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氏隐约含笑,拍拍她的手背,便对仲清道:“贫嘴的丫头,你留我们吃午饭也就罢了,何苦捉弄你妹妹?走吧,走吧,去你那里,我倒是要看看你还有什么好菜端上来。”
仲清掩住口咯咯的笑,忙和芳菲,一人搀着余氏,一人扶着宛春,出了病房。病房外的列兵见此间病人已走,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便跟在她们母女身后一同下楼去。
其间或有探望病人的家属从楼梯上与她们擦肩而过,皆是避之纷纷,唬的面色大变,不知是哪里来的贵客,竟摆出如此大的阵仗。
宛春原是寒门女子,从未受过这般礼遇,乍见之下,自己都有些赧然起来,可是她的姐姐和母亲对于这些却似十分习惯,她为了李家四小姐的颜面,也只得装作很自然的模样。与她一同尴尬的还有同行的陈芳菲,其实说句心里话,这样高高在上的感觉,有一刹那的确是很让人喜欢。尤其,陈芳菲同故去的谢雅娴一样,都是出自柴门牖户,也曾受过势利人的欺压,吃尽了穷人的苦,说不艳羡李家人是假,可这艳羡之中,隐隐的又含有对自身卑微的羞愧。
幸好,这样的尴尬以后不会再有了,陈芳菲暗暗的呼口气,隔壁陆家的老太太据闻已经答应了表嫂的议亲,陆建鹏其人对于婚事也赞同不已,表哥那里业已为陆建鹏找好了职位,只要自己嫁去陆家,好歹都算是体面的人了,日子怎么过都是她自己的了,没有父母为难,也没有旁人白眼。唯有想到这件事,她才觉得人生尚有乐趣可言。
她算盘打得长远,却不知身畔宛春也在打着算盘,相救杜九一事,是万万不可走漏风声的,仲清既是提议去家中吃午饭,她倒可抽出时间周旋一二。谁都知母亲最喜饭后养生,每食讫,以手摩面及腹,令津液通流。食毕当行步踌躇。并要求以手摩腹数百遍,叩齿三十六,津令满口,方可坐卧。她若要行动,也唯有这段时间可以想些法子,暗暗怀着小心,宛春便随同她母亲和姐姐一起坐上车回了枫桥官邸。
路上途经大乐园,梅若兰的玉照尚还挂在原来的地方,门童亦是衣着整洁,若说破损,也就门楣上的几盏彩灯碎掉了,白日里乍见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宛春心道,这或许就是那位二爷的功劳了,杜九被抓走想必除了梅若兰等内部人员,旁人并不知情,此刻如果贸然歇业,倒是引人耳目,不如敞开门照旧做生意的好。那位二爷想出这个以静制动的法子,其心智之深沉,必是不在杜九之下。不过,竟奇怪得很,他既然可以静观其变,心里该当是有主意才是,梅若兰怎又会找上自己呢?
宛春微微蹙起柳眉,指尖绕着巾帕的一角,默不作声的打量着车窗外,自思量一番,良久方释惑般悄然一笑,暗道:这梅若兰也太忠心护主,她定是以为二爷与九爷非嫡亲兄弟,又有利益牵扯,只怕不能够尽心相救,故而才上门来向自己求助,给九爷谋个万全之策。
心意倒是好的,只是……宛春转而轻轻叹口气,结拜兄弟之间,本就以义气为重,梅若兰私自做主来相信一个外人,日后倘或教二爷得知,大度点的也许不会计较,万一是有些血性的,就怕会生气,他们兄弟难免是要生嫌隙了。
枫桥官邸里大抵是得了仲清的嘱咐,宛春她们母女一回去,就见各处打扫的焕然一新,母亲的身边人娜琳,似是早在廊檐下候着了,一见宛春不觉满面含笑走上前道:“啊哟,我的小姑奶奶,总算是好了。”说罢,自动接替了仲清的位置,搀扶住余氏。
宛春和娜琳之间倒也相熟得很,听闻就笑向她一点头,客气道:“让您挂心了。”
娜琳捂着嘴嗳哟一声,直说当不起。仲清松开手,亦是微笑着,同娜琳说了几句,便径自往屋里去,扬手叫唤来一个老妈子问道:“厨房里头安排下去没有?”
那老妈子笑道:“安排下去了,都是按照夫人吩咐做的,特地请的北方大厨。”
“那就好。”
仲清点点头,南京地处江南,菜肴分属苏菜系,偏向南食,擅长炖、焖、蒸、炒,重视调汤,保持原汁,风味清鲜,不同于北菜的辛辣。余氏自建京之后,一直在北地生活,口味早已被养了出来,仲清特地请来北地的大厨,怕的就是她母亲吃不惯南食的清甜鲜美。
见厨房没什么问题,她眼角轻轻地一抬,倒是又想起一事,便叫住老妈子又问:“老爷回来了吗?”
