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到底有多大的心,才能在如此时刻堂而皇之地说出这样的话?
发丧!盛况!那是该联系到一起的词汇吗?
顾青城与长阳二人不约而同的挡在左煦面前,拦住他的去路,“长姐还在病中,心情也正是抑郁,安皇如此行事安的是什么心?”顾青城质问道。
长阳忙拉住身边这个口无折腾的人,纵然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却也要看一看面前这个老虎是谁,不是每个人都能惹得起左煦的。
“你拉我做什么?”顾青城仍不明所以,“难道我说得不对吗?长姐刚离了京城、离了皇上,心情可想而知,难道我们还要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吗?”
“青城,我理解你的心情,只是你能不能小点声,若让娘娘听见,怕更惹她伤心。”长阳不得不出言提醒。
以后还要去安国,还要寄人篱下,他不得不多想三分。
然而,出乎长阳的意料,自始至终,左煦没有半点愠色,他一直安静地听着,不时点一点头。
看着顾青城气得通红的脸,他却忽然笑了起来,“你就是顾婉卿的幼弟顾青城吧!小小年纪已为领军,果然后生可畏!”
左煦的夸赞,顾青城却是半点不领情,他喘着粗气,把头转向一旁,不再看他。
长阳无奈解释,“安国皇帝陛下,青城只因担忧长姐,这才多有得罪,还请陛下见谅。”
左煦大度的摆手,丝毫不放在心上,“无妨,有你们这般护着她,朕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怪罪?”俨然已将顾婉卿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虽然如此,对于他们的指责,他也是有话要说的。
“只是,朕并不觉得,告知她真相,带到再走一次祁国京都,是她不能承受的事,连朕都不敢看轻她,朕希望你们也莫要如此。”话毕,绕过两人,径自走向顾婉卿所在的厢房。
当年那个昂然站在他面前,说出“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顾婉卿,从容大气,这样的她,他不敢轻易看低。
推开门,顾婉卿正坐在榻间,对着走进来的左煦,温暖浅笑。
有一个男人,为了她,以十城相换,她虽不赞同,这份情谊,她终究心领。
“左煦,好久不见!”
千言万语想要说,可话至嘴边,终成一句“好久不见!”就像隔了万水千山,就像隔了前世今生一般。
左煦原有许多话,要对顾婉卿讲,可是她的这句话,却让他心中酸楚,情不自禁地走到她的面前,情不自禁的抱紧了她,“顾婉卿,你的命是我的,以后再不要如此拼命!”
顾婉卿只是点头,她是他倾城以换的人,她的命便是他的。
可是左煦,回国以后,你要面临多少艰难?你可知晓?
“你将十城平白赠予祁国,由此带来的后果,你可曾想过?朝臣非议,民心散尽,这些你都不在乎吗?”顾婉卿的语气是斥责,更是担忧。
土地是民之本,民心是君之根,若有朝一日民心如洪水般涌向朝堂,左煦该怎么办?又让作为祸根的她如何自处?
顾婉卿这般为他考虑,可是左煦的脸上却无半分担忧之色,他抬起顾婉卿的脸,是莫名的欢喜。
“我不怕!”他仍是那般自信,那般斩钉截铁。然而,每当面对她,他的心中只剩万般柔情,“得知你回宫的消息,我才日夜担惊受怕,以你惯会拼命的性子,你一定不顾自身安危拯救顾家。所以我不敢耽搁,处理好安国之事,便匆匆来祁。”
“还未入京城,又得到你逃离皇宫、被祁皇全城通缉的事,我一时未查到你的下落,时时都在担心你的安危。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再也见不到你!”
“丢了的城池可以找回,散了的人心可以再聚,你若不在了,天上地下,我该到何处寻你?”
他与她非血缘至亲,他却将她捧在手心,她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如此?顾婉卿想不明白。
“为什么对我这般好?”她终是忍不住询问道。
他只是笑,眸中温柔如水。“为什么不呢?这天下只得一个顾婉卿!”他说道,自然而然。
如左煦所言,凌亦辰宣布皇后殡天之事,顾婉卿并不上心。从她决意出走开始,许多事便都在意料之中,偶有个别事虽超出预料,却也在情理之内。
只是,对于左煦让她回一次祁国京城这件事,顾婉卿确实有些困惑,不知他意欲何为。
然而,他执意要求,她便不再拒绝。
回京的马车上,顾婉卿解下一直挂在自己颈间的麒麟玉,递给左煦,“这是当年你交给我的,如今是该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左煦并不伸手接,只看着顾婉卿,目光灼灼,“你一直把它带在身上?”他问道,满含期待。
顾婉卿微笑着,坦率回答,“是,这是很重要的东西,我不敢弄丢,便一直随身携带。”
如此直白的回应顿时让左煦如吃了蜜一般,只是,“原是希望它能在关键时刻救你一命的,可到最后,你也没有用到它。”
淡淡地失落弥漫在车厢里,虽然明知自己不会用它,可面对左煦难得的小情绪,顾婉卿终究不忍,“所以,不是等来了你吗?”顾婉卿笑答。
“何况,有它在,终归让我心安。至少在我无计可施时,我不会没有后路可退。”
明知顾婉卿的为人,明知她此话不过是安慰,然而她能想到安慰他,已让左煦受宠若惊。他摇着头,将麒麟玉又放回顾婉卿手中,“我既然将它交给了,它就是你的,我左煦送人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
“况且,这不是我单方面相赠,只能算你我互换的信物。”
信物?顾婉卿不解,只偏头看他。
但见他神秘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盒,这木盒顾婉卿曾见过,一直被左煦带在身上,极为宝贝的样子。
“这是?”顾婉卿问。
木盒被打开,一直玉簪安静地躺在里面,那是一支以为普通的玉簪,以致于顾婉卿只隐隐有些印象。
“那年你我虎落平阳时,你曾用这支簪子助我逃走,簪子上面马的血迹,我早已洗干净。”左煦回答。
顾婉卿这才想起,当年他们落入长阳手中时,她确实曾从发间拔出一支簪子刺进马的臀部,让马带他远离危险,也让自己避开他。只是后来,他中途折返,而她也未能逃离。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他竟还带在身边!
