靼大量辎重。牛羊杂畜满山谷,及至河两侧,绵延百余里。又于曲津寻得逃兵,神机铳再显神威,百数十人尽数被虏。
自广漠镇班师时,早前依附于阿鲁台的兀良哈人尾随在辎重营之后,意图劫掠。朱棣命主力过河,埋伏人马于河曲处的柳林中。将草料塞入辎重的包囊,只派了十余个神机营的步卒在后押送。
兀良哈人中计,抢夺辎重的时候被柳林里埋伏的明军杀了个片甲不留……
回到御营,已是五日之后。
桐拂刚下了马,只见杨荣面色肃然疾步到了朱棣跟前,“权妃……病入膏肓,御医已无回天之力……”
她几乎立时感觉到他身上的杀气,一时四下里一片死寂。他猛地提步就往权妃的大帐走去,走了两步,又极短暂地顿了顿,微微侧过面庞瞥了她一眼。
桐拂自然晓得他的意思,然而此事,她本是避之不及,眼下看来也是避无可避。
跟在他身后,她匆匆环顾四处,却并未看见金幼孜的身影。
大帐内充斥着草药的香气,因为太过浓郁,有些令人窒闷。
榻上的那个女子,待看清了长相,桐拂随即了然。那模样与妙云极像,只不过仍是桃李之年,愈加姿质秾粹。
御医战战兢兢立在一旁,“权妃忽得急症,臣……臣已尽力……”
“是何急症?”朱棣的声音里竟无怒意,在桐拂听来,尽是沉沉倦乏。
“臣……臣还不曾……”
桐拂探了一回她的脉象……毒,不会令人即刻死去的毒。经年累月,沉寂于身体中,只是不知由什么促发……她忽然想起一人,又仓皇将那念头压下。
帐内的人都退了个干净,他犹独坐榻边,面上是更浓重的倦意,“究竟是什么。你不说,回了京师,自然也会有人说。”
从大帐出来,夜幕深重,一场大雨初歇,草木的香气令她略微缓过神来。
他在得知真相后,一直没有发出过一丝声音。仿佛端坐着的,不过是个躯壳罢了。
她缓了缓,再抬头,已到了金幼孜的帐前。可以看见里面的光亮,和映在帐上模糊的身影。她挑帘入内,他就在案前坐着,目光怔怔,却是望着一片虚空。
“我回来了。”她坐在案几的另一边,浑身没气力。
他却并无动静,仍如她初入来时那般,怔怔出神。
她莫名有些不踏实,靠近他,“柚子,是我。”
风自帘子的缝隙处卷入,金幼孜手中书卷窸窣一声,他似是回过神,目光却重新望向书卷,眉间紧蹙。
桐拂走至他身旁,“柚子,你为何看不见我?能听见么?”
他盯着书卷又入了神,片刻将它扔回案上,起身掀帘而出。门外的侍卫上前,“金大人,陛下有令,明日拔营班师回朝。”
金幼孜应了一声,将裘氅紧了紧,踏入夜色。
她心里被死死压着,有什么错了,且错得厉害。
这天底下,旁人可以看不见自己,但怎么会是他?
除了跟在他身后,她想不出旁的法子。或许这如梦魇一般,某一个转身,他又会看见自己,执着自己的手,唤自己的名字……
就这么跟着他,从广漠,至永宁,至长乐,至居庸关,回到北平,返京师。
他看起来与从前并无不同,无人处时却在京师里疯狂地找着什么,有时乘船,有时坐着马车,更多的时候,漫无目的在街巷里走着。那些从前他们常去的地方,他去了很多很多次。累了,他总是坐在河道边,波澜里倒映着他的身影,斑斑驳驳。
他每日都去问柳酒舍,刘娘子殷勤相待,背地里却悄悄抹着眼泪。他每日也会去那小院,多半会坐至月上中天,在案上胡乱趴着睡一觉,又赶去早朝。
爹爹没再回来京师,刘娘子那里自京师来的信笺也日渐稀疏。
从前,她没觉得绝望是如何的痛彻心扉。
她也一度以为痛彻心扉久了,会慢慢好起来。然而到后来,那种痛,丝丝缕缕埋在骨血里、浸透在声息之间。每一次的呼吸、看见、念起、试图忘记,都将那痛楚紧紧拉扯着。
她被困在这城池里,无人可见,无人可闻,却也再离不开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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