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赵佶点名要去金国出使的武好文,现在并不在开封府呆着,而在老家河南府。
他的官当得没滋没味的,所以一有机会就告假请辞。这段时间他爸爸武诚之病了,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头晕眼花,估计是太胖了得了高血压。
武大孝子得了机会,就请假奉老父回河南府将养。赵佶也不为难他,干脆给他一个提举上清宫的闲遣,打发回河南府去了。不过却没有同意武好德离开开封府,还让武好德入宫伴读……
武好文到了河南府后,也不必真的去管上清宫的事情,他又不是道士,管得着道观?
而他的老爹武诚之其实也没什么大病,血压升高多半也和精神紧张有关系。离开开封府后,心情舒畅了一些,病情也有所缓解。所以也不需要武好文天天在床前伺候着——其实根本用不着武好文这个当孝子的去照顾老爹,他家的仆人上百,还高薪聘请了青城学宫毕业的大夫专门负责瞧病。
所以武好文则趁着清闲四处游玩起来,也不搞什么大排场。就是换上儒衫,带上个从人,约上一二个知己,骑上一匹瘦马,四下里转转,好不自在。
而河南府的嵩阳大书院,则是武好文最喜欢拜访的去处。和武好文挺谈得来的程门弟子邵伯温,现在就是嵩阳大书院的山长,也就是校长。
这所嵩阳大书院是在嵩阳书院的原址上开设的一所理学高等学府。“大书院”的“大”,在正式的名称中是没有的,正式的名称还叫嵩阳书院。之所以会被人们称为“大书院”,主要是这所书院教授的课程,除了传统的儒学之外,还有理学、律学、兵学、算学、音律、史学等等。课程的设置和新式大学仿佛,所以就被人称为“大书院”了。
这所嵩阳书院也和青城学宫、辟雍学宫、格致大书院、上海文理书院、郁州岛云台学宫、武学学宫一样,是朝廷的国子监认可的“大学”。而且还可以接受“进士生”的进修——现在可以接受进士“进修”的大学已经从最开始的辟雍学宫增加到了辟雍、青城、嵩阳三所大学,进修的时间也缩短到了一年。
而位于河南府登封县的嵩阳书院则是最受新科进士喜欢的大学,不仅因为嵩阳书院位于风景秀丽的嵩山脚下,距离登封县城又不远,生活比较舒适。还因为这所大学是“半新半旧”的路数,和青城学宫(青城学宫属于理性派)的以新学为主是不一样的。而且学风也比较轻松,进士生翘课去游山访友也没人过问。
对于没有多少新学功底的进士,这所大学传授的课程既能让他们了解新学、开拓视野,又不会让他们在新学上面耗费太多的精力——其实进士及第的好男儿大多上了点年纪,又急着做官,哪有心思深入去学新学?所以嵩阳书院的课程对他们而言才是最合适的。
另外,嵩阳书院对理性派、实证派是持批评态度的,也不过分重视自然哲学和“军事体育”,也符合传统儒生的胃口。
渐渐的,嵩阳书院这所半新半旧的高等学府在传统文官中的口碑也就起来了。成了可以和云台、格致、青城这些一流新式大学分庭抗礼的学府了。
政和五年(1115年)正好是大比之年,又一批东华门外唱名的好汉来了嵩阳书院。有时候会在书院讲课的武好文,同其中的几人也很谈得来,似乎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早年的自己。
今天和武好文一同从嵩阳书院出来往伊川书院去洛阳城外的上青宫一游的这二位,就是武好文新结交的知己。一位是政和五年天下大魁的何栗。另一位就厉害了,江宁府人士,姓秦名桧字会之。
从嵩阳书院出来,打少室山和太室山之间的峡谷通过,就进入了洛阳盆地。官道两边都是大片的麦田,其间还散布着一些建筑都很破旧的村落。
几个人终于来到了一处不知名的草市子,就在一条颇为清澈的小河边上,河岸垂柳依依,已经是枝繁叶茂,轻风徐过,水波微兴,很有一点韵味。草市的占地并不小,路口几个吃食地方,甚至有二层“高楼”。但是武好文等人到来的时候,却处处显得萧条。
市中没有几处铺子还开着张,贩货的商人全是无精打采的。看见武好文几人,就知道是嵩阳书院的才子,也不上去招呼。因为他们也知道自己贩卖的货物,是才子们看不上的。
武好文、何栗、秦桧下了马,就在草市中行走。想寻一间还开着张的酒楼吃点东西。走了一会儿,忽听见有人在争执。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间贩卖杂货的铺子前,正有几个挑着担子的农人,在和杂货铺里面的掌柜理论。
“麻布250文,生丝一缗钱。”掌柜有气无力的说着。
“什么!”挑着担子的农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又呆住了。
“去年麻布还是500文一匹,生丝还是一缗300钱一斤的。”
“前年,大前年还要贵呢!”