“长姐,到城门了!”马车在城门前停下,车外骑在马上的长阳出言提醒。因不放心顾婉卿与左煦同处,他便执意跟了来。
顾婉卿道了声“好”,拉开车帘。
透过城门,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黑白二色,连过往的百姓,也都穿着孝服,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是沉痛与哀伤,发自肺腑。
全城尽孝,那是一种怎样的哀荣!
“进城!”左煦吩咐道。
随着马车长驱直入,他们的视线便一直看着车外,看着家家户户闭门谢客,看着每道门的门口都挂上白幡,看着街边的每个人都看向宫里的方向,翘首以盼。
马车最终在“隆和钱庄”门口停下,在左煦的搀扶下,顾婉卿跳下马车,与他一同走了进去。
掌柜赵晨知早已在门口恭迎,见到左煦,忙跪地行礼,“属下拜见皇上!”
左煦让他平身,便听他道,“二楼已备茶点,请皇上及顾姑娘到二楼就坐。”左煦手下,自不是寻常之人,知晓前因后果,他已自动改了称呼。
“祁国皇后娘娘巳时出殡,眼下还剩下一刻钟的时间,皇后的梓宫由宫中的殡宫起,绕城门一周,至东城的帝王陵寝,不掩石门,等待与祁帝合葬。”赵晨知一一说明。
左煦点了点头,便让赵晨知先行退下。
二楼临街,街边景致一览无余,顾婉卿静静地看着窗外,久久未曾说话。她的名声,是顾家炒起来的,如今顾家不在了,她的名声还没有湮灭吗?
“知道为什么我要带你来这儿吗?”左煦也看向窗外,口中却是问着顾婉卿。
顾婉卿摇头,她确实无从揣测。
“顾婉卿,经过了这么多事,你会觉得迷茫吗?”左煦忽然问道。
顾婉卿说过,左煦是个心思极为通透之人,他总是一眼就能找准问题的核心。
他终是猜对了,二十年的生命里,顾婉卿还是头一次像此刻这般慌乱无措。命运太过强大,她以为的,她努力的,事到如今,已成一团乱麻。
顾家散了,母亲死了,她即将背井离乡了,做了这许多事,却到如此地步,是不是从一开始,她就做错了?
养伤的这几日,她常常这样问自己,这也是她对这么多年来的所作所为怀疑的最彻底的一次,忽然之间,她便不知该如何行走了。
顾婉卿的眼神早已表露了一切,左煦便不再追问,只是道,“多年以前,当我得知我的所有努力都不能挽回我的父皇、母后时,当我得知我的命数由天定时,我也曾这般迷茫过。”
“再挣扎,再努力,都无法摆脱命运,这种深深的无力感,我感同身受。”
“可是,顾婉卿,天下女子里,我只敬佩过你。巾帼不让须眉,你是将这句话演绎得最彻底的女子。我带你来,是想让看看这个京城,看看你所庇护的子民,他们可以有多拥戴你!”
无奈勾唇,顾婉卿试着解释,“是父亲他……”
“你真的以为你的好名声都是令尊一力促成的吗?从朝堂重臣、寒门学子到普通百姓,你该知道,仅靠令尊一人之力,并不足以号令天下悠悠之口。你完全不需要怀疑自己,纵然经历许多不如意,然而你的选择终究没有错。”
“不信,你看!”左煦指着窗下。
此刻,送殡的队伍已经从远处走来,人数众多,从文武大臣到京城小吏全在队伍中,此番阵仗不可谓不大。
队伍走过之处,沿街百姓纷纷跪倒,哭声响彻云霄。
走得近些,顾婉卿这才看清,走在最前方的人,每人手中都拿着一副白色幡旗,每幅旗上都被用不同的笔迹洋洋洒洒地写了许多大字……
婉卿之后,大祁再无皇后!
卿未曾负祁,祁人绝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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