老妈子摇着头道:“这就不知了,我在厨房里没听着外头有什么动静,或者老爷回来之后就进书房了呢。”
最近衙门公务忙,谭汝临的确是常常一回家就钻进书房的,活像躲着什么人一样。
仲清不免嗤笑一声,不知读了几年书的人,大半辈子没摸着书页,近来倒是改性儿了,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无声的摆一摆手,示意那老妈子自去忙活,仲清扭身就往书房里去。
她当李家二小姐当的久了,无论到哪里都会受到礼遇,惯常不爱敲门,何况此时又是在自己家里,行止越发自由。一到书房门口,她便拧着门把手,咔哒咔哒转了两下。
这是时下最时兴的球形门锁,内外皆可打开,只是仲清这两下却没开得了门。原来这锁还有个反锁的功能,仲清皱起了眉,不解丈夫在家里还反锁着门做什么。
她不耐的拍了拍门板,侧耳听着屋里头动静,怕是谭汝临在里头睡着也不一定。
谁知倒是又有脚步声了,可见他并不是在里面睡觉的,仲清嗓子眼里轻的一哼,抱肩站在门外,瞪着开门的谭汝临道:“青天白日,你锁了门干什么?”
谭汝临发丝微乱,眉头深蹙,似是不料敲门的会是仲清,见她问,干脆敞开了门,照旧回房中去道:“你不是去接四妹妹出院了吗,这会子怎么回来了?”
仲清跟着他后面进了书房道:“又不是坐车去旧京接人,一来一回不过一个多时辰。倒是你,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呢,这家里面哪个碍着你了,让你要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才甘心?”
谭汝临无奈的笑,伸了手把桌子上的烟头拿起来丢进篓子里,一歪身,朝着办公椅上一躺,叹口气道:“夫人,你容我静一静吧,我实在是烦乱的很。”
“烦乱?哧!”仲清冷冷的笑,抱着肩膀斜靠住谭汝临面前的一张写字桌,挪揄他道,“你一个堂堂的地方镇守使,有什么好烦乱的,不妨说出来给我这个不中用的人听听,权当消遣。”
“消遣?”
谭汝临直觉脑门子涨得厉害,他的这位夫人虽说自谦是‘不中用’,可他明白她对于自身甚是骄傲,自负没有可以难道她的事情,故而才有此句,好借此给他拿个主意。换做以往,他倒真可以求助于仲清,可这事……
“哎。”
他连连的叹气,仲清不觉收起脚尖,站直身子道:“我倒是奇怪,什么事情让你这样的为难,连对我说都不可以?”
谭汝临摇摇头,无奈地说:“不是不可说,而是说了你也未必帮得了什么。”那容家势利并不比李家弱,仲清不过是李家的二小姐,能拿容家怎么样呢。
他越是不说,仲清越是疑惑,便追着问道:“今儿我却不信这个邪了,你说,你瞧我帮不帮得了你。”
她简直要上了火气,在李家谭家叱咤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她李二小姐办不到的事儿。
她逼问的厉害,谭汝临想是瞒不住,只得说道:“你不要胡闹,这不是儿戏,我现在正是束手无策。听说了吗?昨儿容家的人,在大乐园拿住了杜九爷,大乐园的老爷子向少林今晨给我打了电话,直言要把人给保出来。你说,我该怎么办?”
“容家的人?容家的哪一位?”
仲清对于容家倒是比宛春多了解一些,毕竟嫁过来上海这几年,南京容家的风头可是日益见长,比之北岭李家,几乎不遑多让。能拿住杜九而让向少天屈尊来镇守使求助,想必来头不小。果不其然,谭汝临将几个指头一比,说出两个人来。
仲清柳眉刹那上挑,这才知丈夫的为难之处。
堂堂金陵容家的五少爷和六少爷,岂是一般人可以沾惹的?要是换做季元被抓了去,或者还有留情的可能,可他们抓的不过是上海的一霸,好事不做,恶事一堆,人家只要寻一点点由头,便可正大光明的将人囚禁在监狱里,了此残生。
可若是不保,那向少林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手下六个义子,形如獒犬,放出一个就足以震慑得上海不敢动弹,若然其他五子回来,虽是动不了容家血脉,可这上海却别再想安宁了。他们有的是难耐,逼迫上海的一把手出面要人。(未完待续。)