“今年怎么跌得那么厉害?”
“有什么办法?你们难道不知道江南绢,天津布好像潮水一般涌来?质优耐用,颜色也好看,洗了不易褪色,你们的麻布土丝,卖不上钱了!”
农人们听了这掌柜的话,个个义愤起来了。
“又是江南绢,天津布……江南和天津的人怎么那么坏,搞得我们农人没有钱!”
“布和丝都卖不上钱,怎么完夏税?怎么交免役钱?”
“还有印子钱呢!别说本,连利息都还不上……”
“掌柜的,行行好吧,多给一些。”
有人哀求起来了。
那掌柜的只是叹息:“如何多给?我们这铺子做得就是农家的小生意,你们赚不到,我们的生意也难做,官府要收的税又不肯减免,生生在贴本啊!和你们说了吧,今年做完,铺子就关张了,我们也去周国混饭吃了。”
这话大概不是在骗人,看看这处草市就知道了。大部分铺子已经关张了,还开着的也颇是惨淡。
“关张?”
“那么明年我们去哪里贩卖麻布、生丝?”
“去白波镇吧,那里有不少大铺子。”
“怎么去?白波镇外有税关的……”
那掌柜的摇摇头,“劝你们一句,还是不要纺纱养蚕了,做点别的吧。你们做不过江南绢、天津布的……人家那边都是大片大片的棉田桑园,城里面有几千家几万家的织户,专门管纺纱织布,还有专门的染坊,还有专门的学院研究布机染料。你们在田间地头种几株麻,插几根桑,靠着女人纺点布,怎么和人家比?”
几个农人只是哀叹。
“要是江南绢,天津布进不来就好了。”
“是啊,我们河南府为什么要用江南和天津的东西?用本地的不好吗?”
那掌柜的叹气:“由不得我们……这样吧,我给你们的布加十文,生丝加二十文,就当积德行善。如果你们还嫌贵,那就拿回去留着做衣裳吧。也别去白波镇了,不会有好价钱的。”
哪里都不会有好价钱的!
几个农人也知道这一点,他们的麻布和绢布本来还可以抵上租税,直接送去给田主。可现在田主家都不要了,人家都穿好看耐用的江南绢、天津布了。
河南府本地的麻布、生丝,只有农人、佣工还有穷酸的措大还要。
何栗看着农人们可怜,又想到了自己家乡这两年的状况,叹息着对秦桧说:“会之啊,你们江南的绢可真是比天灾还厉害,不仅搞得河南人没钱赚,连我们四川的蜀锦都不好卖了!”
秦桧苦笑着:“江宁府的情况也好得有限……江南绢号称‘苏杭绣明月,五州织天下’,指得是苏州、杭州、秀州、明州、越州等五个州出产的绢布可以行销天下。江南其余的州军,也没有多少油水。”
江宁府其实也还可以,只是秦桧家贫。没有土地,只靠做私塾先生度日。自然感觉不到江南改稻为桑的好处。
何栗摇头:“这是富一隅而贫天下啊!农家自古是男耕女织,夫田妾蚕。朝廷的两税也是夏钱秋粮,与之对应。如今没有了女织,农人再想得钱就困难了。靠几亩薄田,又要糊口,又要交租,又要交秋粮,还要交夏钱,如何够用?”
武好文只是苦笑,他完全赞同何栗的看法。现在朝廷的路数就是富一隅而贫天下,实在是取乱之道啊!
可是东南、天津的势力已成,想要逆转局势谈何容易?天子又是得过且过,朝中诸公也是只顾眼前——眼前虽然各地夏税完成得不好。但是江南五州和各大商市却能填补夏税的缺口……实在不行,还有开封府的地产可以圈钱。朝廷根本不愁没钱使!而且还有一群江南籍的官吏从江南绢中获利颇丰,不知不觉成了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